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西角断虹明——
飞檐勾角吊着一只青铜铃，寒夜中杂着雨打被冷风吹得叮叮乱响，闭着窗也让人不得安生。
“皇叔睡了吗？”年轻皇帝侧卧间抱着里侧的背对青年呓梦似地问。不得人答。稍顷，忽地将锦被拉过头顶，没入黑暗时皇帝唇角上扬，手即滑入青年衣内熟稔游移。那人未避，却也不回应，由着起欲之人放肆。皇帝内息愈急，黑暗之中闭目落吻，双唇稳稳相贴，凉软的触感萦着一丝殿中终日不散的沉檀香，直让皇帝忆起早春中与这人初见时手中捏着的一朵灿桃。指一颤，皇帝止动，黑暗中默待泪尽，俯身渐渐平息，埋首于青年颈间。遥远处传来隐约的沉闷雷声，和着被中隐约的沉闷呼吸，恍惚融为一体，间顿寂静，更清晰地闻得乱铃作响犹入深心。
“皇叔睡得好熟啊——”
“厚照来世不想遇见皇叔了。若是仍如此生，皇叔便夺了这江山也赐厚照一死——”
“所以呐，这一世无论如何厚照都不要死——”
“厚照要和皇叔在一起。”

——两厢暗思——
“先生可累？”年轻王子眼见着炎日下那人白衣耀目中略略锁眉，额前沁汗，大军已连行了两日。
“无妨。王子不必顾及在下，王爷所令，行程要紧。”军侧马上之人思事回神，点头礼笑，玄扇收合，扣缰轻动，骏马前赶数步。
王子扬了扬眉，似有无奈叹意，朗目微动，又改一笑道：“小王累了，稍作休息吧。”随即抬手示意，大军即止。
白衣之人看着王子下马利落轻盈，丝毫不见疲乏之态，凤目一挑，却不言，也旋身下马。

——橘子——
“金光，你吃不吃橘子，我给你剥个。”魔君殷勤，榻上闭目打坐之人却如未闻，不动不答。也无妨——默看即已欢喜之人自顾自开始剥金黄的小东西，满室清香。待橘瓣苦丝也已择尽，青年便捧在手里默望着人继续等。窗外闹街烟花渐弱，青年仍在等。夜尽初明无声落雪，还在等。青丝换白橘又无数……终于等不及了，便小心去碰那人的手，然而甫一相触，立时化作烟尘，方知是幻。青年即起身，便觉自己也是虚幻，不知何从。

――片时春梦，江南天阔――
“皇叔……”青年银冠高峨格衫长立地行拂过万缕碧丝朝他微笑。
“皇叔……”青年忧急飞身毫不有顾地为他挡剑。
“皇叔……”青年锦衣华荣地恭转过来温言励他。
“皇叔……”青年寒枪厉马威容无上地迫他城下……
――“皇叔！”皇帝蓦地神动，碰翻案上半摞奏折，愣止。

――万物有味――
辩机双手将茶慢慢推奉过去，柔声道：“请。”
共桌对坐的法师温颔凤目地接过：“谢小师傅。”

――花月正春风――
“瓦岗罗成――敢问兄台高姓大名？”白衣短打的英朗青年微夹马腹，侧头目如星射微带欣笑地清声问着山路偶遇之人。
那人一身黑白道袍，峨冠高束，颇有仙风道骨，只是十分年轻，也微侧头看过去，面如莹玉，似乎尚存稚气，一双凌然凤目却也只让人觉得明净的俊美，此时细打量了眼问话之人，略有沉吟，但终是道：“在下姓傅，名玉书。”
――
“金光宗主。”
“七夜魔君。”
“周老板。”
“齐公子。”
“皇叔。”
“太子殿下。”
――
罗成又一深笑，随上道袍青年行马：“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傅兄？”
傅玉书也扬唇角：“我刚才就觉得罗兄眼熟呢，但又想不起，应是初识才对。”

