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权转载】一剑入煞（he，已完结~）

一、
碧山脚下，满目皆是浓淡不一的翠色。此处树林密布，浓雾缭绕，藤木长得远比别处高大，盘踞在山石之间，大有遮天蔽日之势。仔细看去，林间竟有不少废弃的民居，大量粗如巨蟒的藤蔓沿着昔日干净的院墙攀爬生长，姿态透着几分妖异。
原本可行人通车的山路在林木侵占下愈发紧窄，石阶上满是斑驳的青苔，一看便知许久无人路过。风中传来窸窣人声，几名身着砖灰道袍的年轻道士挤在山路下方，手中各自执着长剑，脸色却都苍白得紧。
倏尔风声突变，眼前葱郁层叠的树木以相同的节奏摇摆起来，以众人为中心向外漾开，如同绿色的海啸。林间隐约传来野兽似的嘶鸣，却许久不见任何兽类踪迹。
为首的道士抬起宽袖擦了擦额角冷汗，忽觉头顶日光一暗，一条巨藤挟着劲风朝他胸前袭来。他仓惶间挥剑砍向那根发狂了的树枝，无奈收效甚微，被逼得连连后退。
道士回头大吼：“结印！”
其他人肩背相抵，列队成环，一个淡蓝色的法印自他们脚下缓缓升起。
山路两边更多的藤木动了起来，一时间风烈如刀，大地轰鸣，一头身长数丈的藤妖逐渐现形，怪啸着拍打两条藤蔓组成的巨臂，击向道士的头顶。
法印与藤臂相撞，大量断枝碎叶飞溅开来，那藤妖的攻势稍缓了一瞬，却仍安然无恙。只见那些被斩断的粗藤处冒出浅浅黑气，将藤妖笼罩其中，少顷之后它便恢复了元气，重新扑上前来。
道士见状不妙，打算后退，不料身后树林自动移位，挡住了他们去路。
眼看他们就要葬身于此，一道碧蓝剑光从天而降，万千剑影以惊雷之势向着那藤妖当空斩下，没入那妖孽周身。片刻之后藤妖全身寸寸碎裂，化作无数枯枝散落一地。
藤妖死后剑光越来越盛，冲天而起，将遮蔽着这方天空的茂密树林一劈两半。日光终于得以穿透而入，洒向大地。大量清气一同涌进来，驱散了周边腐朽的味道，眼前迷障亦一扫而空。
半空中仍有清越剑鸣盘旋，眨眼间，那道剑影落地化作一名身着深紫道袍的清俊男子。
道士们战战兢兢地立在原地，为首那人向前一步，小心拱手道：“请问是何方道友出手相助？”
男子回头，凛然眉目间剑气渐歇，青玉发冠下长发似雪，唯有一双平静黑眸中带着些许暖意。

他看了眼地上残存的法印，摇头叹息道：“未曾料想，当日我留下的阵法，才过去三十年便连区区藤妖也制不住。”
年轻道士面面相觑，一人大声道：“师祖曾说，这一封印法阵乃是天墉城掌门陵越真人所赠，莫非……”
男子略一点头。“在下正是陵越。”
道士们按捺不住内心激动，纷纷行礼道：“晚辈何其有幸，一睹真人仗剑仙姿。碧云观门下弟子，在此拜见陵越掌门！”
“不必多礼。”陵越轻拂衣袖，“我已卸下掌门之职多年，亦许久未曾前来拜会。你家师祖可好？”
为首道士黯然说道：“我家师祖在月余前上山除妖，不幸身负重伤，现已仙去。”
陵越脸上露出惊讶神色，蹙眉看向不远处地上藤妖残骸。
若是寻常妖物，以碧云观观主修为，定不会殒命于此。
他并指成剑，遥遥一点，一道剑气刺入枯焦藤条，有黑雾自藤妖体内飞出，被剑气逼得四处逃窜，最终往地底钻去。
陵越快步上前，发现那黑雾消失处有一深不见底的裂缝。更多的黑气正从那裂口处源源不断地溢出，缭绕不灭，而那裂缝之下，一抹不详红光隐隐闪过。
他沉声问道：“最近碧山可有其余异状？”
道士禀道：“三月之前，碧山周围发生地动，虽然时辰不长，百姓也无伤亡，然而随后妖异之象频出，整座碧山被妖孽占据，再无人胆敢进山。”
