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唐遗风吧 关注:17,161贴子:2,307,955
  • 12回复贴,共1

[六周年小剧场]—【谁翻乐府凄凉曲】

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锁麟囊 - 迟小秋 春秋亭外风雨暴


1楼2016-04-02 18:42回复
    开着窗,室外吵杂的玩闹声以最小的分贝扫在耳廓,被电扇的轰鸣挤出感知之外。
    我身着量身订做的旗袍,直腰收腹,以保持并不算完美的身材更好看一些;翘起二郎腿,以保证收敛裙下春光,超高的开叉,却又露出一截还算雪白的大腿。
    ——这流火的天气,两腿之间早就洇了汗水。
    可是,我必须选择一个并不舒适的姿势,以便虽然祖上属旗籍,却早已在十年动荡时早早改回汉族户口,本也从未沾染过满洲痕色的自己,尽早进入一个末世格格的角色。
    只有自己知道,为了拿到一个女一号的角色,我付出了多少努力。
    谁又能料到,这个两天之前我还不知道名字的,常年在社团里跑龙套的……女孩子……就这样成了男一呢?
    怪怪的。
    虽然,那本来就是个不起眼的男一。
    忍不住,目光从书本上偷偷移出来,瞄了一眼她的手。那是一双还算好看的手,不像我或是其他女孩子一样染着指甲油。但是,却也是一双,不容易被记住的手。
    这样的手,居然会拉胡琴……
    思绪被那突兀的一声打断,内双的丹凤眼几乎瞪成了圆圆的杏眼,看着她,张开齿尖,半晌不语。
    这是我第一次做女一,第一次站在上千人瞩目的舞台上成为焦点!居然遇见了这样一个人?她居然欺骗老师!可是,似乎已经不能换人了呢……
    “你——”
    精心画出的直眉皱成了川字。
    “我——”
    既然已经不能换人了,与其恶言得罪了她,不如帮她蒙混过关?多个朋友多条路,总不会错。
    遂,两眼一弯。
    “你不会,我也不会,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们去民乐社借一个托儿来,上台的时候你只要拿着胡琴比划一下就可以了啊。”


    来自iPhone客户端3楼2016-04-03 11:08
    回复
      我仔仔细细地分辨她声调里的情感色彩,第三声的你,起得短又促,骤然滑落下去……是我心里很清楚,她会有的下意识的反应:有点诧,带那么点儿子的恼,后头估计就是觉着不礼貌,没再多评。我这时看着很像滚刀肉,瞧我的样子主动诚恳,实则内里连头也不抬,是很经得住磋磨的。对她这第一反应,我因之前想起母亲的期望,病榻上浑浊地,点了圆澄澄独一分的盯凝,贯穿我的颅骨往下,往胸肺里凿的一去不复返,就对她现在的这一点寻常反应,稍滋生出些黯淡又低俗的不虞——我知道你好强,你独一份,但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渴望,恨不得扒着这根稻草,就再也别翻下去呢!
      所以,当我都想好了措辞,妥帖得半分毛病都挑不出的那种,打算张嘴一吐就锦绣得让她也受受惊时,她却接着讲了。我?你想做什么?我疑惑地抬起头,去探寻她明亮的,全然橙青蓝紫调得油画似的眼球里,阴影占据的比例。而后呢……
      “你说的对,我原本想的是放录音,还是现场收音来得震撼。”
      这一份的感激,我终究是转送给了她,梨,花。
      很快,不能再继续这样古怪的气氛。我翻过前头的垫词,等再单手擎着稿,另手掸抹了民国戏服,也就是件故意挑破又暴晒过的破旧衣衫,然后,正目清澈地望了一眼她——
      是董戈,在沉敛地,提着那把惯用的胡琴,以一贯纯直的性情洗练而成的目光,静静地面对着,知音,大格格,金舜锦。
      可这几秒的凝滞后,我却下意识地先脱戏,先前那一晃儿的觉悟宁可被她埋怨我都可不在意。带点儿犹疑地,像在做最后又是最基本的确认似的问她,梨花,
      “什么也不为,就为了一个字:戏。对吧。”
      彼时,风扇的转动声,像推挤到离我们三尺外的空地上,就被讲台阻隔着无法近前。
      我就像初次来大格格院里默默等候她起身的董戈,等到太阳爬上来,脸发红,汗无声地淌进后脖颈衣领,像谁都不能影响到我,单为她。
      不该是旗袍下敲打我心口的风光,也不应是眉眼里难逃过的情意……
      就为了一个字:戏。
      对吧?
      我却终究,叹了一口气。默地,多余般,无声添了两个字:
      戏里。


