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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亚当之前
BY杰克·伦敦
廖美珍 译
河北教育出版社
第一章
情景！情景！情景！在我还没弄清楚一切之前，我常常感到纳闷，充满我梦中的那么多情景究竟是从哪儿来的。这些情景是我在醒着的时候从未见到过的。它们在我孩提时代折磨着我，使我的梦一个个成为可怕的恶梦。不久，我便认为我与我的同类不一样：我是一种怪诞而可恶的生物。
我只有在白天才能享受到一点快乐。我的夜晚是恐怖的王国！——多么恐怖！我敢说，和我一起生活在世上的人没有哪一个经历过像我那样的、程度相同的恐怖。因为我的恐怖是很早很早以前的恐怖，是弥漫在世界青春期并且是青春期之初的恐怖。简言之，是笼罩那段被称为中新生代的时期最大的恐怖。
我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我看有必要先作一番解释，再来讲我的梦的内容。不然，你就无法了解我如此熟悉的那些东西的意义。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那另一个世界的所有生物、所有事件都浮现在我眼前，魔幻般地向我扑来。我知道，对你来说，这都是天方夜谭。
是啊，垂耳的友谊，快腿的多情的诱惑，红眼的贪欲和返祖现象对你有什么意义呢？不过令人笑掉牙的扯淡罢了。同样，火人和树人的活动，游动氏族的那些叽里呱啦令人听不懂的聚会，在你都是莫名其妙的胡扯，因为你不知道悬崖陡壁上的山洞的清凉与宁静，不知道日暮时饮水地乱哄哄的热闹场面。你从没感受到早晨树顶寒风的凛冽，也从未尝过幼树嫩皮甜甜的滋味。我想，你最好像我一样经历一下我的童年。我小时候跟其他男孩并无=致——在我醒着的时候。我只是在睡着的时候才与众不同。根据我最早的记忆，我一入睡便进入恐怖期。我的梦极少欢乐，通常是充满恐惧。这种恐惧非常奇异，没有衡量的价值。在我睡着时攫住我的恐惧不同于我醒着时经历的任何恐惧，那是一种超出我经验范围的恐惧。
举例说吧。我是城里的男孩，确切地说，是从未去过乡村的孩子。但我从未做过城市的梦。我的梦中从未出现过房屋。甚至连我的同类人也从未冲破我的睡眠的壁垒，进入我的梦乡。我只是在公园、在有插图的书中见到过树木，但在睡眠中却游历了许多许多无涯无际的森林。而且，这些梦中之林在我眼中不是模糊一团，而是轮廓分明，清清楚楚的。我对它们了如指掌。每一根树枝，无论大小，我都看得见；每一片树叶，我都辨得出模样，说得出特征。

我五岁时头一回去看杂耍，回家后就病了，但不是吃花生和红柠檬引起的。让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我和父亲走进动物场时，突然听到一声震天动地的粗声吼叫。我把手从父亲的手中挣脱出来，发狂似地穿过入口处往回跑。撞到别人身上，摔倒了，爬起来又跑，一路上大声尖叫。父亲追上来安慰我。他指着那些毫不在意吼叫声的人群为我壮胆，说很安全，没有危险。