陵越沉思片刻，联想到这一路行来别处异状，心底已有所思量。他抬手又结了一个法印，幽蓝灵力那丝缕黑气尽数锁住，以不容抵抗之威将其压回地底。裂缝在法力催动下重新合上，封印闪着微芒渗入泥土，地面恢复了正常。
“如此便应无大碍了。”
道士感激道：“多谢真人。”
陵越不再多言，转身御剑而去。
立在碧山顶上，陵越再度望向方才封印之地。在那蓊郁山林之下，是一繁华城镇，路上行人如梭。他仍记得百年之前，这片土地荒无人烟，甚至少有旅人路过，更无任何道观。那时候有一行年轻人曾踏足此处，他们当时看到的景象，想必与今日他之所见大有不同。
白驹过隙，转瞬百年。
当年的陵越并未想过自己百年之后仍能站在这里。他只在幼年的时候动过修仙的念头，虽然师尊紫胤始终觉得他根骨颇佳，可陵越在随后的岁月里越发觉得自己心不在此。他不像师尊，云淡风轻，笑看生死。他心中仍有挂念。这执念因一人而起，因苍生而盛。他的肩头担着整个天墉城，心上还压着对那一个人的承诺，不死不休。
陵越是个固执的人。就任掌门之后，他勤于政务，剑术道法也未曾落下，却再没有试图修仙。其余同门皆为他惋惜，唯有紫胤任他做出这个决定，从未说过任何规劝之语。

他与师尊已有数十年未见，蓝袍广袖的仙人容色未改，而陵越已如他一般发如霜雪。
紫胤当时正站在一头苍猿的尸身边上，手中一团幽光，罩着那妖物的内丹。
陵越上前道：“此妖身上未见师尊剑气。”
紫胤摇头道：“它乃是自爆而亡。”
陵越见那妖兽内丹上仍隐约有黑气缭绕，那黑气像是有生命一般，沁入那白色圆核，宛如流动的墨迹花纹。“师尊可曾见过类似黑雾？”
紫胤道：“如无意外，此物来自魔界，只是不知为何会现身人间。”
陵越凝视着那黑雾，发觉细看之下，那雾气并非纯黑，而是泛着隐约赤红，带着似曾相识的邪煞之力。“此事想必与先前地动有关。”
“兴许是魔界封印松动。”紫胤将那妖物内丹收入袖中，“我会前往幽都一趟。”
陵越点头道：“弟子将继续循着魔气追查。”
紫胤望着他沉稳许多的大弟子，眉间轻皱。“你修仙时日不长，根基未稳，连日奔波，已元气大伤，最好先行闭关一阵。”
陵越低下头去，恭敬却又执拗地答道：“弟子无妨。”
“你仍是这般胡闹。”紫胤甩袖，却不忍就此离去，复又低声问道，“玉衡之事，可有消息？”
陵越摇了摇头。
“我知你心意坚定，但凡事切记不可强求。执念过深，易生魔障。”紫胤深深望了陵越一眼，眼底似有隐忧，“此去仍需诸事小心。”

二、
江都城郊，十里不闻人声。
才过晌午不久，雾气便又升了起来，日光黯淡如同夜色初降。此处树木凋零，生气寥寥，杂草之间仍可见一古道通往林后的隐秘山谷。灰中带赤的浓雾在山谷入口处显得更浓了些，那黑黝黝的道口显得颇为阴森诡秘，如一巨口吞吐着孤魂鬼气。
清光微闪，陵越御剑飞至，甫一落地便被这充盈山谷的煞气惊了一惊。
自从与紫胤在黄山一别，短短数日之间，他又接连发现了三处松动的封印，魔气渗透的速度比先前数月快上许多。
饶是如此，他也从未见到如此景象。
因受魔气侵染，山谷之外，方圆十里已无人烟，连昔日繁华的江都城内都行人罕至，家家户户闭门不出。据不少居民说，从这谷中流出的溪水是不能喝的。那水是妖异的粉红色，似是飘满了桃花花瓣，水到之处，植被枯萎，鸟兽死绝，若有人不慎碰到，更是要陷入癫狂，六亲不认，最后把自己生生砍死。
