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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的红学体系和红学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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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 还“红学”以学》 感言


1楼2008-02-13 09:31回复
    【作者】欧阳健 



    《 北京大学学报》 1995 年第4 期刊出了周汝昌先生的长文《 还.红学”以学一近百年红学史之回顾(重点摘要)》 ,试图贯彻“一切唯以实事求是与临文不讳为学水道德准则”,对百年红学进行思考,确实具有相当的深意,文章一开头就说:“既称‘红学’,它首先应当是一门自成体系的学术”,接着,又郑重地指出“这门学问本身带着巨大的悲剧性”,更是抓住了要害,语重心长,颇具启发性。


    2楼2008-02-13 0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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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说的何等明白! 《 红楼梦》 明明是月部“特真事德去”的自叙的书.若作者是曹雪芹,那么,曾雪芹即是《红楼梦》 开端时那个深自忏悔的“我” 即是书里的甄、贾(真假)两个宝玉的底本!③ 在这里胡适犯了一个逻辑错误:“将真事隐去”与“自叙”完全不相容,既已“将真事隐去”,就与史传原则相悖违,根本谈不上“自传”。蔡元培在《〈石头记索隐〉第六版自序》 里说:“书中既云真事隐去,并非仅隐去真姓名,则不得以书中所叙之事为真”。说得很有道理。至于小说融进作者生活经验,与写作“自传”乃是不同质的两回事。周先生曾以中国传统的“六经皆史”、“中国小说,本源与本质是‘史’,是史的一支”④ 来证《 红楼梦》 的自传说,也不能成立。传统文化是史官文化,“为人立传”,是史官的特权,所谓“宣付国史馆”是也。别的人没有为人立传的资格。《 段太尉逸事状》 实际上就是《段秀实传》 ,却不能公然叫“传”,而只能称“逸事状”,而且临了还得表白:“或恐尚逸坠,未集太史氏,敢以状私于执事”,以免发生误会。为人立传,尚且如此,就吏谈不上为己立传了。联系曹氏家世,情况就更明显.顾颉刚1921 年6 月7 日给胡适的信后补记道“胡适… … 谓顷到满人志锜家,询间曹寅事,不料他连这个人也不晓得。间他有无满族史书可翻,亦是没有适之先生又述志铸的话,说满人死了、无论如何的大官,求人作传,作墓志的,总是很少.先生因想及《耆献类徽》 里满大臣除了国史馆所作传外,请名士握笔的的确是很少。所以曹家赫赫扬扬了几代,乃无一篇传状可见,亦不足怪。”⑤ 既然如此,又为何一意要从“自传说”着眼去考证呢?个中原因,理论上是受西方文论影响。周先生批评胡适的“意障”,说“问题的根本是他的‘西方意识’在指导一切。他是想把中国文化的各方面特点特色都改成西方化― 包括语言文字民族精魂在内! ”可惜他指的只是“白话主义”,而忘记了“自传”说即是西方化的一种理论。胡适1922 年3 月13 日日记中,粘附了一张针对蔡元培的剪报:“为什么以《 红楼梦》 影射人物是考证情节,以《红楼梦》 为自传便不是考证情节?况且托尔斯泰底小说,后人说他是自传,蔡先生便不反对,而对于胡适之底话,便云“不能强我以承认, 则又何说?”⑥ ,就是一证。在实践方面,是由当时的不根之谈诱发出来的,胡适于1921 年5 月30 日给顾颉刚的信,附寄《 晶报》 所载《红楼佚话》 四则,评论说:“可见人对于‘传闻’的信心,真有不可及者!”⑦ 顾颉刚1921 年7 月20 日给俞平伯的信,则提到其中“濮君某言,其祖少时居京师,曾亲见书中所谓焙茗者,时年已八十许”的话,发挥道:“其实他们倘使真遇到了焙茗,岂有不深知曹家事实之理,而百徐年来竟没有人痛痛快快说这书是曹雪芹的自传,可见一斑读《红楼梦》的与做批评的人竟全不知道曹家的情状。若是从前的红学家能稍做些合理的研究,必不让适之先生作启蒙期的第一人了。”⑧


