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数月，北风夹带着凛冬的寒意，从远方而来。
　　在阿峰关于大学时光的记忆里，每到寒假前夕，总有三三两两结伴的学姐，在即将结束学业去实习的当口，带着她们亲手制作的各种礼物，最后过来看他一眼，或者仅仅是说上几句话，或者直截了当表露心迹。虽然多年后回想起来，往往感到唏嘘，但当时的他面对这些早已习以为常的人、事、物，与其说是感动，不如实话实说，更多的，是烦躁。
　　这天，阿峰吃过晚饭，从学校食堂出来，便再一次陷入了这样的困境。十多名学姐提着礼物一路痴缠，甚至追到了校门前的马路上，仍不罢休。
　　正在阿峰被困包围圈，无可奈何之际，不知是谁在人群外按了两下车喇叭。由于声音突兀，瞬间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女孩们一时间安静下来，纷纷转过头，朝声源处看去。
　　只见一辆蓝黑相间的机车停在路边，骑手戴着头盔，穿着皮衣和破洞裤，一身黑色，引人注目。
　　“阿峰！”那骑手突然喊了一声，扬手扔出一个红黑色头盔。
　　阿峰条件反射，伸手接住。
　　“还愣着干嘛，快上车！”
　　阿峰眼睛一亮，醒悟过来，连忙奔过去，一下跨上了机车的后座。
　　“Bye bye, ladies~！”藏在蓝黑色头盔后的阿霆对着目瞪口呆的女孩们敬了个礼，得意地笑出了声，“阿峰，坐稳咯！”
　　伴随着张扬不可一世的电机发动声，两人绝尘而去……
　　“我们去哪里啊——？”阿峰对着前面喊道。
　　“去吃夜宵——”阿霆扯着嗓子回应。
　　“你今天怎么这么酷炫——？”
　　“你说什么——？”
　　“为什么这么酷炫——？”
　　“听不清啊——”
　　算了，阿峰无奈地笑了。沿路的华彩映在头盔的护目镜上，阿峰突然感觉，这座城市的夜晚竟如游乐场一般梦幻。北风很冷，猎猎地刮，吹着他的心，飘飘荡荡不知飞去了何处。他不禁将阿霆抱得更紧，皮革、烟草、还有香水，混杂的气味，变幻莫测，不可捉摸，是阿霆的味道。熟悉的，温暖的，想念的，抓不住，看不透的阿霆。
　　看不透？潜意识提醒阿峰，这个梦境存在一个很大的破绽，无法回避。
　　空气中渐渐泛上了潮水的气息，不知不觉他们已到了珠江沿岸。这里的排档声名在外，颇具规模，早已成为羊城夜生活里不可或缺的胜景。
　　“老板，一碟炒螺，一瓶珠啤！”阿霆一进店门就嚷，可见是常客。
　　“喂！不要了吧？”阿峰急忙阻止，“老板，麻烦啤酒换成汽水，谢谢。”
　　“其实没关系啦，我酒量好了很多，真的。”阿霆坐下来，一边说，一边摆放碗筷。
　　“你要骑车的，想害死我啊？”阿峰瞪了他一眼。
　　“呃，那倒是……快坐吧。”
　　阿峰于是坐下，提起桌上的茶水壶开始冲洗餐具。“说吧，今天干吗这么high？”
　　“没啊，就是高兴呀。”阿霆垂下眼睛，开始享用老板端上来的炒螺。
　　“那辆车可要六万块。”
　　“我知道，你上次翻杂志时说过的嘛。”阿霆用筷子轻轻敲了敲碗碟，“快吃啊，这里的炒螺很好吃的。”
　　“你哪来这么多钱？”阿峰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阿霆看他一眼，回答说：“不是我买的，是大哥送的。”
　　“大哥？”
　　“……唉，”阿霆叹口气，摇了摇头，“阿峰啊，不要问那么清楚了。”
　　“你是不是替他们做了什么事？”
　　“没有，我能做什么事？”
　　“……”阿峰不说话，只是皱着眉头看着他。
　　“真，的，没，有。”阿霆一字一顿地说完，给两人杯子里加了点汽水，“哎呀你信我啦，开开心心吃点宵夜，看看珠江，聊聊天，等下我送你回去，好不好？”说完他举起杯子，朝阿峰努了努嘴。
　　阿峰虽然半信半疑，却也只好作罢，拿起汽水与他碰了下杯。
　　经过这番对话，两人各自心生疑虑，谈话也尽是些无关痛痒的内容，令人意兴阑珊。虽然气氛不佳，但谁都没有提出要回去。彼此心知依恋难舍，一旦见面就不愿轻易说再见。最近这种感觉变得越来越强烈，有时甚至溢于两人言表。对此，阿峰其实是有点害怕的，谈不上勇敢与否，只是一种面对未知的恐惧。
　　最后，老板过来告知他们店子要打烊了，两人才起身离去。归途的心境较之前有了大不同，仍是霓虹，仍有寒风，仍旧如此贴近，然而阿峰却觉得有一点失落。
　　行到中途，阿霆不知为什么，忽然减缓了车速。
　　怎么回事？阿峰微微探出脑袋，向前方望去。发现有警察正站在那里，莫名地打着手势，示意他们停车，似乎要做什么检查。
　　“阿峰，”阿霆侧过头说，“抱紧我。”
　　“？”