如此可怖的传说，竟是来源自昔年清幽秀美的世外桃源，在亲眼见到之前，陵越并不能完全相信。然而事实摆在眼前，陵越见这煞气冲天，便知这谷地一定已被魔物侵占，当下不再迟疑，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沿着古道往谷中走去。
这一路上倒比陵越预想的安静许多，别说魔物，连寻常小妖都未见到一只。眼前的路愈发开阔，耳边渐渐传来潺潺流水声，再抬头时他已置身桃花谷。
青山绿树，碧潭飞瀑，桃花满谷，如梦似雾。
陵越不曾料到，这谷中与外面截然不同，竟仍是一派安逸盛景。
他站在一棵最艳的桃花树下，几朵花瓣打着旋儿落下，还未触及肩头，便被灵力震碎，化作淡粉烟雾。
这景虽美，却是假的。
缀满繁花的枝头始终是静止的，谷中一丝风都没有，安静极了，空中充斥着甜腻花香，掩盖了沉沉死气。
这妖异美景比满目荒凉更让人脊背发凉。
陵越定了定心神，继续沿着古道往山谷深处走去。脚下的青石逐渐被淤泥取代，耳畔水流声越来越清晰，他很快走到了溪边。
水色的确如传闻一般清澈见底，水雾氤氲，却是旖旎的粉红。
陵越低下头去，看到水面上的倒影。穿着紫色厚重长袍的道士，背上负着一柄幽蓝长剑，青玉冠下白发垂肩。
他的心里倏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原来自己已经这般老了。
即使容颜永远停驻在了而立之年，他却在水里看到了一个迟暮老头。
扑簌一声，一片花瓣轻飘飘地落在水上，泛起一圈浅浅涟漪。
陵越的心神也随之摇晃了一下，再回神时，却见溪中倒影多了一重。

那是一个穿着南疆玄衫的少年，长长的乌黑发辫垂在背后，眉间一点朱砂如飞溅的火星。他低着眉目，在距离陵越一步之遥的青石之上，静静地伫立。
故人年少，恍若隔世。
陵越险些生出了回头的冲动，但那只是短短一瞬。霄河剑在他背后发出铮然低鸣，自动出鞘飞起，深紫袍袖轻挥之下，一道雪亮剑光倏地腾起，直劈向那水中倒影。
水面剧烈震荡起来，就像镜子一般碎成几块，浓黑的雾气自裂口处四散逃逸，一股刺鼻腥臭从溪中升起。
陵越将那些不成形的黑雾尽数困住，随手招了一道雷光，那妖物惨叫着现了原形。
“区区镜妖。”
此类妖怪最擅长窥人前尘往事，直抵人心头执念最深之处，他虽不至于着道，却也不禁有所动摇。陵越念及此处，心生躁郁，当下也不再留情，直接将那蛊惑人心的妖物打至魂飞魄散。
他刚收了剑，便听到有嬉笑声从身后传来。
陵越回头，只见一垂髫小儿正坐在树梢上，摇晃着双腿，对着他拍掌大笑。
“大哥哥，你是仙人吗？”那小男孩从树上跳了下来，迈着短短的双腿，朝陵越跑过来。
陵越往边上让了一步，并没有让那男孩扑到身上。
“在下陵越，从谷外而来。”他讶然发现男孩身上并无魔气，以他修为，也看不出男孩与寻常人类的差异，“你是谁？”
“嘻嘻，我叫溪儿。”小男孩眨巴着大眼睛，揪了揪头上短短的发辫，“我家就住在桃花谷里。”
陵越自然知道这话不可当真。但眼下也并无别的线索，他索性遂了那小男孩的意，俯身问道：“这位小友，我来桃花谷寻人，你可否带我去你家附近看看？”
男孩欣然应允，转身蹦跳着离开了，陵越跟在他身后，沿着另一条羊肠小道拐入谷中，不一会儿便见到了一座村落。
“大哥哥，我家就在那儿。”男孩指了指村落深处的一座简朴民宅。
陵越稍加探寻，便知这所谓村中毫无生气，竟是一个活人也没有。
前面的男孩还在活生生地朝着他笑，白白的虎牙很是讨喜，一个劲地催着陵越往里面走。
陵越清楚这大约是个陷阱，虽然继续往前走去，每一步却在脚下悄然布上阵法，以防不时之需。
