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踹马
硕大的阴影笼罩下来,我瞪大了眼看着那匹黑马胸前飞扬的白毛,忽然觉得这马身形相当矫健。
还没感慨半秒钟,忽然又是一阵猛烈的风声呼啸而过,又一个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客栈二楼一跃而出,一脚狠狠地踹上了当先那匹马的腰腹,下一刻,惨烈的嚎声拔地而起,那匹横空出世的黑马被一踹飞出十多米,砸在好几个货摊上,倒地不起。
从马冲进人群到被人踹飞不过是几秒钟内的事情,而此时,人群密集的大街上,出现一霎那的寂静。
“吁——”紧接着又是一声清亮的马鸣——属于急速奔跑中的骏马突然被背上的人狠命扯着缰绳,不得不忍受克服惯性带来的巨大痛苦而脱口而出的那种。
我的脑子还处于一片混沌之中,但能看得到周围发生了什么。
当先那匹被人横空踹出去的马背上的人早在马飞出去那一刻就蹬着马鞍一跃而起,干脆利落地落地一滚,此时已经毫发无伤地站起来,与此同时,紧追过来的第二匹马正被死死勒住缰绳,马上骑士黑发迎风而舞,英姿勃发,一双眼死死锁在地上那个黑衣青年身上,眼神如烧铁淋上了冰水。
尹丛紧张地伸手在我眼前挥了挥:“余荼,你没事吧?”我转头看了看他,眨眨眼:“我看起来像有事?”那马不是没踩到我身上就被人踹飞了嘛?尹丛面上一僵,我也晓得这孩子心地善良,体贴他人,便象征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我已经恢复过来,不等他开口就压低了声音对他说:“看那边。”我以眼神示意,尹丛怔怔地随着我的目光看了过去。
三个人呈三角之势站在那里,周围的人群自发自居地退开一定距离,指指点点。后来的那个绯衣少年——或者说,少女,一稳下坐骑就迅速下马朝落马的青年疾走而去,眼神阴晴不定,拽着对方的手臂,语气却听得出关切:“你没事吧?”黑衣青年只是看了她一眼,闭紧嘴巴没说话,坚决有力地把少女的手从他手臂上扒了下来,后退几步站定。这期间,那个踹马的青年穿着玄色衣袍,一直皱着眉冷眼看着这两人,双手抱胸,显然,很不满,但此人看着年纪轻轻且出手雷厉风行,脾气却不火爆,一直到落马的青年转身看向他,他才冷冷开口:“两位纵马闹市,视满街百姓为何物?”被质问者抿着唇蹙着眉没开口,一身黑色赤边紧身劲装简单利落,整个人定定站在原地,年纪轻轻,却如一柄长剑竖在那里,自有不折之气。
我瞧着黑衣青年眼神轻微闪动。
另一边,身着绯色劲装的少女显然也听出了玄袍人话中的指责与讥讽,在黑衣青年开口之前,昂着头挺着胸上前一步,秀气的眉眼间天然一股傲气,声音清脆如玉:“是我追的他,才让马冲进这里的。不关他的事。”话一出口,周围便是一静,玄袍人听到这话也是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这看起来娇俏玲珑的少女对那个黑衣青年有这么强的保护欲。我在人群中嘀咕了一句:“那他不跑的话不也没这乱子了嘛……”
原本只是打算和尹丛分享一下观看心得,不料那个少女却是个耳尖的,目光立即转了过来,拧着眉伸手直指着我,怒道:“你懂什么?他不跑就会被我抓住了!”
“……”
姑娘啊,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就不该以正常人的思维揣度你们的心思……
我微笑着看向那少女:“对,对,他不跑就会被你抓住,所以他不顾别人性命纵马闹市也不是他的错,他只是想保住自己的命,只是被你逼的……”“你胡说什么?谁要他的命了!”少女大喝,我闭嘴,耸了耸肩,不打算再和这姑娘继续交流下去了。她摆明了要一力担下责任,我也不过是顺便替广大群众表达一下困惑。余光瞄到玄袍人挑着眉一副看戏的神情,我有些悻悻——其实,我好像抢戏了?