　　阿峰下意识地照做，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阿霆竟猛然加速，无视警察的喝止，直接对着前方冲了过去！阿峰被他的举动吓到，大惊之余想往后看，却因车速太快，一时无法做到，只有紧紧抱着阿霆，不敢放松。
　　直到接近校区，阿霆始终不发一言。
　　“停车！”阿峰无法忍受，终于大喊了一声。
　　阿霆似乎预料到他会有这种反应，缓缓地把车停靠在了路边。车一停，阿峰立即解开头盔，气冲冲跳下座位，走到车前。
　　“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
　　“说话呀！”
　　“阿峰，我……”
　　“看到警察为什么要逃？”阿峰的目光落到眼前的机车上，随即明白过来，“是因为这辆车？”
　　“……”阿霆依然戴着头盔，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你是不是知道这辆车有问题？”
　　“阿峰，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回答我。”
　　“是。”
　　阿峰一时气结，说不出话，在原地来回走了好几遍。
　　“阿峰……”阿霆从车上下来，走到他身边，伸出手试图安抚他。
　　“你知不知道？今天我本来很开心的，”阿峰摇头，“但是原来这些全都是假的！你居然开着一辆……一辆赃车，载着我躲警察！”
　　听到这里，阿霆悬在半空的手放了下来。
　　“你总是这样，什么都藏着掖着，不跟我讲，连住在哪里都不肯告诉我。最开始我就说过，做朋友，最重要的就是坦诚……”
　　“坦诚？”阿霆突然冷笑。他胡乱解开扣绳，脱掉头盔，随手将它往地上一丢，“好！你要坦诚嘛，我就给你坦诚！是，我是跟他们去干了一票，这辆车就是奖赏。我知道你喜欢这辆车嘛，所以我就收下了。我有什么错？！”
　　“你……”
　　“从我告诉你我加入帮派开始，你就应该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我又会变成什么人！难道不是吗？！”阿霆看着阿峰，语气近乎发泄。
　　“……”阿峰哑然。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早已不再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阿霆。他明明如烈火，眼神却意外地透出冰冷，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瞬间割裂了所有假象。残忍吗？或许吧。然而这样未尝不好，此刻的阿霆虽然令他倍感陌生，却也终于真实可见。
　　“你要我坦诚，要我样样事情都向你汇报，你觉得这现实吗？那些事，你真的想知道？”阿霆蹲下身，慢慢抱住了自己的头。
　　接下来的几分钟，两人都没有再出声。四周是沉寂的，连呼吸都仿佛清晰可闻，时间好像凝固了一般，停止了流逝。
　　“上周三我没有去参加社团活动，”阿峰打破了沉默，“这周三我也没去，我担心万一你来，会找不到我。因为你最近都是周三过来，有四次了吧，所以我想周三的可能性会大一些。但是这两个礼拜你都没有来，我一个人，坐在寝室里打游戏，或者看电影，但都没什么心思，我总是在想，你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才没有出现。”阿峰停了停，深吸一口气，接着说，“你问我是不是真的想知道你的事，对，我就是想知道。但你也可以不说，我们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继续做最熟悉的陌生人……你看呢？”
　　阿峰知道，后者无疑是可悲的，如果阿霆选择后者，他们的情分终将难以维系。
　　然而阿霆仍旧蹲在那里，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阿峰看着眼前始终无言的好友，感到既心痛又失望，他现在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那么我走了。”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去。
　　未料到，阿霆却突然抓住了他的右手腕，执拗地不放他走。
　　背对着阿霆，阿峰一时晃神，他想起多年前那场公园里的阴雨……无论如何，他不能放弃阿霆。
　　阿峰再迈不开步，他闭了闭眼睛，仰起头，下意识地寻找悬挂于夜幕中的星辰，可那里尽是一片黑暗，一颗星星也找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