由于父亲极力给我打气，我终于战战兢兢地接近了狮子笼。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这个野兽！这个可怕的家伙！霎时，我梦中的情景便一幕幕在脑海里闪现出来：中午，阳光照耀着茂密的草地，野牛在安静地吃草。突然，草丛纷纷向两边分开，那黄褐色的家伙闪电般地冲过来，向野牛背后一跃，跟着是猛烈的撞击声，野牛震天动地的吼声和骨头的吱嗄吱嗄声。又一次，清凉寂静的水洼，野马站在齐膝深的水中安静地饮水。突然，那黄褐色的家伙（总是那黄褐色的家伙！）一扑，随之是野马的尖叫声和踢水声，接着又是骨头的吱嘎吱嘎声。再一次，黄昏时分，天色阴暗，四周一片静穆。突然，一声洪亮的吼叫，像吹响世界末日的喇叭，刹那间树林里发出一阵疯狂的尖叫声和叽里呱啦的声音。我也一样吓得直哆嗦，跟着其他动物一起又是尖叫又是叽里呱啦地讲话。
现在一看见那无可奈何地关在笼子里的狮子，我就勃然大怒。我对着它咬牙切齿，蹦着跳着，扮着鬼脸，尖声叫着对它进行让人莫名其妙的戏弄。它对我的行为作出了反应，一会儿向笼子的铁条上冲撞，一会儿对我吼叫，白白地冒火。啊哈，它也知道我是谁了。我发出的声音是古代的声音，它听得出来。
我的父母亲吓坏了。“这孩子病了，”妈妈说。“患了歇斯底里症，"父亲说。我从没有告诉他们实情，他们也蒙在鼓里。对我的这一独特功能，我已养成了缄默守秘的习惯。我把我的这一特点称作半分裂人格，我认为是有道理的。
那天晚上我看了玩蛇后，再没有看其他的马戏表演。我被带回家时，精神异常兴奋。由于梦中的生活侵入我的现实生活，我给折磨病了。
我上面说过，我对我的这一特异功能一直秘而不宣。我只有一次对他人吐露过。那人也是个小男孩，是我的好朋友，我们都是八岁。我根据我的梦为他描绘了我相信自己确实生活过的那个已消失的世界的一幅幅图画。那个时代的种种恐怖。垂耳的事情，垂耳和我玩的恶作剧，那些叽里呱啦叫人听不懂的会议，火人以及火人蹲踞的地方，等等，我都告诉他了。
他嘲笑我，揶揄我，给我讲鬼的故事和死人在晚上走路的故事。但他主要是笑我虚弱的想像。我给他讲得越多，他越发笑得厉害。我赌咒说，这些事情都是真的，他便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他还把我的故事篡改得面目全非地讲给其他伙伴听，到后来，大家都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
这是一件叫人痛苦的事。但我吸取了教训。我与我的同类人不一样。我身上的反常东西他们无法理解，讲给他们听只会造成误解。当那些鬼魂和妖精的故事传开时，我保持沉默，只是在心里觉得好笑。我想的是我那些可怕的夜晚。我知道我讲的都是真事，与实际生活一样真实，而不是捕风捉影。
对我来说，关于妖精鬼怪的想法并不恐怖。从高得令人目眩的地方，从密密麻麻的树枝中摔下来；在我左避右躲，连蹦带跳地仓皇逃跑时袭击我的蛇；穿过片片空地一直把我追到森林里的野狗——这些才是实实在在的恐惧，是实际发生的事情，而不是想像的东西，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东西。与这些在我童年时夜夜与我同眠共寝，现在仍然年年岁岁伴我梦中的恐惧相比较，妖精鬼怪倒是我晚上的好伙伴。

第二章
我说过，我在梦中从没有见到人。这一点我很早就意识到了，并痛切地感受到没有同类出现的不幸。我很小很小的时候，甚至在睡梦的恐怖之中，我就想，只要我遇到人，哪怕是一个人，我就得救了，就不会做梦，不会再被恐惧缠住不放了。这一念头多年来夜夜萦绕在我心头——要是能遇到一个人，救我出苦难，那该多好啊！