少女还想问我什么,一直沉默不语的黑衣青年似乎终于忍不住,瞪了少女一眼,颇为头痛地说道:“你安分点吧!”他一副长辈训斥晚辈的语气,少女扭头看他,横眉怒目:“你……”周围人都起了好奇心,他却不打算成全包括我在内的广大人民群众,没搭理七窍生烟的少女,抬头扫了一眼周围百姓,最终目光落在我身上,不急不躁,抱拳行礼:“这位兄台,方才因我们之过险些令兄台受伤,实在抱歉,在下向兄台赔个不是。”我看了看黑衣青年,再看了看狼藉的街道,本着照顾弱势群体的心态,温和地提醒他:“我是没什么关系,不过受了点惊吓。但其他的人……”说到这里,我眼神沿着街道缓缓遛了一圈。黑衣青年先是一愣,目光随我看去,眉梢便是一挑,接着又瞪了绯衣少女一眼。刚才还火气冲天的少女顿时有点委屈有点心虚,脚一跺,高声喝道:“阿青!”话音刚落,一个青衣人从人群中闪出,站到少女身旁,低着头应道:“主子。”“这里交给你了。”少女神情似乎不变,但底气终归有点不足,青衣人一下子被他主子丢了这么个烂摊子过去,倒也没什么特殊反应,习惯了似的点头道:“是。”
少女转头瞪我:“这样可以了吧!”我笑了笑没出声,但想必她是看懂我息事宁人的意思了,调开目光不再理我,却发现刚才她紧追的人已经转身闪进人群,立刻着急地跟了上去:“哎,萧茏……”
人群已经渐渐散开,那个青衣侍从早领命而去收拾乱摊子,我瞧着那黑衣青年走到自己的马旁边,默不作声地把元气大伤的坐骑拖了起来,牵着马要走,那个少女犹自紧紧跟着,不知道在对他说什么,而青年一直是一副不爱搭理的模样,我忍不住就想笑:“哎呀呀~有奸情呐~”“余荼,话不能乱说。”尹丛在边上说了一句。我心下觉得好笑——这孩子是得有多木呢,摆明了一出单相思,这都看不出来吗?
转过头正想好好引导引导他,却发现尹丛神情有点严肃。他说:“余荼,如果我没听错,刚才那个人,似乎是萧茏。”“什么?”我有点糊涂了,“他谁?”“风萧萧,木葱茏。”一道声音插了进来,我抬头一看,有些愣住:“诶?”说话的正是之前踹马的玄袍人,我没想到他还没走,而且正在我们旁边。恰好我良心发现,想起自己是受了他恩情的,连忙笑道:“原来是……恩公,刚才多谢出手相救。”“我出手了吗?”玄袍人狡黠一笑,我一怔,忽然注意到对方也不过二十岁上下的样子,继而同样眯起眼笑了:“对,恩公没有出手相救,是出脚相救。”玄袍人大笑出声:“余公子真是个有趣的人。”他目光一转落到尹丛身上,仍是笑着问:“不知这位是……”
我没开口,等着尹丛的反应——我是不介意被人知道我是谁,但尹丛……算了,这孩子的底细我还不知道,但总觉得不是一般人家子弟,他介不介意,我是料不到了。
出乎意料,尹丛没怎么迟疑:“在下尹氏。”
“尹公子好。”玄袍人和尹丛打了个招呼,一转眼迎上我赤裸裸的探究目光,挑了挑眉,倒也没躲闪,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在下华羌。”“枪?”“羌笛的羌。”“哦。”我点点头,“华公子,你刚才说什么?风萧萧……什么?”“萧瑟的萧,葱茏的茏。”这回轮到尹丛开口了,“刚才那个人,是萧茏。”他若有所思。我还是很糊涂:“萧茏是谁?”话音刚落,尹丛和华羌齐齐看我,眼中都有惊讶之色,我顿时觉得不安:“这个人很有名?”尹丛不动声色道:“如果他真的是萧茏,那方才另一个女子,就是慕容妲。”“慕容妲?”我继续迷茫,困惑地看着神情都很微妙的两人。华羌似笑非笑地望着尹丛,道:“敢直言和冧公主名讳,尹公子胆子不小啊?”尹丛看了他一眼,神情不变:“华公子刚才当街指责公主,胆量也不见得小。”华羌轻笑,我出声打断他们:“等下……你们的意思是,刚才,当街追男人的,是一国公主?”