男孩倒像是对这一切毫无察觉，拉着陵越的衣袖一路小跑，很快就到了他说的家的位置。
陵越立在那栋竹屋门口，不必进门，便能感觉到源源不断的魔气，从屋内涌出来。
男孩先一步拉开篱笆跳了进去，随后探出头：“大哥哥，你怎么不进来？”
陵越肃然问道：“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男孩摸了摸脑袋。“我家啊。我娘亲也许在家，也许在冰炎洞里，你先进来坐坐。”

对方说得一派天真，陵越却心下大凛。如果没有料错的话，他不知不觉已经走入了一个很深的幻境，也许是那镜妖的力量还未散去，从那湖中镜像开始，这一切便都不是真的，而他竟堪不破这眼前迷障。
陵越后退了一步，霄河剑飞到他手中。他紧握剑柄，将剑尖插入眼前土地。脚下的泥地看起来松软，剑尖触碰之处却硬若磐石。
清冽剑光从霄河剑尖迸射而出，笼罩周身，沿着他站立的位置蔓延开去。那小男孩脸上露出些许惊惧，往后一跳，躲藏在门前廊柱之下，口中惊呼：“大哥哥，你要做什么？”
陵越冷冷地看着他，目光雪亮如剑：“再问你一次，你究竟是何人？”
剑光朝男孩涌去，所到之处地面寸寸断裂，男孩退无可退，站着不动了，漆黑的眼珠爬上怨毒之色，嘴巴一张一合，说话声竟从稚嫩童声变得粗哑难听至极：“臭道士，我要让你死在这里。”
陵越眉毛都没有动弹一下，剑尖抵着地面寸步未移，剑光却比之前亮了数倍，如一条矫健白龙，猛地奔向那个男孩。
男孩张开双手，十指化作巨大兽爪，尖利指甲长达数尺，跳起来迎向陵越那一剑。
陵越那一剑使了五成功力，已具力撼山河之威。一击之下，男孩不敌，往地上缩去，孩童肉身扑簌裂开，从中跳出一团浓黑雾气，张牙舞爪地朝陵越扑来。
陵越右手执剑，左手结印，身姿岿然不动，只见从村口往里，他方才一路行来之处，剑光一一跃起，如盛放白莲，一时间黑雾竟滞了一滞，想要钻入地底，却无所遁形。
“破。”陵越食指微曲，轻启唇舌，天边风起，云端闪过千万剑影，汇聚于他头顶。
那黑雾扭曲了一下，像在发抖。
丰沛的剑气化作阵阵罡风，一道巨大剑柱自陵越手中凝起，贯穿那黑雾身体中央。
黑雾轰然散开，却没有消失，而是变成了无数细小黑气，向四方流窜。
太虚剑剑意未歇，随着变幻成道道剑影，追着黑雾而去。
这时周围已经完全暗下来了，阳光与云雾一同消失，蓝天变成漆黑的铁幕，飞快地下压。陵越并没有任何惊奇，他一点一点看着眼前的村庄田地扭曲消失，化为乌有，周身空间不断压缩，依稀显露出本来面目。
幻境已破，他正立在一处漆黑溶洞之中。
而有一部分黑气逃脱了太虚剑的第二击，钻入地里，变成一只只枯骨般的利爪，从石块深处深处来，抓向陵越的脚踝。
陵越轻轻纵身，悬于半空，道袍广袖无风扬起。
“放肆。”
一声轻叱之下，原先布下的阵法纷纷聚成利剑形状，伴随着低沉剑鸣，飞旋而起，将那魔影一一钉在阵中。

那魔物不断挣扎，身体膨胀又收缩，却无奈困在幽蓝法阵之中，只能徒劳嘶吼：“臭道士，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陵越毫无所动，收了剑，身形缓缓落地。
他走到那魔物面前，厉声问道：“魔族动摇封印，入侵人界，有何企图？”
魔物咆哮着不肯回答，封印灵力捆缚之下，越是挣扎就又受创越深，不多时已奄奄一息。
陵越无奈作罢，准备转身继续往溶洞深处探去，手中霄河却忽得挣动了一下。
山洞深处传来一些隐约的鸣响，一股凛然剑意直击他的心口。
凶煞至极，无比熟悉。
陵越蓦然睁大双眼。