我必须重复说明，我是在梦中产生这一念头的，因此我把这看作是我的两重人格合并的证据，作为我的两个分裂的部分之间接触点的证据。梦中的那个我生活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时我们所知道的人还没出现。我的另一个我，也就是白天的那个我则在对人的存在的了解范围内，在我的梦中表现自己。
也许心理学家对我把“人格分裂”这个术语这样用会提出异议。我也知道心理学家的用法，但我苦于找不到更好的术语，不得不这样用。我利用英语语言的缺陷来避免麻烦。下面我来解释我对这一术语的用法和说明。我直到青春期，也即是上大学时才对我的梦的意义和起因有所了解。此前，这些梦既没有意义又没有明显的造因。在大学里，我发现了进化论和心理学，了解了对各种希奇古怪的精神状态和经历的解释。比如说，那个从空中掉下来的梦——这是常见的，几乎人人皆知的有亲身经历的梦。
我的教授告诉我，这个现象叫做人种记忆。它追溯到我们遥远的生活在森林里的祖先。我们的这些祖先由于居住在树上，因此，对他们来说从树上掉下来的可能性便是永远存在的威胁。许多人因从树上掉下来而丧命。人人都有从树上掉下来这种可怕的经历，只是下落时抓住了树枝才免于死亡。
一场可怕的坠落，尽管因抓住树枝而避免死亡，仍产生了震荡。这种震荡又使脑细胞产生分子变化，这些分子变化又被传递到后代的脑细胞里，从而变成了人种记忆。因此，有时，你我在睡眠之中或在打瞌睡时梦见自己从空中掉下来，就在撞击地面前的一刹那突然醒来，感觉非常恶心。其实，我们这时只不过是在回忆发生在我们那些栖息于树上的祖先身上的事。这种事情已由大脑的变化而刻印进了人种的遗传机制之中了。

这里一点没有什么蹊跷，就像人的知觉没有什么稀奇一样。直觉不过是印进遗传材料中的一个习惯罢了。如此而已，岂有他哉。顺便提及的是，在你，我，我们所有人都非常熟悉的这种坠落梦中，我们从没有触及地面。触及地面就是毁灭。那些撞到地面上的祖先马上死去。诚然，他们从树上掉下时产生的震荡传到了大脑细胞中，但他们即刻死去，没有留下后代。你我都是没有触及地面的那些祖先的后裔。这就是你我在梦中从空中掉下而从没有触地的原因。
下面，我们再来谈一谈人格分裂。我们在醒着时从没有这种坠落感，我们白天的人格没有这种体验。那么——这里的理由是无可辩驳的——一定是另一个不同的人格在我们睡着时坠落。而且这一人格曾有过坠落的经历。简单地说，这个人格具有过去人种经历的记忆，正像我们醒着的人格具有白天经历的记忆一样。
推理到这一阶段时，我开始有所领悟。很快，我便茅塞大开，心中豁亮，梦中那些荒诞无稽，违反自然，不可能的东西都昭然若揭了。在睡眠中支配我的不是大白天的那个人格，而是另外一个不同的人格。它不仅具有大量完全不同的经历，而且还具有对那些经历的记忆。
这一人格是什么？为了收集到这些奇特的经历，他何时在这个星球上经历了白天的生活？这些问题，我的梦本身就已经回答了。这个人格生活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时候地球尚处在青春期，叫做中新生期。这个人格从树上掉下来，但没有触及地面。听到狮子的吼叫，他吓得口中叽里呱啦地直叫。食肉兽追赶他，毒蛇咬他。他与他的同类在聚会时叽里呱啦，喋喋不休。他屡屡受到火人的虐待，一见到他们就逃。
读者诸君，我听到你反驳我的观点，说为什么这些人种记忆我们就没有呢？我们不是也有一个朦胧的在我们睡着时从空中坠落的另一人格吗？
我不妨用另外一个问题来回答这个问题：为什么会有两个头的牛？我的回答是：两个头的牛是畸形物。我再来回答你的问题。我之所以有另一种人格，有完整齐全的人种记忆，是因为我是畸形人。