尹丛点头,华羌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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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我、尹丛、华羌三人晃进了悦来客栈——我发誓我真的是晃进去的……
原谅我一介初来乍到的世外人真的不知道,原来克拉斯图大陆上还有这么神奇的一对人物。
据尹丛和华羌的介绍,慕容妲,即和冧公主,是祁国国君慕容纬的胞妹,而萧茏原本是祁宫御前侍卫统领——现在,属于无业游民。
提起萧统领的仕途经历,知者无不叹息。萧茏出身寒门,凭借自己的实力考取祁国武状元,顺风顺水地坐上了御前统领一职,原本是个前途无量的大好青年,但在遇到慕容妲之后,生活开始坎坷了……
“和冧公主从小受圣上宠爱,性格难免娇纵。据说是一年前和萧统领打了一架之后,自此芳心托付,非君不嫁,更直接求圣上赐婚。不料萧统领当堂拒绝,扬长而去。和冧公主纠缠圣上,圣上也很为难,但次日就传出消息,说萧统领请辞御前统领一职,一人一骑已经独自离开靖安城。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又一个消息传出:和冧公主带着侍卫,闯出靖安,直追萧茏而去。这一追,就是一年。”
一年前,我还乖乖地呆在二十一世纪,这件事引起的轩然大波自然没能波及到我一星半点。
而这个故事,我猜中了开头,却没猜到那对彪悍的主人公居然能让故事扭出这么个结尾——这时这么说或许不确切,毕竟故事还在进行中。
“真乃奇人也!”我两眼发直,喟然长叹——不打不相识是老戏码了,但萧茏居然直接就逃了,慕容妲居然亲自就追了,慕容纬居然就允许了,这一出追夫居然上演了长达一年,闹到克拉斯图大陆人尽皆知了……
重点是,今天看男女主人公一场互动,怎么看怎么觉得别开生面……
“谁说不是呢……”华羌微微地笑,瞄了一眼我的脸色,忽然关切道,“余公子,我看你神思恍惚,似乎尚未从方才的惊吓中恢复过来?”我看了他一眼,幽幽道:“兴许……”不过惊吓什么的,你确定不是被你吓的?“相逢即是有缘,我请两位喝杯酒压压惊,如何?”华羌笑道。尹丛默不作声,我皱了皱眉——虽然对眼前这个人,我感觉不出什么不对,但毕竟萍水相逢,不清楚对方来历,贸贸然跟他去,很难说会不会被卖了啊……
“时间不早了,我和尹兄想先找个地方落脚。”我婉言拒绝。“哦?不知两位打算落宿何处?”华羌问,我鬼使神差地指着悦来客栈:“就悦来……”“那真是巧了。”华羌笑了,“我刚才就是和一位朋友在悦来客栈吃饭。”
“……”人生何处不相逢你说对不对……
于是,我和尹丛便跟着华羌进了客栈,又随着华羌上了二楼。华羌推开一间雅间的门,房内果然还有一个人,是个穿着墨绿色便装的青年,正靠在床边喝酒。听到门口有动静,慢悠悠地转头,看到华羌带了人上来,似乎也不觉得有多惊讶,客气地朝我们点头一笑:“两位好。”尹丛头一点,说:“打扰了。”华羌笑着为我们介绍:“这位是丛兄。”我注意到尹丛目光一闪,不知不觉微笑——哎呀呀这名字可以玩接龙了……
“阿阶,我带两个人来一起喝酒,你不介意吧?”华羌朝他走去。丛阶微微一笑,遥遥举杯:“我有什么好介意的?”“哈,我就知道!”华羌扬眉笑道,大步走到桌边,一边倒酒,一边招呼我们,“尹公子、余公子,请坐,请坐。”
我瞥了尹丛一眼——不知道现在他脸上那种表情算不算无奈?
再看看意气风发的华羌和微笑从容的丛阶,我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两位……还真的随和又热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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