只因他国弱力穷,就要受这样的侮辱。
似乎感觉到了以沉若为中心,散发而出的阴郁气息。坐在他身畔的那个什么都看不到的少女握紧了他的袖子,沉若无声的挣开,慢慢走上前,把还匍匐于地,自己从小疼爱的弟弟拉起来,仔仔细细的拍掉了身上的灰,牵着他,向殿外而去。
他的祖国风雨飘摇,他于这敌国的宫廷之中,所拥有的,只有手里牵着,和他血脉相连的弟弟,以及此身而已。
他身后锦绣细细弱弱的声音传来,沉若没有回头。
然后唤他名字的声音渐渐大了,忽而又小去,最后于风中一线,断弦抛远。
在这次事件的三天后,沉若才又见到锦绣。
那天他和沉蓝从沉国使节那里回来,已是深夜,刚一推门,便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纤弱少女。
在看到锦绣的一瞬间,沉若以为她哭了,仔细看去,不过是夜露拂上她的眼睫,便有细密的水珠滚落。
让弟弟离开,他沉默着走上前,那个少女仰着头,那双明明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安静的凝视他,然后伸手,象小时候一样要他抱。
——从未改变过的,那么温暖而的身体。
她似乎变轻了?沉若恍惚的想,与小时候经常被她扑倒的重量不同,现在的锦绣,轻得像是一掬会随着水沉去的莲花。不,是他已于漫长的时间中,慢慢长大。
小小的少女伏在他肩头,低低的问:“……阿若想要离开大越吗?”
沉若一时愣住:她这几日不是去闹别扭,等待他来哄她吗?怎么会忽然问出这样的话?
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少女就慢慢的向他伸出手,抚摸他的面庞。
她经常这样碰触他,比他本人还了解自己的变化,然后锦绣就用低低的,仿佛要哭出来一般的声音再次重复,哪,阿若,我可以帮你离开大越。
锦绣拿给他的,是数份签发妥当,于大越境内可通行畅通,并准予跨越国境,行商的行券,有了这个,他就可以顺利的离开大越。
大越的皇帝是当时枭雄,即便是那么被他宝爱的锦绣,想要拿到这么多份行券,也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原来,这几天,她是在准备这个。
她洞察他的所有想法,不需言语,不需任何暗示,就仿佛是他和她生来的默契。
他看着烛光下的行券,感觉上面似乎还有她淡淡靛温,然后那个和他有着一半血缘关系,却是所有兄弟姐妹之中最为相似,几乎一模一样的弟弟笑了起来。
“大哥,你先走吧。不然会来不及的。”沉蓝微笑着这么说,一样俊美,却没有他那样单薄苍白的容颜平和而沉稳。
你和使节一起走,我留在这里。沉蓝说。
沉若忽然有些微的恍惚:原来,他们连声音都这样象。
是的,只要使节离开的时候,他躲入马车,沉蓝躲入寝室——
不行——沉若猛掸头,却看到他的弟弟于一片撒开的烛火之中,向他慎重而缓慢的折腰——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总是没大没小,被女官训诫了多少次,也不叫他皇兄,而一迭声的叫他大哥。
这样隆重的姿态,于这十八岁的少年是第一次,于沉若,也是第一次。
沉蓝漆黑的头发于灯光下映出一种深晦而凝重的颜色,他的声音犹若从什么极深的水底慢慢的洞穿而来,几乎不像一个少年、
他疼爱的弟弟,以臣子的身份,对他进言。
“父皇懦弱,宠信奸佞,母后久病,无力整治宫闱,权臣之女为贵妃,实掌后宫,其己身无子,而夺宫人子娇养,其子庸懦无能,更甚于陛下,如今母后将薨,而父皇已图立新后,如皇兄此时不回国内,嗣子之位将予他人。到时弱国庸主、权臣悍妃,沉国何存?”
他的弟弟这样说。
沉若沉默了片刻,忽而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来时与去时一样的毫无征兆,当回声还在烛光的海洋中回荡的时候,他冷酷的声音便将一切冻结起来。
“我要回去。”他说,“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沉蓝抬眼看他,然后跪伏而下,额头贴上地面。
有泪水从十六岁少年的眼睛中涌出。
十日后,沉国使节团启程——
而就在当天,锦绣就发现了沉国的质子已经于不知不觉中被替换了——只有她一个人发现。
沉蓝对此很好奇,锦绣靠在窗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那双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凝视向窗外。
过了片刻,锦绣的声音才慢慢的传来。
脚步声不一样啊……阿若走路极轻,步伐又小,喜欢走笔直的一线,从院子口到走廊上,正正好好二十步。
她这么说的时候,微微的笑着,沉蓝楞了楞,一句话脱口而出:你喜欢大哥吗?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
当然喜欢。锦绣低低的回答,面颊上是薄薄的妃色,虽然羞怯,却毫不犹豫。
我喜欢阿若,喜欢得不得了,只想和他在一起。他若高兴我便快活,他不开心了,我也难过。那天天气很好,天蓝得象一面镜子,锦绣一身烟白的宫装,细密的黑发泉水一样铺开,仰着脸,活泼阳光下,精致的脸上漾着近乎透明的一层薄薄嫩粉,美丽得几乎不像是这俗世该有的。
那一瞬间,沉蓝觉得自己内心中有什么东西,破碎开来,有的,让人觉得温柔,又让人觉得酸涩的什么,荡漾铺陈。
嗯……很好……他喃喃的这么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只觉得很好,真的很好。
有一个这么美丽的人,如此的深深爱着自己的兄长,很好。
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