让我说得更明白一点。从空中坠落这个梦是我们最常见的人种记忆。我们的另一个人格是非常模糊的。它所有的唯一记忆便是坠落。但是我们许多人都有比较鲜明比较独特的另一人格。我们许多人梦见自己在空中飞起来，梦见被怪物追赶，梦见斑斓绚丽的色彩，梦见自己窒息得吐不过气来，还梦见过爬虫和寄生虫。一言以蔽之，这种另一人格在我们所有的人身上都存在，只是在有些人那里几乎荡然无存，而在另外一些人那里却比较显著。有些人的人种记忆要比别人更全面更牢固。
说到底，是另一人格的拥有程度不同而已。在我身上，另一人格是异常强大的，与我自己的人格几乎不分轩轾。我说过，在这一点上，我是畸形的，是遗传上的反常形象。
我确实相信，是另一个人格这种现象的存在（只是没有我的另一人格那么显然）使得我们中少数人相信灵魂转世。对这些人来说，灵魂转世是极有可能的，是十分令人信服的假说。当他们幻见到他们本人从没见到过的景象，产生对发生在往昔的行为和事件的记忆时，最简单不过的解释就是他们曾经历过这些事。
这些人的错误在于忽视了自己的双重性。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还有另一人格，以为那另一人格就是自己的人格，以为自己只有一个人格。由这一前提，他们只能得出他们过了以前的生活这一结论。
其实，他们搞错了。这不是灵魂转世。我幻见过自己漫游青春期地球森林的景象。但我看见的不是我自己，而是我的在遥远古代的一部分，正如我的父亲和我的祖父是我的相隔不那么遥远的一部分。我的这个另一自我是一位祖先，是我这个人种的早期家系中的祖先。而他本人又是另一个家族的后裔，这个家族在他之前很久很久就因进化而获得灵活的手指和脚趾，并且爬到树上。
尽管会使你厌烦，但我还是要重复一下：只能在这一点上把我视作畸形人。我不仅拥有多得异乎寻常的人种记忆，还有对一个独特的遥隔数代的祖先的记忆。这一点虽然十分罕见，但也没有什么太了不得的。
请随着我的推理往下听。直觉是一种人种记忆。这完全正确。你，我，我们大家从我们的父母亲那里获得这些记忆，正如他们从他们的父母那里获得这些记忆一样。这样，就得有一个媒介，借助它而把这些记忆一代一代地传下去。这种媒介魏斯曼称为胚种质。它载有人种的整个进化的记忆。这些记忆模模糊糊，混乱不清。其中许多已丧失殆尽。但是某些品系的胚种质载有特别多的记忆。因此，用科学的话来说，他们要比其他一些品系的胚种质有更强的隔代遗传的能力。我就属于这种胚种质。我是遗传上的畸形物，是隔代遗传的梦魇——随你叫我什么都行。但是我确实活生生地存在，一天饱食三餐，你又有什么办法？

在继续讲述我的故事之前，我想对那些对心理学持怀疑观点的人事先说几句话，因为这些人动辄对人挖苦嘲笑。他们会说我的梦之所以前后一致是由于我学习过度用功，在潜意识中把我的进化论知识投射进了梦中。我要说的第一点是，我对学习从来不热心。我毕业时，成绩在班上倒数第一。我热衷的是体育活动，而且——我没有理由不坦白地讲——特别喜欢台球。
其次，我是上大学后才知道进化论的。而我在幼年和青年期就已在梦中经历了那另一个很早很早以前的生活，一点一滴都没有拉下。但是，这种生活的细节在我了解进化科学之前混乱不清，荒诞无稽。进化论解开了这个谜。它解释了我这个返祖的大脑的种种反常现象并证明这些现象都是健康的。否则，人们确实难以理解为什么一个现代人的健全大脑会常常出现遥远过去的人类处于蛮荒初始状态的情景。
在我了解的这个过去，我们今天所知道的人是不存在的。我经历和生存的时期一定是人类正在形成的时期。

第三章