      4楼2008-02-13 0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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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小注,此信就保存在胡适收信的档案夹里,原信只有一页,为三十二开白色红竖格八行信纸,四边为红五星花纹,下边印有“上海新新有限公司出品”字样。信封也是白色,正面写有“本埠静安寺路投沧州饭店,胡适之先生台启,马霍福德里三百九十号胡缄”,邮戳为“十六年五月二十三日,上海”。看来,胡适并非不知道甲戌本的来历,他所以“疏忽”,是因为他心目中根本没有辨伪的观念。

        胡适否定了自己1921 年关于戚本有“总评”、有“夹评”、又有“眉评”, 因而是“很晚的本子”的这个符合版本学通则的精论,改口说:“凡最初的钞本《 红楼梦》 必定都称为‘脂砚斋重评《 石头记》 ’。”“《 红楼梦》 的最初底本就是有评注的”。这个标准,既引导胡适等“走上了搜集研究《 红楼梦》 的‘原本’、‘底本’的新时代”,也为书贾制造伪本制订了必须遵循的规格。若甲戌本是伪托,则己卯、庚辰本、也必是效尤之作。胡适曾谆谆告诫人们要“疑而后信,考而后信,有充分证据而后信”,[15] 自己却一点也不曾想到从讳字的角度考证此本的抄录年代;他十分欣赏赵嬷嬷关于“接驾”的话及有关的脂批,却没有留意第十六回脂砚斋一条指赵披按为“文忠公之嬷嬷”的侧批。他如果肯以“疑而后信”的态度去考查一下,就会知道这个“文忠公”就是傅恒,他是孝贤纯皇后之弟,卒于乾隆三十四年七月,谥文忠,而雍、乾朝谥文忠者,唯有傅恒一人。脂批既直书“文忠公”的谥号,则必在乾隆三十四年之后。这就足证脂砚斋决不是作者同时代人,脂批也不会是作者写作同时加上的。

        胡适的错误,不完全起于轻信.看顾领刚给胡适的信,可以发现顾曾一再提醒要避免史料运用上的错误。如1921 年6 月23 日的信,谈了“大观园非借即随园”的看法。胡适6 月28 日复信说:“你说‘大观园非随园’,我觉得甚有理。当访袁枚所修《江宁府志》 一看,以决此疑… … 此事终当细考。”[16] 不意到1921 年11 月12 日的《 (红楼梦)考证》 改定稿中,仍然彰明较著地写道:“衰枚在《随园诗话》 里说《 红楼梦》 里的大观园即是他的随园.我们考随园的历史,可信此话不是假的。”[17] 胡适为什么知错不改?就是因为此说对他的考证来说太重要了,抽掉了它,文章就不好做下去了。

        要之,胡适以“实证派”的姿态登上红学舞台,可是,他关于作者和版本的结论,恰恰缺乏实证。胡适体系从其发韧的瞬间,就偏离了科学正当方向.胡适说《红楼梦》 是老老实实的描写“坐吃山空”“树倒砌外散”的“自然趋势”,是一部平淡无奇的“自然主义的”杰作,猜谜的红学家偏要去“猜那想入非非的笨谜”,偏要“加上一层极不自然的解释。”[18] “自然主义的趋势”绝不同于“自传”,胡适实际上也无异于“替《 红楼梦》 加上一层极不自然的解释”。他手造了自己的体系,一头扎进去,却处处感到凿他不合,遂长期陷于苦痛写矛盾之中。在潜意识中,他不得不做出与自己的宗旨相背违的事来。比如,他得到了甲戌本,宣称它是“最接近于原稿的本子”,却不得不将它收藏了三十四年,不肯公布于世,而一直欣赏程乙本,并为之作序,其根源盖出于此。


        6楼2008-02-13 0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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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在作者问题上,俞平伯曾经说曹作高续“是确定了的判断,无可动摇。”由于是被作为一个确定的前提接受下来的,并未作任何的思索考全的功夫,因此,说了“无可动摇”,后来却一次又一次地动摇。他早先坚执的是“《红楼梦》 底作者和宝玉决是一而非二”[25] 的观念,就已经种下了他在“作者是曹雪芹”间题上的动摇性。1921 年5 月30 日他在写给顾领刚的信中说过 :