      5楼2016-04-04 16:06
      回复
        于我,演一个龙套是不足的,但油头粉面的金燕西真邀我演(暂且允我想一想罢,又不碍着谁,不必笑话的),我很可能要张口一句,蒙您高看,小子无名,再给推拒了。这一幕在我脑海中排演过千百遍,因着我的自信是长久以来地蜡烧烛泪,一根到底,再续不休。至于不演少爷,乃至不演高官,不演娇娥,无非是内心清高又挑剔,觉着自己学不来陈坤穷小子一个也敢演金粉世家的豪气,于是董戈这一个角色,就格外地称心,再没有更合我意了。
        当不搭调的纷绪受她莞尔冲散,我静默地凝视、见证她一点点地,由梨花退去,乘坐历史的马车,哒哒地引着魂魄向四十年代的北平老城去,便也油然地,去循着入戏的些许线索,像摸着六十年前东直门的城门楼子向外走——彼时它第一样楼的身份泛了硝烟熏黄生旧,箭楼、闸楼、瓮城这些的陆续被拆,让人再见不得五伏五券。但护城河两岸的垂柳拂鸭去,对月照大江的美景,三两个孩童在河水浅岸处戏耍的生动画面,伴随一声咿——呀——,就扑进我的眼鼻口耳,钻我的脑里,扯出了在那里等待已久的董戈:他早早地停下疾跑后依旧稳定的步伐,将怀里的胡琴调弦,屏气,一勾一抓,就预备着拉起二黄。
        但是……持琴的姿势还没变,耳朵里那明朗高流的西皮唱腔,就教我一向沉淡的面色,有那么一瞬的屏滞。
        接下去要如何?我的思绪散了散,但手底下的动作,却恰恰好好地随着每一个字的抑扬,随着大格格的腔调转亢,流畅自如地,搭在每一处精准抓扣的音节上,将西皮,拉完这一段。
        而那一州唱罢,她突然就停下。不是饱满的收尾,余音袅袅。是有了点出岔子的不能控场,下不来台,在台面的另一头望向我,说出她认的第一个错。
        不,不是认的第一个错——大格格从不认错的,便是晚起知道不对,也只是行动上改了早起,就像插曲从未发生。
        哦……我恍然了,是梨花在认错。可董戈怎么认得梨花呢?他只给大格格拉胡琴的。
        “您是吊嗓儿,吊字讲究的就是持气。急着唱高音就是不得法,唱腔里的由低入高,慢板三娘教子的二黄才是您该入声的。在这儿,对着护城河,您放开了吊,不必怵。”
        原来,青衣的二黄起是平稳铺垫,却要沉住了气,迂回地挑上高音,最后一尾冲霄地嗓儿,是比西皮还磨人。
        我很认真地给她讲清楚了,却还在为先前,自己继续给她拉西皮的胡琴,生出一丝触动。那一刻,究竟是董戈的选择,还是海棠的情愿呢?
        朝霞慢慢地弥散开去,柳枝儿缓缓拨开河面初晨的橘黄色波浪,在一切美好而祥和的气氛中,我抖了抖手腕,又搭弦。
        “您请。”
        我跟。