我幼年最常做的梦大约是这么一种情景：我似乎是个小不点儿，蜷缩在一个由树枝搭成的似鸟窝的地方。我有时仰面躺着，一躺就是数小时，看着阳光在头上的枝叶上闪烁，风儿轻轻摇着树叶。有时，风若刮得大，鸟窝也常常跟着摇晃。
但是，我以这种姿式躺着时，总有这么一种感觉，似乎我的下方有一个无穷大的空间。我从没见到过这个空间，也从没爬到窝边去看一看。但我知道这个空间，并在心里对它发怵。它就潜藏在我下面，像某种要吞食一切的庞然大物的咽喉，时刻威胁着我。
这个梦我在幼年时常常做，梦中的我如昆虫般休眠。因此，这个梦与其说是一种动态的经历，倒不如说是一种静止的状态。但是，在梦的最酣处，常常会冷不丁地闯入奇形怪状的东西，发生凶残的事情。或者风暴大作，电闪雷鸣，或者出现一些我在醒着的时候从未见过的，不熟悉的景物。结果便是一团混乱并出现梦魇。这一切我毫不理解，前后也没有逻辑联系。
你看，我做的梦没有连贯性。一会儿，我是青春期地球的一个丁点儿大的婴儿，躺在树上的窝中；一会儿，我又是青春期地球的一个成人，与凶残的红眼打得难解难分；再一会儿，我又冒着酷暑，小心翼翼地往树下的水坑爬。那些在地球的青春期相隔数年才发生的事件在我这里都是几分钟甚至几秒钟的事。
一切都是混乱一团。不过，我不会把这混乱的东西强加给你。待到我长成了一个小伙子，做了成千上万次梦之后，那一团混乱才有了端倪，一切都变得清清楚楚。原因是那时我有了时间概念，从而能够把事件和行动按正确的顺序串连起来。这样，我就能把已消失的那个青春期世界，按我生活在其间的那个样子，或按另一个我生活在其间的那个样子，重新构筑起来。这里的我与另一个我之分意义不大，因为现代的我也曾在另一个我的陪伴下返回古代，过了彼时的那种生活。
因为这不是社会学论著，所以为了方便你，我将把不同的事件组织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况且贯穿我所有梦中的事件本身就有某种连续的线索。比如说，我与垂耳的友谊，和红眼的作对以及与快腿的恋情，都是连续完整的。总而言之，我讲的是一个相当连贯、颇有趣味的故事。这一点我相信你也会同意的。

我母亲的情况，我记得不多。我对她的最早的——当然是最清晰的——记忆是这样的：我好像是躺在地上，比蜷缩在鸟窝时长大了些，但仍然不能自食其力，在枯树叶中爬来爬去，手中玩着叶子，喉咙发出时而柔和，时而刺耳的声音。阳光暖洋洋地照着，我无忧无虑，怡然自乐。这是一块小空地，四周全是灌木和羊齿草，上空是树枝。
突然，传来一种声音。我霍地坐起来，侧耳倾听。但身体没有动，喉咙里的伊伊呀呀声消失了，我像呆了一般。那声音愈来愈近，像是猪的咕噜声。不一会儿，又听到躯体穿越灌木的声音，跟着又看到羊齿草被那躯体搅动了。终于，羊齿草分开来，一对闪闪发亮的眼睛，一个长长的鼻子，还有白白的獠齿出现在我面前。
原来是一只野公猪。它好奇地看着我，咕噜了一两声，前腿交换站立，替换着负担那庞大的躯体。脑袋左右摇摆，弄得羊齿草跟着一荡一晃。我呆若木鸡地坐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心里吓得扑通直跳。
似乎那时我就应该这样一动不动，一声不响。面对恐惧，我不能喊叫。这是本能的支配。我就那么坐着，等待着。等待什么，我也不知道。野猪挤开羊齿草，进入了空地。它的双眼充满了好奇，闪烁着冷酷的光。它威胁地朝我突然一扬头，往前进了一步。接着又进了一步，又一步。