――生死同，一诺千金重――
罗成方近帐边，便闻得帐中人人劝谏的激昂之声：“……群雄并起，四方动乱，流冦宵小也杂其中混水摸鱼拦路起祸，百姓水火时久，早已不堪其损，苦怒却无力，只因迁投无首，人散为沙，是大王及时聚集民力，给予生养，万众怀丹，大事眼看就成，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大王顾及兄弟，不愿争功，但是也请大王顾及跟随大王的百姓们的一片赤心，大王爱民，如今正是顺应民意之时，怎可因兄弟之私情废天下之公意……”
罗成未踏进帐中，也能猜得他们主位上的大王此时定是一脸苦闷犹豫，甚至可能微怒，恼他们使他陷于兄弟不义，然而罗成却又知道那人其实深明其理，该走不该走他比他们所有人都清楚，他只是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罗成大踏步入帐，虎目迸星，随顺加入那激昂之列。
――我知道你在伪装，你需要正义的衣袍去覆饰残酷的刀戟，如果是其他人，我一定不屑一顾，然而是你，我便只有顺遂你意，与你同伪，以换得光明――我们曾许于你的山河，誓死竭力，何况一违心。

――知与谁同――
金光绵软倒在地上，他左肩受了一剑，由肩骨撕裂，斜破开心腔，延至右腰下――他几乎整个人被那最后一剑砍成两段，泼血如倾。天魔气沾肤即渗，他未觉得痛，只皱眉恼怒地感觉着他最痛恨的异类瘴气迅速侵蚀了身体，他已无一丝力气去抵抗，终于完全黑暗，他颓然侧倒了头，无光瞳孔中模糊映着刺他最后一剑而受他最后一掌的宿世魔君――
那年轻的魔君也倒在地上，仰着头不能动弹，受极罡正气的尽力一击，他肺腑皆碎，天魔之气散不能聚，不死的魔身正迅速消弥，赤纹妖发渐渐褪去，显出一张极明朗温厚的后生面孔，影睫无意识地颤动着，不知为何慢慢湿润了，口中的血阵阵涌出，细细地侧流漫延――
人与魔的血在死后默然相触，混合交融，难分彼此。

――更吹落――
皇帝闭目躺在龙帐中，听着殿外隐隐的烟火破空声，他甚至能清楚想见那火光如何流星一样迅疾冲上高穹，怒花一样炸开来，耀过所有星光月芒，护城河上应已亮满了莲灯，月老庙中应已挂满了红符，街上有人挑担卖桃，果子不大，然而甘甜非常，胜过他吃过的所有宫中鲜果，有擦肩而过的年轻男女，女子低头绞着手极慢默行，不用看也知佳人面上定满红云，男子与她并行，却也只僵着身手脚无措地装作四顾，不小心互碰着肩都各红脸一惊，羞涩得很……他清楚得如在其中，他确实身在其中――似乎就在昨日，他身边也并行着一人，银冠白衫，悠然修雅，自成风流，不时侧头对他笑，眉目温柔……
皇帝也不觉微笑起来，与被中一直握着的另一只冷凉的手交扣五指，他那日便想在街上这样做的，然而不敢，他也是那无措的青涩少年，如今他可随时这样做了，那人永不会拒绝，他可以这样一直握下去，到他也同那人一样声息皆无。
“皇叔，晚安。”

