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鸿雁于飞
天色微亮,深山密林中还透着彻骨的寒意,日初的清冷并没有成为鬼谷弟子们懒惰的理由。或许,同室而居真的会成为一种激励。素来张扬跋扈,万事挑剔的卫庄竟会比他的师哥起的还要早。或许,他是真的很在乎三年后的那场决斗。
盖聂起身时,卫庄已经不见了,床铺邋遢的堆在一边,早已凉透。盖聂默默的替自己和师弟收拾好床铺和房间后,便出去,在一片树林的包裹中开始练习鬼谷的吐纳之术,让自己融入自然之境,无心无我,无相无形,四肢百骸流淌着自然赋予的力量,整个人焕发出饱满的精神。数年如一日的他早已养成了这样一种习惯。境界的提升,依靠的或许并不仅仅是勤奋,还有心境,当然还包括如何让自己的身体保持在最佳状态。有的时候,欲速则不达,看来师傅还有很多东西要教给这个师弟。
当盖聂收招定式,结束修习后,依然没有看到卫庄的踪影。难道说小庄练剑如此专注,竟是忘了时间?盖聂放心不下,朝山林深处走去。虽然两人相处不久,却有一种难得的心灵契合,像卫庄这样的高傲之人,纵然只是练剑,也不会去选寻常之地。寻常之地又怎能配得上将要成为强者的他呢。果然,未走多远,便听的一声长啸前方传来,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透过层层树林,但见高处的悬崖上,一个黑色的身影正将一把木剑舞动的虎虎生风,威风凛凛,气势逼人。此人正是卫庄。
昨日,鬼谷子将纵横剑术的横剑传授给卫庄,一招一式的场景尚历历在目。数日前,自己败在纵剑之下,三年之后,定要一雪前耻。明明对自己的剑术上的资质从不怀疑的卫庄,不知为何,此刻对于横剑术的驾驭却颇为吃力,总有些力不从心。额前发梢处布满了密汗,汗水湿透了衣衫。明明还是清晨,却已经流浃背。如此便知,他已经在此练了许久。
与纵剑的气势如虹不同,横剑术变化多端,快如闪电,狂放威猛。前几式还好,每每练到第七式——横贯四方,卫庄便开始脚下不稳,剑招错位,甚至有几次险些伤到自己。懊恼不已的卫庄怒吼一声,随即一拳砸在了身边的石壁上。直弄得血肉模糊,他却浑然未觉。
“小庄。”盖聂不知不觉间已经出现在了卫庄的身后。
卫庄转过头,惊诧不已,随后却兴致恹恹,一副不耐烦的表情。“师哥——你来做什么?偷师可不是君子所为。”
盖聂走过去,用手按了按卫庄的肩头。“小庄,其实你的资质已经很好了,当初我修炼纵剑术,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只能达到第九式。而你,仅用了一天的时间便可以达到这种程度。有些时候,欲速则不达,你只是需要一些点拨和领悟。”
“第九式……哼”卫庄玩味的咀嚼着这几个字。看来自己跟他的差距还有很大。若想后来者居上,不下些苦工看来是不行了。“这么说,我要更努力才是啊!师哥——”说着,甩开了对方的手,便拾起地上的衣服,搭在肩头,准备离开。
虽然自己的话语在卫庄听来并没有什么说服力,但作为师哥,他还是希望小庄可以少走弯路,事半功倍。“小庄,越是高明的剑术,越不能一蹴而就。更何况,纵横剑术讲究内外兼修。”
卫庄撇撇嘴不耐的回头看向盖聂,与自己同龄的年纪,竟然比师傅他老人家还要啰嗦。“内外兼修,对吗?那么,很好,我饿了。”
盖聂无奈的叹了口气,对于这个师弟,他只能无语。“走吧。”
卫庄勾起嘴角,现出几分邪魅似的得意。“我不要吃蔬菜汤。”
盖聂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回了他一句。“或许,兔子会更好养一些。”
“哼,师哥倒是比兔子更好养。”卫庄恨恨的咬咬牙,兔子好养,难道我就不好养。竟然将我和那兔子相提并论,岂有此理。
回到房舍后,看到已经被整理一新的床榻,卫庄的心里颇为受用,除去对手这个身份,这个木头样的师哥倒也不难相处,至少饮食起居也算有人照顾,只是三年后注定要同室操戈,此时又何必在彼此身上浪费那诸多心思,徒增烦恼。攥了攥有些发疼的拳头,便转身离开了。
吃过饭后的卫庄,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枕着自己的手臂,倚靠在树下。这顿还算丰盛的鹿肉只能勉强算是过关。若想让卫庄满意,恐怕盖聂还要在修炼一阵。微微的扬起下巴,目光随之飘远,望向远方的云彩,也望向远方的亲人。忽而,几只盘旋在空中,几欲归巢的飞鸟映入眼帘,勾起了他一丝异样的情怀。
抬起手指,轻轻的叩弹身边的剑鞘,不禁吟唱开来: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
鸿雁于飞,集于中泽。之子于垣,百堵皆作。虽则劬劳,其究安宅。
鸿雁于飞,哀鸣嗷嗷。维此哲人,谓我劬劳。维彼愚人,谓我宣骄。
声音抑扬顿挫,干净灵透而又富有磁性,让人闻之欣喜,听之动容。让素来淡漠的盖聂也不禁为之侧目。没想到小庄的声音如此的好听。
只是当卫庄唱到最后一句时,竟也不忘了瞥了眼靠在身侧的盖聂。鸿雁翩翩空中飞,阵阵哀鸣声嗷嗷,唯有那些明白人,知我作唱歌辛劳,唯有那些蠢货,说我闲暇发牢骚。似乎是在说,只有那些明白我的人,才懂得我为什么如此辛苦的练剑,而某些不懂我的蠢货最好把嘴闭上。
盖聂扭回头去,看了眼卫庄,已经明白了他的另有所指“《诗经 小雅 鸿雁》”。
“不想师哥竟然也懂得《诗经》?”卫庄讥讽的一声轻笑。
盖聂却以同样的姿势枕着手臂,忽略掉对方的言语相讥,轻笑道“弹剑作歌,看来小庄今日的心情似乎不错。”
或许是心中装着太多的心事,此时的卫庄并没有与盖聂针锋相对。“我只不过是在师傅那里知道了师哥来鬼谷时说过的第一句话。”
盖聂扭过头“哦?那么小庄来鬼谷时说的第一句话,又是什么?”
