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
绝世说到此节,竟将聂风来望,又叹一声可惜。
他说:“可惜数月之后,当真伤他的,非是别人,确然是我自己。我认识的雪饮从来水止无波白衣飘洒,谁想他共你一并嗜杀成魔,也有那般双目赤血迎风渐红的凶煞模样。后来,后来他为你亲手所断,千片残身散在山岩之中,几日凝冰结雪,他本是天生素白,更与霜色混做一处,我便欲要寻他,竟也不能够。我在雪饮断处找了旬月,只摸得他的一双眼珠。原来只是红的,慢若转了黑。我却道他神志归来,心中欢喜,唤他一声雪饮。他也不说话,如常寡言,只依旧戳我一眼,遂瞑了目。”
绝世确然是瞑不了目的。事过境迁归路已夕,他而今说起旧因,依旧还自暗瞟师弟半眼,虽则暗自瞟了,却当真未有怪责怨怼。他看罢聂风,复哀哀一笑,又说:“聂风,我不怪你,我不忍怪你。天下何其无辜,你更何其无辜。我只是不甘心,着实太不甘心。他这番尚不比前次,竟连笑着骗我一句,都再不肯给。如此缘悭,叫我怎能甘心。”
绝世说得沉痛,自有暗语传恨。于是平地青天,风云站着,亦觉一庭的凄怆无情都是好风好月好花前,怎地不解人言。遂两两相望,更作无话。三人对了半晌,绝世忽然思及何事,抚掌欢喜,足下轻勾半点,借得枝梢一荡之力,便又落回师弟怀里,扯他只笑,却道:“不过现下雪饮重铸,那是一等一的好事,你快些将它取回。若然你与我主人能时时日日千世万世凑与一处,便是再好不过,你看如何?”
聂风闻言,听得面色半点清冷转深,扶额开言道:“此事绝——,绝心呢!”
师兄拢袖抬眉,来看师弟,道声风师弟,你掠前救我之际,那厮早是跑了。且随他去,正应着师父信中八字,“赤火无心,欲擒先纵”。不必挂意。你我先去寻雪饮。
绝世本与雪饮出自女娲补天遗石,因缘何深。风云得他指引,于北行去,走了三日有余。及暮入镇,地处甚偏北,乡民多用毛裘裹身,半面以帽遮风。更有猎户于摊前售卖鹿角熊皮。是以三人单衣长衫,自往街口一站,实在乍眼太过。师弟只半眼瞟见道旁小贩,待要相问,将将踏得一步,其人已裹得浑身家当三下两下闪进楼内,阖窗闭户利落得甚。聂风未有奈何,半口气便在唇边心前碾过一遭,只在叹与未叹之间。他扭头将师兄并着绝世仔细又望了一回,因想委实怪不得乡民如此惊怕,他的云师兄本就修得好一脸鬼哭神嚎的威势,又有绝世从旁横戈挂剑折霜带雪,如此黑气厌厌萦怀,莫论人声,便是虫蛇鸟兽也要避道而行。当真活脱脱一对现世门神。
师弟且望这双门神,思忖半晌欲言。却听得左边巷内半声争执,便争出两位熟人来。一位独臂带刀,形容甚是消瘦,一位精神虽则矍铄,却还是太嫌矮胖肉厚了些。两人扯了一葫芦酒,眉眼口鼻堪堪瞪作一处,吵将开来。
——老猪,那日明明是你负责看护雪饮,怎地还是叫别人偷去?
——我,我,你简直放屁。那日我瞪眼到天明,根本没见着半个人影?
——你休要狡辩,若非别人偷去,雪饮怎会不见?难道它会自己长腿跑了。
——若是别人偷去,何以雪饮凝成的巨大冰刃亦是不见了。此事好生离奇,你我需得弄清才是。酒先给我!
——你就是贪杯误事,今日这酒便不能给你!
——前辈。
——你试试!
——试试便试试,又不是没试过,你想怎么比!
——就比刀,看我的刀空如也!
——前辈?
——好个创刀,你且来应我的断情七绝!
——两位前辈?