背后的魔影发出桀桀怪笑。“你死定了，臭道士，哈哈哈……那家伙不会放过你。”
说完他便彻底被剑光吞没，化作飞灰雾气。
陵越蹙了下眉，凝住心神，握紧长剑向前走去。
前方不远处便是溶洞的尽头，而那里，浓郁如墨的黑雾中央，一道赤色剑光冲破了桎梏，如熊熊不灭的红莲业火。
他一步一步地走近，霄河剑因为察觉到威胁而不停低鸣，然而他恍若未闻。
黑雾像是知觉到他的靠近，竟自动分开了，让他看见了眼前之物。
一柄赤红色的长剑，直挺挺插在一块巨石中央，一半剑锋没入地面。
确然是焚寂。
陵越似是想起了什么，猛地往旁边看去。
那是一棵冰晶大树，树干中隐约立着一个人影。他不受控制地走近，看到冰封的晶石之下，黑衣长辫的少年静静地站在那里。
陵越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地响起，短短两个音节穿越了百年的风沙，抵达唇舌的时候几近力竭。
“师弟。”
沉睡的少年忽然睁开双眼。
黑如曜石的眼眸之中，尽是邪异的赤焰之色。
下一瞬，冰晶碎裂，焚寂剑光陡然大盛，环绕着剑锋的黑雾腾然跃起，如同锋锐的锁链，刺入陵越的四肢百骸。

三、
那黑雾甫一沾身，便如跗骨之蛆般无法甩脱，其中一道穿透了陵越的护体灵力，钻入他执剑的右臂。陵越只觉全身真气滞了一滞，一时竟无法使力，霄河险些脱手而出。
眼前近乎漆黑一片，唯有一点血光跃动，手执焚寂的玄衫少年自黑雾深处走出，每走一步，脚下山石便烙下一块火焰灼痕。
那些黑雾虽跟着百里屠苏的动作不断涌动，却有所畏惧，在触到焚寂剑光之前便会自动退散，若逃脱不及，便会被那身毁天灭地的煞力撕成碎片，蒸发殆尽。
这一番情形在陵越看来是如此熟悉，却又那样陌生。
在百年之前，他曾数度见到百里屠苏为煞气所控失去神智，却从未见过这般情景。
陵越无法确定，虽然容颜身形均与百年前如出一辙，眼前这个披着一身血光从黑暗中走出来、带着连魔物都畏惧的凶煞之气的人，究竟还是不是那个他记忆中的师弟。
百里屠苏在陵越面前站定，举起手中焚寂，眸色赤红，目光却冷得像冰，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眼前人的影子。
“擅闯魔域者，杀。”
一道炽红剑光从他手中跃起，焚寂动了，剑锋直取陵越胸口。
陵越后退一步，将周身灵力灌注于霄河之上，挡下焚寂一击。
百里屠苏的招式相比于百年之前并无精进，然而那身惊天煞力，却让最质朴的剑招都带有毁灭性的效果。
一如他们少年时的那次比剑。
陵越被迫步步后退，焚寂之凶他早已心知肚明，即使有灵力加持，他亦不敢以霄河撄其锋芒。为今之计，唯有以术法暂时困住百里屠苏，令他冷静下来，再做其他打算。
然而当他试图调转真气念动口诀之时，却感觉一阵气闷，喉中腥甜，转眼丝缕血色沾上道袍前襟。
陵越方才察觉自己已经中招，右臂伤处阴冷刺骨，那道魔气仍在不断往他伤口深处钻去，侵入筋脉，源源不断地吞噬着他的真气。而他此刻根本没有余暇将其逼出体外，如有分心，必将丧命于焚寂剑下。
见陵越身形变缓，百里屠苏的剑势愈见凶狠，剑光横扫之下，陵越无力阻挡，被击飞数丈，后背狠狠撞向溶洞岩壁，霄河落地。
陵越勉力稳住身形，捂着全然麻木失却知觉的右臂，蹙眉看向提剑而来的百里屠苏。
百年之前，他曾心怀忧虑，不想陷入如今相杀境地；然而他终究未曾预料，百年之后他们的初遇，便要以性命相博。
焚寂剑锋即将抵达他的颈侧，陵越终是忍耐不住，唤了一句：“屠苏！”
