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砰砰响了两声,打破此间无声。
乐无异一下子回了神,揉揉发烫的脸,谢衣已经转过身去问:“是谁?”
没有人应。
现在已经入夜了,而且是下着冷雨的冬夜,他们住在这个小客栈,旁边房间没有人,还能有谁?
“师父,我去。”乐无异下了床想去开门,谢衣将他拦住:“你回床上去,我来开门。”
他走过去开了门,一阵冷风吹进来。客栈楼下的厅堂早已关了,走廊上也没有点灯,门外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更没有一个人。
谢衣皱了皱眉,正想关门,忽然发现脚边躺着一个信封。
他捡起来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才重新关了门。乐无异接过信封,没有署名,莫非是刚刚有人放在这儿就悄悄离开?
可是他刚才,并没有听到门外任何声音。
……当然也有可能是刚才傻掉了一会儿的关系。
乐无异拆了信,里面滑出一张纸。
“知悉阁下所为何事,半月后于扬州城回春药铺相见。”
没有署名,只有一个菱形骨刺徽记。
骨刺,是制偶术中最常用到的原料之一。
——一个制偶师的信。
乐无异看完之后第一反应就是急急忙忙翻下床去开了门,叫了一声:“谁,谁在那儿?”
无人回应,只有客栈外的夜风,拍打着楼下陈旧的木门。
谢衣看着他有些神经质地关上门,插了门栓,又搬了椅子抵住,开口询问:“怎么了?”
虽然现在的谢衣并不能给与他任何帮助,乐无异仍然本能地从他那儿寻找安全感:“师父,刚刚……应该有人吧?可是……门外什么也没有……”
乐无异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他曾经一个人在夜里跑下了山,走过很多地方寻找师父,他遇到过心怀不轨的恶人,遇到过杀人如麻的山匪,亦因为自己的身份被排挤驱逐,他不曾害怕。
那个时候他一个人,唯一害怕的,就是再也找不到师父。
但是现在,他在怕。
对方知道他们的行迹,甚至兴许此时就在门外,透过窗户窥视——看着他,看着他的师父。
他担心谢衣受到伤害。
乐无异的脸色变来变去,谢衣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生硬地转移话题:“夜深了,休息吧。”
乐无异回过神,顺着谢衣的话说:“师父,你先歇着吧。”
谢衣回头看了一眼,说:“这里只有一张床,无异睡吧。”
为什么只有一张床呢。
因为他们歇脚的这个小镇,比双桥镇还小,三横两竖五条街便是全部,整个镇子,只有镇口老树下这么一个客栈,自然也是破得很,统共就两间客房,只得老板夫妇二人打理。见乐无异穿着打扮,老板自是漫天要价。若不是顾及着谢衣,乐无异宁可去外面树下睡也不肯让这黑心老板赚钱。
更可恶的是,收了这么些钱,这房间却又阴冷又潮湿,并且——只得一个床。
乐无异摆摆手说:“师父你先睡吧,我刚刚醒,不困。”
谢衣背对着他,从白色外袍,一件一件慢慢褪下来,剩下白色中衣。
乐无异忍不住说道:“师父,别冻着了。”
他说完又觉得多余。
果然谢衣回头道:“我并不觉得冷。”
谢衣上床后,乐无异还是走过去,将被子给他掖好。在他靠过来的时候,长长的发尾拂过谢衣的脸颊,那一瞬间,谢衣忽然有了点莫名的触觉,从脸颊上传来,一直细细密密延续到身体里某个位置去。
乐无异见他的目光停住在自己脸上,便将马尾甩到脑后,笑了笑:“头发扫到师父了,是不是很痒?”
“痒?”谢衣轻声重复了一句,这种感觉……原来就是痒啊。
待谢衣休息了,乐无异在桌前思考着这封莫名来信。他初时还有些慌乱,隔了一会儿听到身后谢衣平稳的呼吸才慢慢静下来。
不管如何——即便有恶意,留信的人现在应该不打算对他们动手。
让乐无异紧张的,是这个人口称知道他的事情,知道他们的身份。
他一路小心掩藏身份,低调行事,就是因为害怕暴露。
他是制偶师,他的师父,是一具人偶。
——他们,一个是巫师,一个是怪物。
在世人眼中,都是避之不及、除之后快的身份。
原本乐无异并不知道,原来制偶师在人们看来是一个如此罪大恶极的职业,甚至到了谈之色变的地步。在他看来,制偶师不过是做些会动的小玩意的人——当然像师父那样厉害的,能驱策做简单机械的工作,而他会做跳舞的娃偶,会做发声的小鸟。仅此而已。
师父还说过,待他满十六岁的时候,要送他一个礼物。
可是真正在他十六岁生辰那天,他做的人偶和他一起,被赶出了客栈。
他站在哗啦啦的大雨里,拿着被摔断的木头娃娃,不知道该躲去哪里,又该去哪里,继续找师父。
他一个人在街上走,走着走着恍了神,仿佛到了住的小院子门口,师父打着伞走过来,蹲下去,袍摆染上淤泥,他用洁白柔软的衣袖伸手擦干他脸上的雨,问:“傻徒儿,又去了哪儿,让为师好找。”
可是眨眨眼,回到这空荡荡的街道上,哪里有人,为他遮挡风雨。
那天的雨,可真大啊。
今夜稀稀疏疏的雨声,比起那天倒小了许多。今日逢雨水节令,所谓东风解冻,散而为雨。那日是夏日里一场暴雨,自没有今夜春雨的细柔疏婉。
——立春那晚,在双桥镇那场意外已经足够引起人们的注意,万一他们的身份再次被曝光,引起更多人关注,恐怕前路就不好走了。
现在,这封信让他们去扬州?找到回春药铺?
他没能找到叶海,此行已经进入死局。无论怎样,他们现在应该去扬州。至少,那里也许会有突破口。
第二天,乐无异如愿早早辞别了黑心客栈的老板夫妇,驾着马车往前驶去。
昨夜他趴在桌上睡了一会儿,自然是没有休息好。架马车走出不远,窗外的雨还没断,乐无异就犯困,钻进里面,靠着车壁打盹。
谢衣并不知道二人这次去哪里,他也无心知道。
一天中醒着的大多数时候,他什么也不会想,在窗边枯坐,也能坐上一整天。若是在想事情,多半是和乐无异有关。
他见乐无异的脑袋随着马车前行像小鸡啄米一样,又想起他还有着风寒在身,便脱下自己的外袍,给他搭上。
谁知刚刚搭过去,乐无异就顺着车壁往下滑。
谢衣赶紧坐到旁边去接住他,对方却自然而然地枕上他的腿,动了动咕哝了一句“师父啊”,又继续睡了。
谢衣拿他没办法,只得任他躺着,将外袍仔细盖上。
车外雨声夹带风声,似是疏疏二十五点,点点滴滴,落到沾了潮气的心上。
他透过车帘看着窗外千篇一律的树林,一动不动。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