          ,假如陆续发见雪芹底生活人品大不类乎宝玉,我们与其假定《 红楼梦》 非作者自寓身世,不如《红楼梦》 底真作者非曹雪芹… … 但雪芹与宝玉底性格,知尚有可以符合之处,那自然不成问题,我们也可以逃这难关了! 我揣想如真作者隐去牲名,所谓“真事隐”;而空空道人、孔梅澳、曹雪芹,皆是假托的。[26]

          当时俞平伯是“自叙传”坚定的信奉者,在他的笔下,“曹雪芹”三字不过是“作者”的同义语,如若除“本书”之外,没有“别书可以确证《红楼梦》 是曹雪芹做的”,或者日后发现的有关曹雪芹的材料与宝玉的性格不合,那他宁愿不承认曹雪芹是《 红楼梦》 的真作者,也要维护“自叙传”的权威的。

          1921 年6 月24 日顾颉刚的信中提到“袁枚所记曹家事,到处错误”,又说,胡适所引《随园诗话》 ,与他所见的本子不同,“因此,我对于适之先生的引语颇有些不信任”。俞平伯的回信说:“袁枚原是个荒谬小人,其言自不足依据”, “你同适之所据之《 随园诗话》 竟大不相同,真是怪事,我想何妨找一本板本好的校对一下。照你所说,明义字我斋,竟活活有这么一个人,在适之竟把他消灭了。这真可怪得很!适之所做的《 考证》 现在看来的确已‘七洞八穿’了!这就是进步底证据。”[27]俞平伯此时已经萌发了对于胡适的疑间,只是没有加以深究。

          《 红楼梦辨》 刊出不到一年,俞平伯已经有点儿“自悔其少作”了。他对于“自传说”发生了动摇;1925 年1 月,他说:《 红楼梦辨》 待修正的地方很多,而最先要修正的,“是《红楼梦》 为作者的自叙传这句话。”他反省了眼光的自觉地陷于“拘泥”,受胡、顾考证“癖气的薰陶”等。[28] 他这时已经站到了《红楼梦》 是“小说”而非“信史”的立场:

          以此通则应用于《 红楼梦》 的研究,则一览可知此书之叙实分子决不如我们所悬拟的多。写贾氏的富责,或即取材于曹家;写宝玉的性格身世,或即取材于雪芹自己(其实作品中各项人物都分得作者个性的一面);写大观园之“十二钗”,或即取材于作者所透逢喜爱的诸女……这些话可以讲得通的。若说贾即是曹,宝玉即是雪芹,黛为某,钗为某,则大类“高山滚鼓”之谈炙。这何以异于影射?何以异于猜笨谜?… … 万不可说我们的方法聪明。因为我们实在用的是极相似的方法,虽然未必相同。老实说,我们还是他们的徒子徒孙呢,几时脱出他们的樊笼。[29]

          此时俞平伯,已到了大彻大悟的边缘。可惜的是,俞平伯并没有继续深入思考下去。如他谈曹雪芹的卒年说:若照敦诚诗“四十年华付杳冥”推算,则“假定雪芹生于雍正二年甲辰,很觉自然”。这生年如果不错,则曹家的富贵繁华,“雪芹便赶不上了”。他说:“曹家的极盛时代,实当曹寅任上,若曹颙曹頫居官不久,已渐衰微,故认雪芹为曹寅之子,那最合适;如其为寅孙非子,便差了一些;及其卒年愈考愈晚,由甲申而壬午,而癸未,落后了三年,而他的寿数,没理由说他超过四十年,这个破绽便很明显了.”[30] 这是一般理念的推衍,而没有考虑到是否有鉴定材料真伪的必要。好在作者是否为曹雪芹,在他那里本来就不是决定性的,这是他与胡适不同的地方。

          正因为如此,甲戌本的发现引起了他对作者和版本的双重疑问,他说:此书之价值亦有可商榷者,非脂评原本乃由后人过录,有三证焉。自第六回以后,往往于钞写时将墨笔先留一段空白,预备填入朱批,证一,误字甚多,证二;有文字虽不误而钞错位置的……证三。又凡朱笔所录是否均出于一人之手,抑经后人附益,亦属难定… … 第十三回(页三)于宝玉闻秦氏之死,有夹评曰,“宝玉早已看定可继家务事者可卿也,今闻死了,大失所望,急火攻心,焉得不有此血,为玉一叹。”此不但违反上述之观点,且与全书之说宝玉亦属乖谬,岂亦出脂备手笔乎?是不可解……极疑辫惑,以俟后之观者。[31]