百里屠苏的神情依旧冷漠，似乎毫无察觉，焚寂继续朝陵越砍下。
陵越只得旋身闪避，焚寂刺入他方才所站的位置，山石崩裂，发出轰然巨响。
百里屠苏转过头来，抬手又是一剑。

陵越已无处闪躲，他不得不强忍右臂剧痛，催动全身真气，化出一道幽蓝剑影，堪堪抵住焚寂剑刃。
近在咫尺的，是他熟悉至极、百年来频频入梦的俊秀眉眼。陵越意动，右臂缠绕的魔气又入体更深，锥心之痛令他浑身战栗，无法遏制地喊道：“屠苏，你醒醒！”
剑影恍惚，焚寂又下压了几分，青玉冠承受不住剑气碎成齑粉，陵越一头白发散了满肩，有几缕亦沾在了另一个人乌黑的发梢上，黑白相缠，甚是惊心。
“屠苏……”陵越几乎是在下意识地重复，一起出口的还有越来越多的鲜血。
手执焚寂的人终于有了一些反应。百里屠苏看向陵越，缓缓挑起一边纤细的长眉，眼神既冷且厉，却没有太多情绪，亦无一分动摇。
“谁是屠苏？”
陵越心头巨震，百里屠苏低沉嗓音里蕴含的冷静比焚寂剑气更快地击溃了他的防御。他突然意识到，这一次的确和以前的许多次截然不同了，他的师弟并没有被煞气控制。
眼前的少年，他已经与煞气完全融为一体。他因煞气而生，亦是煞气的主宰。
灵力所凝的剑影震动再三，终于无法抵御焚寂，蓝色剑光倏然消逝，陵越真气涣散，被焚寂剑气穿胸而过。
百里屠苏的眉毛动了动，似有所诧异，但手中的长剑没有丝毫停顿，一点一点捅入眼前之人的血肉之躯。
陵越的神智一阵恍惚，身体被撕裂的疼痛来了又去，已经感觉不到，焚寂在他血肉中行进的感受却是那么鲜明，冰冷至极，却又如烈焰焚身。这种滋味，与他十五岁那年一模一样，再一次让他窥见死亡。
他依旧注视着百里屠苏，想从这具躯壳里看出一点熟悉的气息。也许他曾有那么一刻有所希冀，眼前的人会在杀他之前有所迟疑。
但百里屠苏没有。他松开焚寂剑柄，又像不放心似的，扬手幻化出更多血红色的利刃，刺入陵越的全身各个关节，彻底将人钉在了石墙上。
陵越再没有力气瞪着百里屠苏，他的头无力地垂下去，落在一边的霄河也失去了光泽。
从伤口涌出的鲜血濡湿了他的道袍，渗入身下的石块纹路，无数黑气蜂拥而上，飞快地将那血污吸吮干净。
片刻之后，那团雾气猛然涨大，拉长数尺，变成一个人形黑影。那魔物大摇大摆地走到百里屠苏脚下，像是谄媚一般弯腰说道：“大人果然厉害。”
百里屠苏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啰嗦。”
魔物不再围着百里屠苏打转，而是凑近陵越：“这道士一路闯进谷里，杀了我们不少同伴，还打扰大人休息，当真可恶。”
“废物。”百里屠苏冷声道，动了动手指，一串冰晶化成清澈水珠，洗净了焚寂剑身上的血污，“区区人类而已。”

那魔物往后缩了缩，不敢离剑太近。“大人说的是……不过这个道士也不是寻常人类，他已经快修成剑仙了。”
百里屠苏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剑仙？”
魔物答道：“人间有一些修道门派，修炼剑道术法，专门与我们妖魔作对。大人刚苏醒不久，尊上还未来得及告诉你，此番我们的计划最大的敌人，便是这些道士。”
百里屠苏点了点头，放下焚寂，走到陵越跟前。
他伸手抬起了陵越的下颔。“你来自何门何派？”
陵越看着他，动了动嘴唇，鲜血沾湿了百里屠苏修长白皙的手指。“……天墉城。”
百里屠苏皱了下眉，若有所思。
魔物凑上来补充道：“这道士乃是天墉城十二代掌门陵越，之前便坏了我们不少事，如今落在大人手里，真是可喜可贺。”