――百鬼夜行――
薄暮初降，少年人便一身战袍立定城南――今日中元，极阴时鬼门洞开，城南是历朝更替激战正邪交锋中心之地，血透深土，亡魂无数，若鬼门开，此地是不二之选――少年早前已于此暗布法阵，阵眼置一阴宝，吸引全城阴鬼聚集入阵――“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他闭目平气静神拈指掐诀默念心法定定等待着，夕光逐消，未起风，耳边却隐起呼啸之声，渐而扩大，与黑暗一起真切擦身，甚有刀剑破风声迎面迫来――少年倏然睁目，金芒于指间一闪，瞬间划破面前阴戾，送那高举刀剑的狰狞亡魂灰飞烟灭――“……天地无极，玄心正法――”少年额间目中皆是金辉，以脚下为心，醒开阵法，立时玄光大现，千万金纹破地射出，交错纵横，藤蔓一般逐个束缠同样破地涌出的团团黑雾，魂魄撕裂的尖利哀鸣声顿时激响不绝，狂力陡震飞沙乱石，只是金辉纹丝不动――“破。”少年口中低低吐出一声，纹光骤然大盛，犹如日火降地，热浪灼过，万阴一炬，哀声立止，金纹也隐，渐灭。少年收了身势，吐一口血，狠狠抹了嘴角，吸一口气，抬步回踏，又狠狠抹了眼角――他瞥见那无数亡魂中的熟悉之影，闻得那无数哀鸣中的熟悉之声，然而他知那从地下爬出之物早已不是曾经地上亲近之人。
――“安息吧，父亲母亲，孩儿金光今已继承青龙，也必立念舍身卫道，不负宗门。”

――天为谁春――
剑锋破颈，急血喷薄，京城都尉仰倒在地上，僵睁着目看着天色清朗，神识渐渐消尽戾气，天光倒映目中似蒙水光而错衍柔意――真是巡街的好天气呐……
疯癫痴人赤发朱甲手舞足蹈地在黑夜里四处奔狂，时顿指着一桃树道魔喊杀，抓碎满手繁花，果真黏腻如血。
铡刀“喀”地飞落，人贩子最后的哀泪淹没在他泉涌的血泊中，他头滚下地，翻停正面，却已经闭着眼了，倒算瞑目。
昏暗死牢中的王侯静静沐立在天窗的一线明光中，仰面微笑，那方窄天扑翅飞过一只青羽白头的莺鸟，可爱得很，王侯轻缓扇动了下眼睫，想起此时江南应满的花红柳绿，不禁笑意更深，仿佛正处其中；但他并不贪恋，很快低目看了眼手中鸩酒，似乎觉得有趣，笑中挑眉，一饮而尽。

――有多少――
陷灭魂阵的魔身在玄火中烧得噼啪作响，那魔已知无救，最后的极痛挣扎中反眦目向着杀己的年轻道者狰狞厉笑：“啊哈哈……灭尽魔道……哈哈……金光你好大的口气！这世间妖魔有多少，你区区肉眼凡胎的寿命又有多少……便杀百年又杀得尽么！哈哈……你这样手段狠毒之人倒更像我魔道，应当入我道中……”
那道者稳捏着诀未听完已不耐烦地扬起冷笑：“你魔道有多少，我确实不知，但我却知我眼前有多少，我知多少便杀多少。我命虽短，灭尽眼前却也足够――”他顿提气，玄火骤盛，瞬间将那魔灼为飞灰。

――长伴云衢千里明――
魔君轻步尾随着那人在山路间踉跄颠簸地断续前行，那人已失尽法力，肺腑重创，走之不稳，遍身摔伤，魔君并不去扶――非他不扶，只是曾试靠近数次，皆被那人冷目寒刃地逼开，那沉锋欲血的恼恨凤目使他相信他若碰那人一角，那人杀不了他便定自杀。天色渐暗，皎月缓出，山木郁郁，漏下清辉斑驳，那人行在其中，时明时暗，虚实难辨，只是沉重的气息愈发钝滞。魔君微微动扬唇角，继续默随。那人终于再无力持，不受控制地颓然倒地。魔君等了一会儿，见他实失意识，才上前去，然而双手刚触他衣边，便有一团金辉自那人体内漾出，刹那耀目，魔君只觉臂间一炽，荡然无物――原来自下了破魔符，只是在全盛魔君和极弱凡道的互较下，魔未破，而灭己。魔君看着那人散为飞灰消失在眼前，愣了愣，双臂灼伤也似无感，慢慢立起身，木然抬头盯着清辉愈冷的玉轮，虎目凝冰倒像那人神识相附――但又稍时黯下，低头随着清辉默然缓行。
本应如此，明月本不是应该触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