于是，我大声尖叫起来……这叫声我无法描述，但非常刺耳，非常可怕，这是肯定的。似乎到了这一步，我就应该尖叫似的。从不远的地方，应着我的叫声，传来一声叫喊。我的叫声使野猪一下子着了慌。它停了下来，犹疑不决地换动四脚，替换支负着躯体。就在这时，一个怪物幽灵般向我们扑来。
这东西像大猩猩。她就是我的妈妈。她类似非洲的黑猩猩，但又显然不同。她比黑猩猩块头要大，毛发要少些，手臂没有那么长，腿要粗壮些。她身上没穿衣服，只有天然毛发。我可以告诉你，要是惹恼了她，她会像泼妇般撒野。

父亲的举止如火上加油，惹得野猪更加恼火。他折断一些小树枝，往野猪身上摔。他甚至用一只手抓住树枝，身体悬空，距地面很近，撩得野猪磨牙切齿想咬他，但又差那么一点点够不着，只能白白地冒火。父亲不满足于这种戏弄，他折断一根很粗的树枝，用一只手一只脚抓住树身，身体侧悬，另一只手拿着树枝，一会儿戳刺野猪的腰部，一会儿左右抽打野猪的鼻子。不用说，这情景让我妈妈和我心里乐开了花。
不过，光是好事，谁都会生腻的。到后来，我父亲一面狞笑着，一面带领我们穿过了树林。这么一来，我的雄心大志也就烟消云散了，心里又开始发怵，于是紧紧地抓住妈妈，随着她一起往树上爬，一起在空中甩荡。我记得她的身体把树枝压断的情景。当时，她隔着很远的地方往另一棵树的树枝上跳。只听喀嚓一声，我意识到，我们俩人从树上掉下了，顿时心中作呕，人也吓呆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树林和照耀在飒飒作响的树叶上的阳光从我眼中消失了。坠落中我隐约看见我父亲突然停止前进，回头看我们。接着便是一片漆黑。
不一会儿，我又醒过来了，躺在铺着被单的床上，全身冒汗，四肢哆嗦，心中作呕。窗子的挡板还未放下，一股凉风穿室而过。为我点着的夜灯发着无声无息的亮光。看见这一切，我明白了，野猪没有抓住我们。我们从树上摔下时，也没有落到地上。否则，就没有一千个世纪以后的现在的我，那次事件也就无人知晓。
现在，姑且请你设想处在我的境地，跟我到我的童稚之年走一走，跟我一起睡一晚上，设想你也梦见那些无法理解的恐怖之物。请记住，我是一个毫无阅历的小孩。我以前从没有看见过野猪，我也没有看见过驯化的家猪。我距离最近地看见过的猪是用猪油炸得咝咝作响的当作早餐的熏猪肉。然而，现在活生生的野猪闯入我的梦中。而我，还有我那奇形怪状的父母亲，在森林中高高的大树之间荡来荡去。
那充满梦魇的夜晚使我胆战心惊，郁郁寡欢，这你会觉得奇怪吗？我是一个不幸的人。更糟糕的是，我不敢把这些事情说出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感到内疚，但为什么内疚，我也不知道。于是，在那漫长的岁月里我默默地受着煎熬，直到我到了成年，我才明白了我那些梦的来龙去脉。

还是说饶舌吧。他把家庭生活弄得让我和妈妈不堪忍受。我说的家庭生活，不是指树上漏雨的鸟窝，而是指我们三人的集体生活。他折磨我的手段十分狠毒。跟我过不去是他能保持五分钟以上的一个意图。而且，时间一长妈妈也不那么热心保护我了。原因大概是饶舌跟她没完没了地吵闹，她便嫌弃我了。不管怎么说，我的处境是每况愈下。终于我自愿地离家出走了。但是在完成这么一个重大的独立自主的行动时，我没有任何快感。我还没有做好出走准备，就被撵出来了。我确确实实是被撵出来的。
一天，我一个人待在鸟窝里，饶舌的机会来了。他本来是和妈妈一起到沼泽地摘越橘去了的。他肯定早有预谋，因为我听到他一个人从树林中返回。一路上怒吼不止。他的火气是自激的，并没有谁惹他。他像我们这一氏族的男人在发怒或想使自己发怒时所做的那样，一路上时不时地停下来用拳头捶击胸膛。