百里屠苏嫌那魔物怪笑声太过刺耳，一眼瞪过去，魔物吓得缩成一团。
陵越真气空虚，一阵咳嗽。百里屠苏身上的凶煞之力正在侵蚀他的伤口，过不了多久，他的元神创伤便无法修补，等鲜血流尽那刻，便会死在此处。
此刻他已经确定，眼前复活之人绝非他当年的师弟，而是一个真正的魔。
百里屠苏松开陵越，莫名地看了看手指上沾到的血，放到鼻尖下方轻嗅了嗅。“灵力。”
“嘶嘶——”魔物躲在阴影里蠢蠢欲动，“就算是半仙的血肉魂魄里，也蕴藏着天地清气，那可是极美味的东西。”
黑雾贪婪地缠上陵越伤口，触手一般延伸开去，盘旋着试图进入更深，却被百里屠苏一道剑气撕开，狠狠甩到一边。
百里屠苏冷声道：“剑仙魂魄，岂是尔等宵小可以消化得了的。”
魔物在他的威压之下抖了抖。“大人，他快死了……”
陵越知晓它说的没错，他的真气已完全涣散，再过须臾，便再无力支撑。
百里屠苏以一种他所熟悉的姿势抱胸站在原地，注视着他。那双掩盖在浓厚血色之下的黑眸里，展露出些许困惑，稍纵即逝。
此时另一道黑雾在他身后如风卷过，一个喑哑难听的声音响起。
“焚寂大人，尊上有请。”
百里屠苏略一点头，抬起右手，焚寂飞至他的手中，剑锋斜斜一劈，虚空出现一个黑黢黢的不断变换形状的入口。
魔物缩成一团滚到他的脚下，哆嗦着问道：“这道士呢，要杀了他吗？”
百里屠苏顿了片刻，手指虚虚一握。
陵越感到有一只手猛地捏住了自己的脖颈，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然而百里屠苏的眼里并无杀意。
深深钉入陵越全身关节穴位的赤红利刃倏地消失了，化成几朵碎火被焚寂剑身吸收。陵越感到自己身体被疾风卷了起来，紧接着落入了一个僵硬至极的怀抱。
“走。”百里屠苏打横抱着陵越，迈腿走进通往魔域的结界

“……阿翔？”陵越脱口而出，却笑自己竟要在一日之内连续两次认错。眼前这只海东青英武非常，与师弟那只总被认成肥鸡的白鸟哪有一点相像。
可那鸟竟像是点头承认一般，高兴地连续扑腾了几次翅膀。
陵越凝视着那小小黑豆似的眼珠，没有看错里面兴奋的目光，亦没有漏过那一点隐隐赤色。
“连你也入魔了么？”他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即使也受煞气影响，成了小小魔物，甚至彻头彻尾换了模样，这只似乎还叫阿翔的海东青竟依旧对他留着亲近之感。
他不由得想要抬起手腕，摸一摸那鸟顺滑如初却换了颜色的长羽，然而魔气形成的铁链困住了他的动作，收缩之下激起了残余护体真气的反弹，幽蓝的灵力波动如涟漪般漾开，那鸟惊得扑棱起翅膀，急急飞高了几丈，远远落在头顶石柱上。
陵越苦笑：“仍是不一样了。”
当年最喜昆仑清气、盘旋不肯离去的阿翔，如今反而会惧怕他不成威胁的微薄灵力。
“你也不必惧我。”多说了几句后陵越又咳嗽起来，但他仍极力看着海东青的方向，“我天墉城并不认为万妖皆恶，只要你未做伤天害理之事，我便不会对你不利。”
说完他又自嘲似的叹了口气，如今身为阶下之囚的人是他，重伤无力的也是他，他却要安慰一只魔，让它不必怕他。
“陵越真人可当真是悲天悯人。”
另一个妖异的声音自头顶上方响起，陵越眼前被丝丝缕缕的黑雾遮蔽，海东青惊得飞了起来，口中长鸣不已，直到那黑雾越来越浓，它才恋恋不舍地往远处飞去。
周遭魔气比原本还涨了数倍，陵越本能紧张起来，全身绷紧，却又无法动弹。
“你是何人？”
“师兄……师兄。”