第三猪皇眼见第二刀皇将葫芦系在腰间,弓步起手便要去捞,闻声忽得一愣,又看刀皇两眼:“你方才叫我什么?前辈?”第二刀皇回他一记嗤笑:“老猪,我看你是喝酒喝糊——。”
——两位前辈。
刀皇唯是听得耳边又有半句唤,才转头来望。一望之下只是不信。譬如聂风既是他几十载未有功成的断肠心事,年年处处埋在枕上坟头,如今哗啦哗啦几声尽至眼前,他竟未知该当何言,便又踉跄两步,自是晃得一晃,仍作了不信。聂风看他方才斗刀之时何等意气风发,现下身形未稳,陡然鬓边又新添了许多霜雪,一瞬偏生老得几岁,心下更有涩然一痛,展袖掠前要来扶他。第二刀皇虽则年迈,但反应奇快,只单手扣得师弟一臂,拽他有笑,道几声好。
——好,好好,风儿,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梦她有时入夜寻我,问我可已找得龙元,问我可已救你出冰。我日日辗转,却不知该如何劝她魂兮归去。我怕她泉乡之下不得安眠,便骗她,骗她说你回了中州,却依旧百事缠身,忙这忙那,救济天下,已无暇再来探她。
第二刀皇念及爱女,且将师弟拉得更紧些,又说:“梦她自小解人解意,乖巧得很,听我如此说了,就也信了。第二日便再没来,第三日亦是没来,此后她再也没来。她虽是不来了,可我知道,她仍在那处等你,等你再去看她一眼,也好让她再看你一眼。风儿,梦她葬在断情居,你何时路过,也好进门去探她一探。”
聂风闻言噎了半日,终是不能开言,便听凭第二刀皇这般切切拽着。若说劝慰,他本自全无立场,只在唇边攒得一滩故日新血。既有新血,大抵心犹未死,夜半临池却还能抠出旧伤来。然则第二梦虽是共着往昔一起湮灭了,湮灭之后总还有劫火残灰,偏生塞在喉头胸口,任他如何缝缝补补清清雪雪,依旧染尽冰魂三万里尘埃。
三万里之外,便站着步惊云。
师兄虽是隔得甚远,仍见聂风神色有异,也不相避,两步行至师弟身边,拱手共刀皇为揖。刀皇见他礼重,唯是松了聂风,单手来还。猪皇本在巷前喝酒,留待刀皇翁婿叙旧,如今亦也迎前,一眼之下瞥得绝世,瞪眼来问:“步惊云,这是你儿子?唔,长得倒是真像,就是肤色太深了些。”聂风半步只把绝世挡在其后,低咳一声,却说:“这是云师兄的侄子。”刀皇闻言稍惊,将步惊云来望,却道步惊云也有侄子?师弟机巧,只圜转宛然一笑,说道:“云师兄既然有义父,那自然也有侄子。”猪皇皱眉想了半晌,扭头又道:“这侄子的年纪未免也太轻。”聂风额角有汗,抬袖抹了,温言只说:“云师兄有年龄大的侄子,也有年龄小的侄子。方才我听两位前辈争执雪饮之事,不知——”
刀皇闻他说至此节,甩袖自有一叹,叹声惭愧,我与猪皇本已铸成雪饮。雪饮神锋天生奇寒,铸成之日自成巨大冰刃,逾数十人高,形状便与雪饮一般无二。也是我两人欢喜太过,谁想前日雪饮竟为人所盗,那方冰刃亦也一并消失。我俩对此全无头绪,便来镇上打探,看看是否有乡民曾见过那位盗刀的贼人。
绝世听了于后探头,只道不必忧心,定然是雪饮自己走了。猪皇闻言哈哈一笑,且做童言无忌焉得入耳。步惊云但瞟绝世半眼,垂目却归无言。聂风心下愈塞,拱手却说两位前辈,暮深天寒,两位还是先行寻得客栈歇下,雪饮之事交托予我便是。若有消息,我定当即刻告知两位前辈。刀皇虽则略有踟蹰,但终是抵不住猪皇几句来劝,临了点头称好。五人约成两散。聂风送别二位,才将师兄来看。步惊云甚是和衬,便抬眼与他相望,半晌言道:“我有年龄大的儿子,没有年龄大的侄子。”聂风折眉应得一声,但笑不语。
绝世一旁见两人默默更脉脉,拿眼瞧了一阵瞧不过,哂笑只道快去寻雪饮。三人遂往街中去。今昔或是恰逢欢喜日子,不少摊前店后至暮点灯。楼头玩月,台榭听书,画舫唱晚,撒佛花,掌鼓吹,擎牙板,置旗,嬉集,驾仪,笙起,各执花枝,且舞且歌。箫筝铁石,半面琵琶,三尺箜篌,人皆曲罢相与哺酒。