“你猜。”不知怎的,一心好强的人也多了许戏谑的心态。
“跟我一样?”难得两个人可以如此平静的坐下来说话,盖聂的心情似乎也不错。
“看来,在鬼谷的这段日子不会那么无聊了。”卫庄慵懒的一笑,或许是欣喜于两个人的默契,或许因为是同一类人而不再那么寂寞,亦或许拥有这样一个强大的对手也是人生之幸。
忽而,盖聂悠悠说道“鸿雁翩翩空中飞,煽动双翅嗖嗖响,那人离家出远门,野外奔波苦尽尝……倦鸟归巢,亲人盼归。小庄只身在外,远离故土亲人,可是在思念自己的故乡?”
“故乡?”卫庄嗤笑一声,不知是在嘲讽自己还是在嘲讽对方。“天下虽大,却无我容身之地,所谓故乡,又有什么值得思念的地方。”
盖聂微微蹙眉,小庄的话似乎别有深意。“究竟是天下容不下小庄,还是小庄不容于天下?”
“有区别吗?”卫庄歪着头看向盖聂。“哼,天下之人,早已背我而去。”
盖聂摇摇头,仍是疑惑不解。小庄为何要说是天下之人背叛了他?“小庄,你太偏激了,听师傅说你来自韩国,韩国虽然弱小,终究是养育你的故国,又有何不好,又何必说是天下人背你。”
卫庄低垂着头,忽然一阵大笑,笑得双肩颤抖,笑得让人心颤。可是盖聂却不知他为何发笑。当卫庄抬起头时,却又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竟还出言讥讽道“师哥——也只有像你这样的人才会认为它好。怯懦苟安的国君,好勇怯战的将军,结党营私的百官,奢靡肮脏的宫殿,麻木愚蠢的百姓,腐朽堕落的军队……这样一个注定毁灭的国家,又有什么好?”
“那小庄呢?小庄就真的忍心看着你们的国家走向毁灭?”盖聂实在无法理解卫庄此刻的想法。
卫庄轻轻的勾起嘴角,露出几分邪肆魅惑危险的笑意。“既然注定毁灭,那我就加速他的灭亡,然后在毁灭的废墟上,浴火重生。”
盖聂淡淡苦笑“或许,你是对的。”
卫庄将手中的剑高高抛起,又精准的接住。“难道师哥欲效仿当年的申不害,空怀一腔热情,却落得个功未成,身先死的下场?”
盖聂一脸凝重的坐直了身体,目视前方。“若能以一己之力,换天下太平,未尝不可。”
“哼!愚不可及。”
“小庄,我的梦,与你不同。”
卫庄歪着脑袋看着师哥“但你我要走的路,却注定一样。”
盖聂淡淡的一笑,叹道“或许吧,鸿雁偏偏空中飞,聚在沼泽的中央,那人筑墙服苦役,前后筑起百堵墙,虽然辛苦又劳累,不知安身在何方……呵,鸿雁于飞,鸿雁于飞……我似乎已经明白你心中所想。”
“哦,师哥又明白些什么?”
盖聂望向远方悠悠说道,“只要心中有方向,无论身处何方,都不会迷失。就如同鸿雁,无论飞的多高多远,总会回到他起飞的地方。小庄又未尝不可,何须在乎世人的眼光。”
卫庄沉默的坐直了身体,握紧了手中的木剑。此时此刻,若还在纠结于曾经的过往,似乎已经没有意义,曾经的那个自己已经死在了战场上,现在的这个自己只是卫庄。倘若三年之后的决战不能取胜,再多的情绪都只会成为前进道路上的障碍。愤怒不会让一个人变得强大,反而会让他失去冷静的思考。抱怨更是弱者无能的表现。
卫庄猛然站起身,将手中的木剑扔给了盖聂。
“小庄?”盖聂不解的看着他。
“陪我练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