那嗓音入耳，虽是沙哑不堪却又甜腻非常，带着莫名缱绻的气息，搅得陵越耳廓一阵发痒。
若是往常，这声师兄兴许会令他分神，可他才刚见过如今百里屠苏的模样，这时的心思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
“小小魇魔，也敢造次。”他冷冷斥道，全无动摇。
若在人间，此类魔物无法凝聚成形，只能悄然侵入活人梦境，吸食魂魄精气。然现下他身在魔域，魔气充盈，连魇魅都可随时显形，挑衅于他。
见陵越意志坚定无机可趁，那无形黑气退去了一些，旋即又卷土重来。
“大师兄。”是少年芙蕖的声音，娇软可人，如在撒娇。而陵越却无比清楚地记得，他的妙法长老，已在一年之前仙逝了。
故人音容，皆是前尘往事，本当如云消散。
纵使那魔百般诱惑，他始终紧闭双眼，不予理会。
魇魅连击不成，恼羞成怒，终于放弃引诱陵越，换上了自己尖利的真声。
“你这臭道士倒是难缠得紧。”

它倏尔靠近，陵越脸颊上擦过腥臭气息。
“我便不信了，你真心如磐石，毫无破绽。”
似有黏液在太阳穴处一舔而过，陵越皱眉，知这魔物不肯轻易退却。若不是他受困于此，早拿了霄河将它斩杀了。
“陵越啊陵越，你可知道焚寂大人为何留你一命？”
陵越眉头一紧，坚冰覆盖似的脸上出现了一点波动。
魇魅嗤嗤笑了起来，像是抓到了一点缝隙，死命地往更深处钻。
“尊上想要让我族重回大地，可那女娲结下的封印着实可恶。你们这些入了仙道之人的魂魄可是破阵的好东西呀。”
魇魅声音离得极近，仿佛在陵越心头响起。
“他留下你，不过是因你灵力魂魄可为我魔族所用——你是不是很不甘心？”
一闻此言，陵越原本就失血过多的脸色又白了一些。
也许的确如此，焚寂剑灵没有伤他性命，并不是顾念旧情，更不是因为他的师弟还活着……
魇魅抓住了这个机会，得意大笑道：“一样是被人利用，这么美味的魂魄，何不让我尝尝，你也可免受那炼阵之苦？”
言罢它身形暴涨数尺，化出数根藤条般的肢体，企图刺入陵越体内，直取魂魄。
陵越却在这时睁开了双眼。
那双黑如曜石的眼睛里，仍是一派坚定，隐约似有剑气流转。
魇魅一惊，可也不愿后退，挥舞着四肢，黑沉沉地压向朝身下的人，想要彻底撕裂他的身体。
陵越轻轻动了动嘴唇，开始念咒。
他体内真气所剩无几，如今只剩下最后一招。如果催动自身魂魄之力，以元神为剑，他仍有把握一招制敌。别说魇魅，哪怕是魔界大人物来了，他也有机会与之同归于尽。
那魇魅似有所觉，迟疑了片刻。
就在那一瞬，一道赤红剑气刺破黑雾，将那魇魅一劈两半。
陵越停止念了一半的口诀，向外望去，只见手执焚寂的黑衣少年正站在不远处，恶狠狠地盯着被剑气钉在地上的魔物。
那魇魅仍在挣扎，原本它不具实体，不会轻易受到伤害，可焚寂剑太过凶悍，它根本没有余力逃脱。
百里屠苏冷眼看着它挣扎，眼底泛起狠戾血光。
“焚寂大人，饶了小的吧，我不是故意碰你的东西……”
那魇魅的两半身体各自缩成一团，不断抖动，似在嘤嘤哭泣。
百里屠苏不为所动，慢慢举起手中血红长剑。
魇魅见死到临头，大约想最后一搏，化出锋利巨爪，刺向少年头顶。
“不自量力。”百里屠苏吐出四字，焚寂剑光闪动，瞬息之间将那魇魅肢解成千百碎片，一时间空气中像是下起了腥臭黑雨。
黑雾散尽后，黑衣长发的少年站在原地，一脚踩在还在动弹的最后一点魇魅残躯上，在对方凄厉的惨叫声中，面无表情地将它彻底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