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Девять)
傍晚生起的火堆已经熄灭,寥落地冒着白烟,清冷的夜色为这个洞窟中所有曾经温暖过的事物覆上了沉冷的暗调,恍惚地看着一切的芬达发觉,原来没有了暖意的栖身之地是如此的令人感到恐惧。
龙狂躁的嘶吼一直充斥着耳膜、还有那翅膀失控地拍打着石壁的巨响,仿佛满世界都在被撼动,听着比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更要痛苦上许多——可是他已经被从Pi的身侧驱逐开来了,只身踉跄地回到这个应该再也不会有温暖的亮光的洞窟里;这时候芬达才意识到,孤岛上的夜晚,流动着的空气是真的冷,冷得能渗入骨头里,连疼痛着的心脏都散发着寒意。
到最后,他还是什么都不曾有过。
明明马上就可以将这份溢满心脏的感情全部告诉Pi的,那个时刻,却被推开了——而对于Pi所告诉他的真相的残忍,说不恐惧那肯定是谎话,所以他最终还是迟疑了,收回了自己向那个背影伸出的手,逃跑似地回到这里来。
一路都跟在他身后的老黄,将那被藏在码放得整齐的帆布堆下的行囊拖到了他的跟前。
「老黄,你也觉得我应该离开么?」
猫儿自然是不会用语言来回答他的问题的,它将那袋子行李往芬达拱去,然后冲着跌坐在被夜晚染得冰凉的白色床幔之中的少年发出高声的叫唤,悲伤、不舍,但是又很坚决。
仿佛Pi赶他离去的时候的话语。
「连你也赶我走了啊……」
芬达想伸手去摸它的头,却被躲开了,他悻悻地收回手,从猫跟前拿起了自己早已收拾好的行囊、站起身来,朝外头走去——他又在刚挂上门帘没多久的洞窟口停驻了一会儿,跟上来的猫儿乖巧地蹭了蹭他的脚踝,而后又开始将他往外拱。
少年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那艘一直都停泊在海湾里的小船边来的,在Pi说出那些话之前,他还以为自己再也不需要它了。
那暗红的帆布还是Pi帮他绑上的。
【原本吧,我想着……用这艘船来逃跑,现在的话,也许我们可以用它来做个环岛航行?】
原本我想用它来和你一起环岛航行,如今我却只能用它逃跑。
芬达曾经对Pi坦白过这艘船的用途,对方点点头表示赞同,然后他们在就“环岛的时候谁来负责划船”这个问题在海水里好好地闹了一场,结果自然是谁也没赢,湿漉漉地在傍晚的时候坐在火堆边一起发着抖烤鱼。谁都没想到,时光没有过去多久,现实便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起风了。
海浪在拍打着沙岸。
月光在往下沉,天空的深灰蓝越发阴冷,远远地蔓延到尽头,与映着月色的海面相接,仿佛要将所有的一切都淹没。
也许真的没什么比他能活下去更重要,于芬达自己而言如是,于Pi而言也如是。
他想,该启程了。
在黎明来临之前,满脸湿润已然风干了的少年架起了帆,他坐在船头、呆愣地看着半山腰上透过石壁蔓延出的剧烈火光,道别的话语一句都说不出口。
胸腔里的轰鸣满是疼痛。
胸腔里的痛楚异常的炙热逐渐消散。
Pi在山岩之间清醒过来的时候,这座岛屿依然如同平日一样静谧安宁,日头正好,透过岩缝落满了温度;猫儿在外头将水果推到窄小得只能够勉强容纳下人进入的洞口处,轻轻叫唤了几声,有些失落的样子。
他走到了外头的阳光里,这里一切如旧,只是龙所钟意的少年已经离开,剩下他和猫,还有少年给予他的名字和满座海岛上都遍布的美好回忆。
那艘小船已经不在海湾里,芬达真的离开了,被自己逼着逃离了这里。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了。
Pi坐在山脊上,从怀里掏出那个染满了自己体温的陶笛,想着曾经那上头也有过芬达留下的体温,想着少年就那样,眉眼里带着堪比日光的笑意,仔细地帮他逐个按住洞孔,教他吹出悦耳的音符来。
他吹起芬达为他做那个花环时,哼着的那个调子。
祈求所爱之人能够平安喜乐,祈求芬达能够被父兄找到、安然地回到人类的国度。
再私心地祈求,有生之年,之后所有的日子里,关于这份恋慕的记忆不会消散。
远离了他身边的少年能够去找新的幸福——Pi虽然从未知道芬达对幸福的真正定义是什么,但他想绝对不会是继续在自己身边过着随时都可能送命的日子。
可是事实上,在海上漂泊着、如今被思念着的少年自己也不清楚,所谓的幸福到底是什么。
芬达的船漂泊在海中,就像那时候他穿着婚服在湖中央的小船里一样,他躺在那船里。四周起了迷雾,正如Pi曾告诉过他的那样,几乎是绵延到了目光所能触及的整片海面,是个无墙的迷宫,将闯进来的人困得死死的。
【你乘着船到海上,用焰火冲破迷雾……你的父亲和兄长,会找到你的。】
他没有忘记,Pi用尽了最后所有的温柔,教他如何去逃离这座孤岛。
芬达将Pi放进他的行囊里的焰火点燃,咻——的一声,那火星拖着长尾巴窜到了半空,炸裂开来,盛放的火花便出现在了头顶,明亮如Pi那双眼瞳的色泽,参杂着金光的红颜色无比瑰丽。
——若果真如Pi所说的那样便好了。
骗人的,至始至终都是骗人的。
从最开始芬达就知道,谁都不会来的。自欺欺人到如今,少年自己再清楚不过的事实摆在眼前——虚伪地给着他关爱的公爵父亲也好,偶尔给他些许不痛不痒的照顾的兄长也罢,还有那城中总是装作友好的人们,肯定不会来的;他们必定都当他已经死了,因为传说之中,被龙带走的祭品没有能够存活下来的,甚至连尸骨都消失了。
明知道如此,但是他还是逃了,究其原因也只是不想死在失控的Pi手里。
那个时候自己会有多恐惧,Pi清醒过来看着自己的尸体的时候会有多绝望,芬达不愿意再去想那些假设,所以他听Pi的,将这个可能扼杀。
造物主就是如此不公,明明允许不相爱的两个人类结合,却不允许相爱的龙与人类接触。
看着完全消逝在迷雾之中的焰火最后的光点,芬达蜷缩着坐起来,像他刚开始到达那孤岛的时候那样,尽可能地让自己觉得安全;他的脸埋在双膝的布料之间,呼出的热气湿润了被海风吹得发痛的脸颊,叹息飘散在了风中。
我渴望触碰你温热的掌心。
我喜欢你小心翼翼地摸着我头发时,隔着发丝传来的安心感。
可我偏偏不得不从你的身边离开。
只因为彼此都抱有着相当的恋慕。
海上的黎明将至。
===TBC·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