          这段话表明,他对于胡适认定甲戌本“是世间最古的《 红楼梦》 写本”, 是“雪芹最初的稿本的原样子”的结论,并没有盲目信从,他最先提出怀疑的意见,因而是极为难得的。


          8楼2008-02-13 0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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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俞平伯还是接受了胡适的脂砚斋与作者同时人的观点。这导致了他后来在作者问题上的摇摆不定。他在于950 年说:

            依脂砚斋甲戌本之文,书名五个… … 人名也是五个… … 为什么要这许多名字?这些异名,谁大谁小,谁真谁恨,谁先谁后,代表些什么意义?以作者论,这些一串的名字都是雪芹底化身吗?还确实有其人?就算我们假定,甚至于我们证明都是曹雪芹底笔名,他又为什么要顽这“一气化三清”底把戏呢?[32] 

            与三十年前所说“真作者隐去姓名”, “空空道人,孔梅溪,曹雪芹,皆是假托的”话,并无质的变化。他大伤脑筋的是脂砚斋这个突然出现的角色。他一面说:“人人讲脂砚斋,他是何人,我们首先就不知道”[33] ,“脂砚是否即曹雪芹的化名我不敢说,有一点确定的,即所谓真的脂评,有作者的手笔在内,但这并不等于说脂砚斋即曹雪芹”(《俞平伯论红楼梦》 第927 页);一方面又说:“但咱们却不妨信赖这些批注,因他们一小部分为作者自评,其大部分出于作者最近的亲属。无论从哪一方面来估计,总归是非常高的。”[34] 他对脂本虽有怀疑,但总的来说是相信的。他既未考证脂本的来历,也未对脂本进行版本的鉴定。他用第二十六回一条.“庚辰本古怪的批”证明脂批的“真实性”,说“况宝玉有何正紧话可说”是“作者所批”,而“此批被作者骗过了”才是“真正的脂批”。[35] 不从根本上考证脂本的真伪年代,而只在批评的汪洋大海中拈取一二“古怪”的批语,从总体上作出结论性的判断,焉有不出问题的呢?

            1961 年1 月,在《 影印〈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十六回后记》 中“可以确定著作者为曹雪芹”一节他又把困惑重新提了出来。文后的“说明”又对高鹗续书的问题产生了疑间:“程氏刊书以前,社会上已纷传有一百二十回本,不像出于高鹗的创作。高鹗在程甲本序里,不过说‘遂襄其役’,并未明言写作。张间陶赠诗,意在归美,遂夸张言之耳。高鹦续书之说,今已盛传,其实根据不大可靠。”[36] 

            这标志着俞平伯的觉醒。其后,他1973 年在给私人的信中写道:“历来评‘红’者甚多,百年以来不见‘脂砚’之名,在戚本亦被埋没,及二十年代始喧传于世,此事亦甚可异”。[37]1978 年他对余英时说:“你不要以为我是以‘自传说’著名的学者。我根本就怀疑这个东西,糟糕的是‘脂砚斋评’一出来.加强了这个说法,所以我也没办法。你看,二十年代以后,我根本就不写曹雪芹家世的文章。”[38] 1 985 年在对《 文史知识》 谈话中,更直截地说:“我看‘红学’这东西始终是上了胡适的当。… … 现在红学方向就是从‘科学的考证’上来的;‘科学的考证’往往就是烦琐的考证。《红楼梦》 何须那样大考证?又考证出什么来了?”这一连串的苦恼,终于导致了他去世之前的大彻大悟:“胡适、俞平伯是腰斩《 红楼梦》 的,有罪;程伟元、高鹗是保全《红楼梦》 的,有功。大是大非。”“千秋功罪,难于辞达。”早年“强迫”“喜一欢并家过日子”的曹雪芹高鹗“分居”,晚年决绝的自我否定。然而,这自我否定正是这位历经了千般坎坷的诚实学者的心声,使广大读者看到了他大智大勇的精神境界,使他的人格得到了最充分的升华。周汝昌先生说俞先生晚年的自我批评是他“最末期”的“奇特”“表现”,恰是不理解俞平伯先生的觉醒的深刻意义的缘故。


            9楼2008-02-13 0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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