我意识到自己在劫难逃，于是在鸟窝里哆哆嗦嗦地缩作一团。饶舌直奔我的这棵树而来——我记得是一棵橡树——接着往树上爬。他那发瘟似的吼叫一刻也没有停。我曾说过，我们当时的语言极其贫乏。饶舌定是绞尽脑汁，极尽语言之所能，向我传达他对我的埋在心底的仇恨，以及马上要与我拼个死活的意图。
他爬到树杈时，我便顺着那根横伸出去的粗大树杈朝尽头逃。饶舌紧跟不舍。我一步一步往尽头爬，最后爬到了树枝尽头的细条和叶子中。饶舌一向是个胆小鬼，他无论发多大的火，都不会做冒险的事。他不敢追到树枝尽头的枝叶处。因为他比我重得多，再往前爬，恐怕还没等到抓住我，自己就压断树枝，摔下去了。
不过，他也没有必要接近我。这一点他清楚得很。这个流氓！他脸上凶相毕露，小而亮的眼睛闪烁着冷酷而狡黠的光。他摆晃起树枝来。我处在树枝的最尽头，他一摇，我便伸手抓树枝，而树枝一根根压断了。我距地面足足有二十英尺。
他把树枝摇得越来越起劲，一面摇一面龇牙咧嘴，幸灾乐祸地笑。不一会儿，结局到了。我手脚抓住的四个树枝一齐断了。我背朝下，面朝上，望着饶舌摔了下去，手中仍然死死抓着断裂的树枝。幸运的是，树下没有野猪。地上坚韧而富有弹性的灌木丛又减轻了我落下时的撞击力。

通常，我从树上一摔下来，梦就破灭了。因为摔下时对神经的震扰足以在一刹那间把隔着数千世纪的彼时和现在联系起来，把完全清醒过来的我摔到我的小床上。这时我可能躺在床上，浑身哆嗦，大汗淋漓，听客厅里时钟用杜鹃的声音报时。这个离家出走的梦我做过多次，但从没有被它弄醒过。我总是尖叫着从树上坠落下来，总是掉进灌木丛中，总是以撞到地面而告终。
我躺在落下的地方，呜呜地哭，被灌木和树枝擦得遍体鳞伤。透过密密的灌木林的间隙，我看见了饶舌。他像魔鬼似地高声唱着一首快乐的歌，一面唱一面摇晃树枝打拍子。我赶忙停止哭泣，我现在没有树林的保护。我明白，如果我用太响的声音表示自己的悲伤，就会招来觅食的野兽，那是很危险的。
我记得，我的抽泣渐渐平息后，我颇感兴趣地观察被泪水沾湿的眼睑半开半合时所产生的奇特的光效应。随后我便开始查看伤情，发现自己摔得并不那么厉害。不是这里掉了一块皮，就是那里落了几撮毛，还有一根断枝的粗糙尖端刺入小臂足足有一英寸深。右边屁股在落地时，首当其冲，这会儿疼得难受。但这些毕竟都是小伤，骨头并没有断裂。那时候，人的肌肉比现在容易愈合。话说回来，这一摔毕竟不轻，我足足有一个星期跛着腿走路。
跟着，一种凄凉孤独感袭上心头，我意识到自己无家可归。我下决心永不回到妈妈和饶舌身边，而是穿越森林到遥远的地方去，给自己找棵树栖身。至于食物，我知道上哪里去找。至少在过去的一年里，我没有依赖妈妈为我供食。她只是给我提供保护和指导。
我不声不响地爬出灌木林。有一次，我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饶舌还在那里又唱又摆，样子很难看。我完全知道怎样做才安全，对我在世间的这头一次旅行，我是谨慎又谨慎，小心又小心。
至于到哪里去，我没有考虑。我只有一个目的，这就是：到饶舌力所不及的地方去。我爬进森林，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漫无目的地游荡了数小时，一下都没有着地。但我既没朝任何固定的方向走，也不按笔直的路线走。我的本性就是做事没有连贯性，我们氏族的所有人都是这样。况且我还是个小孩，一路上走走玩玩，玩玩走走。