绝世何曾见过这般尘间烟火,一望之下已是愣住。师兄要来扯他,扯他依旧不动。聂风便在身后有笑。绝世看了半日方才挪步,挪步又偷瞥两眼,转眸却说:“这也不是怎样好看,尚不及当年我与白露山中衔草饮泉时候,抬头便能望见的青天。别的姑且不提,便是那时的月亮,也比现下明些,更圆些。”
师弟闻言笑得愈深。绝世难解其意,奈何聂风但笑不语。他忖度半天亦也分辨不清个中情由,遂瞪眼来望师兄。步惊云且看师弟一眼,目色缠叠时候却叫扑面的罗衣丝簧所恼,拧眉问道:“雪饮会在这种地方?”绝世听他来问,只说雪饮必然就在此附近,你看,我的袖子都结霜了。绝世言毕更待抬手,忽闻水榭阁前三两丛喧扰,更有女眷好些低语惊呼。三人着意去望,隐约瞧得江岸边上一川半艳且素,俱是白帕红襟,藏几多姑娘真情。聂风心中暗有一叹,因想何人出行,竟惹这般阵仗,遂展动身形,凑得近前来瞧。师兄亦踏云踪魅影,拎了绝世,就贴在师弟其后。
三人行至江畔,此番看得仔细,神色一时顿作了迥然。唯是得见江心之上,有人白衣霜发怀中抱刀,正弄舟随波而来。足下所乘却非画舫快船,乃是一方寒冰,掠行之处,莫不俱惹得江川横流渔船惊散。聂风切切来望,但觉其形约摸神似,确然便为雪饮。师弟半晌生无可恋,遂掩面转身,握得师兄便待遁走。
只在将走未走之期,旁侧绝世已是喜色临眉飞身而起,挥手唤得一句。
——雪饮!
只此二字,引得众目之下半声哄嚷。盖因雪饮听谁相唤,自于江心稍纵急掠岸边。他本是面素衣寒容色峭拔,更又点水踏月一往行来,好把如是折云伴柳烟水万里的惊世风姿,依依占得十成还多。风姿无处可藏的雪饮亦只千万人中独独望得聂风一眼,便又向他挪前两步,再相看一眼。
一眼一眼总瞧不尽,雪饮半晌有笑。师弟却是半点笑不出来,只是遥遥看他身前衣带依稀还如昨日,其色亦也未曾褪得半点,心下很是惘然些。
聂风那边惆怅,雪饮分云拨月妄论隔着三四五六七个人头,便也要向他挤将过来。他好自蹭了半天蹭不动,半时面上有怒,一寸风月都作了一寸冷。如是,万山百尺千叠十丈俱是霜降雪落,乡民衣衫何厚,也经不住这般寒凉,唯是哗然让出道来。虽则让路,却仍未散,更把四人圈得一圈,依旧当戏来看。
要看便看,雪饮不管,他只是欢喜,三两步凑前欲揽师弟。师兄从旁但想拦是不拦,便迟得几步。绝世共雪饮多年未见,一见发怔,亦是未动。便由雪饮拽得聂风,再仔细将他来望。因由千百种,雪饮唯是不知从何说起,遂半晌无话。
两人未语沉默,反倒惹得乡民当下絮絮念念几番揣度,且道二人生得极像,莫不是兄弟重逢,当真感人至极。更有猎户见多识广,还说恐怕非是兄弟,如是情切,便做了断袖也不离奇。
旁人这般看着瞎猜很是快活。聂风便且退得一退,忽也恍悟那日,他的云师兄手里拽着绝世,满脸欲言先敛的莫名神色,现下他亦没能作了两样。
晓是聂风神色再如何莫名,都抵不得雪饮半句哀嚎。
——主人。
师弟抬眼来等下文。雪饮索性卷得素袖擦一擦眼,哀声道:“前日我听别人谈起你,说你与步惊云葬于冰下生死不知。”聂风点头说是。雪饮愈加悲愤,又道:“不哭死神从来寡言少语,两三刀捅不出半句话来,你与他埋于一处,想来自当无聊至极。”
师弟尚是握得师兄未及放,且待雪饮言尽,手中一紧,喉头亦是一紧。这番聂风未有答话,便是步惊云于旁唔得一声。一声之后师兄来问:“风师弟,你果真无聊至极么?”师弟扶额说:“不曾有过半分。”两人若此相望,师兄面上些微着暖。绝世只待风云叙话时候间或来扯雪饮。雪饮将他来看,笑道:“绝世,你又长高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