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发落在我指间，一定轻的好像一场梦。）
（午后的一场雨，浸湿廊檐的青纱笼，紫阳花始落，点翠为碧，春深。）
（我帮她束着鬓边的一团青，一绺一绺，带着几丝反骨的卷儿。不用梳，不用篦，用四个野蛮的指，将谢馥春的桂花油深深的糅浸进去，玫蔻漆了三遍，像用杜鹃花的血沥过，红与墨色，好像从她繁茂的年华里，抹开了一些须臾而逝的情意。）
（顺到了头，就松开，从头来过。）
（她执石黛，细细的勾勒过，又尽数擦了，再低一角弧，跟芳妃柔柔弯过的一道春山，近一层青绡，就能模糊了一切。）
（而我失了唇边弧，低了犀玉颔，很抗拒的，不去看铜镜里她的影，她本有一双很好的眼睛，我们都有的，一双生得俊逸的眸，像个真正的俊哥儿。）
（而弯月远山，凝波秋水，最是毁了这一双明明澈澈的泉。）
（是以我素来把画眉这一件事儿，称为糟蹋。）
（还是，再说我罢——）
（松一松指，再捉起她脑后的一段瀑来，顺过颈边的时候，掠一寸暖。她有一些瑟，手里的笔停一停——好在画完了，所以又挪过淡淡的胭脂来。）
（自小而来，至我读过一些不叫旁人明晓的抄本，便一直以为，她对于情事这两个字，凑成一个词的话，应是很模糊的。）
（小一些的时候，阿玛并不避讳她与他相处的方式。）
（表示他的亲近，或是愤慨之后，他更喜欢揽她的背，也喜欢环着她，好像死死抱着一同溺沉的浮木。）
（我不明白什么是爱情，可是我明白一些叫做怜惜的情愫。）
（也明白一些，叫做禁锢的东西。）
（她无以梅边枝，无以冰上雪，无以涧下泉，无以林中莺。）
（她——许是火里炙，许是刃上锋，许是多少无妄地狱的魇。）
（从奁挑起一支金钗，在她的额顶，别出泾渭分明的两壁江山。若是真金，贴在皮肉上，定将会为这一颗红热的内里熔化去，而只是黄铜的，便被她这一层清清淡淡的傅粉，轻易蒙骗过去。）
（但是可惜了，满盘落子，不是错了，不是差了，不是技不如人。只因为，爱新觉罗家的每个人，都是太阳下耀眼而敏锐的金。）
（是以，我很怜她，亦很敬她，爱到心肝都无妨翻出来验验红黑。却不敢以她为荣。）
（不以暗，为青云之荣，不以深宫，为靖荣之荣。）
（我的鼻尖有些涩，只好松开她，退开一边，容婢执起梳篦，为她挽一个金玉粼光的髻。）
（轻纱帐头没有风，没有涟漪，一道晃晃的午光，投下我与她十分相似的身影。）
（我经常在她身边，体会到委屈这个词的味道，这世上，怕是没有旁的一个人，能让我如此怯懦不争。）
（分明我们那么像，我看着她，好像看着一个影，一个我很着实很不想要的，风存了棱角，躲在暗色里的影。）
（我想同她说，额吉，图吉知道，我也想同她说，可是额吉，这不公平。）
（可是我的臂，为什么伸不开。）
“不闹了，走罢。”
（已盘好了一个髻，她挪了挪身子，牵起我藏在华服底攒紧的手。）
（我不说话，依旧不看她，却任她牵着，行到珠帘底的时候，不着痕迹的，挨一下她的肩。原来我已长得比她高了，此间眉目，大抵张扬的不相似，无关的笑弧，一个很是敛，一个还不知收。）
（又有什么关系呢，更甘图吉，从来是九天萦云，上玄高鉴，而敷臣毓兰，是幽闲专静，椒兰馨德。）
（真真假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当我们之间不能妥协的东西，都是我胡闹。）
（无妨我很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