我离家的遭遇现在在脑子里很模糊，晚上也不曾梦见。我的另一个自我已经忘记了很多东西，尤其是这个期间的事情。我一直无法把各种各样的梦组织起来，以便把我离家出走和到达山洞这两件事之间的空白弥补起来。
我记得好几次遇到开阔的空地。过这些空地时我心惊肉跳。一从树上爬下来，便以最快的速度奔跑。我还记得，那时候有些日子下雨，有些日子出太阳，因此我一个人孤独游荡的时间肯定不短。我还特别地梦见我在雨中的惨状和饥肠辘辘时的馋相。给我印象很深的事是在一个光秃秃的小山顶上捕捉小蜥蜴。蜥蜴都跑到石头下面去了，大部分都逃脱了。但有时掀开石头也能抓住一个。这山顶上有蛇，吓得我连忙逃之夭夭。蛇并没有追我，它们只是在平展的石块上懒洋洋地晒太阳。但我天生就怕蛇，一见到它们就没命地逃跑，好像它们在后面追赶似的。
后来，我就啃幼树的皮，味道很苦。我隐约记得，我吃了很多坚果。由于果子没熟，壳是软的，里面的核还冒白浆。我记得非常清楚的是后来肚子疼了起来。不知是吃了没熟的坚果引起的，还是吃了蜥蜴引起的，反正记不清了。只知道肚子疼得我在地上扭成一团，折腾了几个小时。幸运的是，这期间我没有被野兽吃掉。

第五章
我一出森林，眼前突然出现另一番天地。我发现自己到了一块非常开阔的空地的边缘。这开阔地的一边耸立着悬崖峭壁，另一边是一条河。河边的土岸非常陡峭。但在发生土崩的地方，有一些小道通往水边。那是居住在山洞里的人饮水的地方。
此处便是我巧遇的那个氏族的主要居住地。这是一个村庄——如果把“村庄”这个词的意义引伸一下的话。我妈妈、饶舌和我，还有其他几个未开化的人，可以说是郊区居民。我们是这个氏族的一部分，虽然我们住的地方离这儿有一定距离。其实这个距离很短，只是由于我漫无目地的游荡，所以花了整整一个星期才到这里。如果照直走，一个小时就够了。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从森林的边缘，我看见了悬崖上的山洞，空旷的平地，还有通往饮水处的小径。我，一个小孩，孤零零地在森林里游荡了一个星期。这期间，我没有见到过跟我一样的人。我生活在恐惧和凄凉之中。现在，一看见自己的同类，高兴得不得了，便狂奔过去。
这时，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这个氏族中不知谁看见了我，用叫声发出警告。一刹那间，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地叫起来，四处奔逃。他们跳跃着，翻过岩石*一个个钻进山洞，无影无踪。但有一个小家伙没有逃走，在慌乱中，他被丢在悬崖脚下，小家伙哭得很伤心。他的妈妈冲了出来，小家伙一跃向妈妈扑去，紧紧地搂住，跟着她一起爬回洞里。
这样就剩下我一个人。原来到处是人的开阔地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我顿时产生一种被遗弃的感觉，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我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要躲避我。后来，我慢慢地了解了他们的习惯，才知道自己对他们知之甚少。原来，他们看见我从森林中狂奔而出时，以为是有野兽在追食我。我的到来太唐突，所以他们吓得惊慌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