        12楼2016-04-04 18:33
        回复
          一成不变的动作又开始了。日复一日地,人前拔份,就得背后受苦。我拉胡琴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手指是早就记准了动作,跟着父亲当票友听惯程派的戏,哪处气势短,哪处收腔匀称,胡琴怎么配,是抑或是扬,再靠的就不是手里的功夫,是心。既不会快乱了节奏,更不会跟不上趟,拖、随、领、带,得心应手。便是日常的吊嗓配琴,也绝不能寻常对待,就是一个认真。
          可这一回,琴音的清朗里,大格格的嗓音渐渐变得凝重又紧滞,从容的圆润丢了,多情的宽阔丢了,尽是,琴到裹腔处,满嗓泣荒唐!
          我的一双眼,瞧着是不够滑,很平实地散开去。而她的高影就猛地扑进来,像身段折了,腔调崩了,跟不上我的琴音,教我微皱了眉,又自然地松缓下去——不急一时。但那黑影裹挟幽深的风来,冲向我——我没觉得怕, 很意外,下一刻就要闭眼,但那风声又不尖厉了——我便没有闭。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举动,她的眼睛,调色盘翻了,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带着大格格的痴,她的不为世道所困,又不为世道所理解,带着梨花熟悉又陌生的激动,像着魔。深蓝黛紫的油混了,荡荡搅搅,满池的不是风和雨欲来,是潮汐将退,海上的花卷着浪,涌起来:绝不愿,随波逐流……
          修长灵活的手,上一刻还勾弦,下一刻抓的,就“改弦易拳”,不紧,却也不能容她的拳头再锤地,有力地握住了!
          我心想,大格格,您不能这样,不能!我董戈是命里蹚滚油的苦难,但绝容不得您这样的爱新觉罗家里养出来的悲悯,咂出来的感同身受,用您自以为的怀抱与感动,去拖我上岸——这世道,天生不公平!
          我心想,梨花,你疯了?小说里可没写过这一场!先头唱错了,是排练,话剧的应变,我衬着你,配着你琢磨。但你这回连人物关系都不要了,书里的东西都给毁了,全乱了,乱了!可我却浑然赤红了脸,呸地往身前割一刀,干脆利落剜掉心头这块血淋淋的肉,扔向底下跳动着沸腾的血里,由着它哀嚎翻滚,我说,去她娘的!梨花她疯了,我海棠为什么不能疯?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剧烈地碰撞,你捶我一下,我撕你一瓣,你要推我下去,我就抓着你咬着你红了眼也要死命挣扎。
          可……董戈有什么错呢?我逼着他离开六十年身后的安宁,推着他往前走,和着他的沉默答应他,我说好,这一切就是为了戏。我是演戏,她也是演戏,没人能替代你的大格格,我更占不得你和她半点儿的绝配。他走入我了,我却要他至死不得安宁吗?我还能戏很多个角色,哪怕是龙套的喜怒哀乐,他却只是闲来被我捧据哄骗的董戈,我望着护城河里我颤抖的面孔,从两只眼睛里看见董戈的手紧紧捏着琴身,另只手试图摆开臂肘调弦起调,哪怕是《生死恨》都行了!放过我吧!饶了这对到死都不明不渝的痴人吧!
          ……我闭了闭眼,我心尖的伤口还残着,滴着一滴滴的血,疼得我缩起手心,恨不得哭出来说我不演了,我不爱了,我不陪你疯了,我错了!我求不得,你也别想求得!
          可从我口中,呜咽着,嘶鸣声声的,分明是:
          “我,我求您了!”
          这话音儿拖得越长,我就能感受到她手里的力量,带着无解的怨和恨,拖着我深深埋下头,硌着弦勒进这身戏服里头,不用想,是一道道的细条痕,夜里就该高高肿起。
          我嗓子有点哑的,是沉下去低低的声音再要一瞬间爆发,还一条条的抻长了,从肿痛的喉咙眼里头拔弦出来,恨不得去把她刺醒,好教这没救的局面赶紧结束,就能当谁都没失态过!
          “……接下来劝台那场,我们今天状态都不对,明儿再借教室排吧。”


          14楼2016-04-04 21:44
          回复
            “先生,我的内心饱受煎熬。”
            一曲唱罢,金舜锦拂着《锁麟囊》中薛湘灵出嫁时所穿大红女帔长长的水袖,当场摘下点翠头面。我看着排练舞台上的另一个人,是梨花看着海棠,也是金舜锦看着董戈。
            这幕《劝台》自上次排练隔了太久,原因无非是,上一次我的情绪失控起,女孩子的尖声哭叫传出教室,随之一并传出的,还有关于两个女生居然因一场话剧相爱的传闻。连最亲近的闺密都问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了海棠。
            我是后怕的,却又不后悔。
            我已经大三了,下学期就要离校实习;而演一台自己的戏,这样的机遇,恐怕是有生之年只此一次。我不想失去这样的机遇,也不敢失去这样的机会。不论别人说了什么,我都不会后悔,不后悔自己曾这样美丽。
            不对,还是不对,我……我不是在演绎谁,我是她,我就是她!我知她的心,晓她的意,了然那段尘封在岁月中无疾而终的爱恋,染上了那无药可医的毒,扑进了那有去无回的火……
            可是,金舜锦不是梨花,董戈也不是海棠。
            此刻的公府大格格,正在卸去头面之后,低眸解着戏服上的系带。听不到董戈的回应,便将气叹得更沉。
            “宋三公子这几日没少劝我,可是,我心中实是不安。先生也知道,我们程派人远不如梅、尚受推崇,而关女士与秦女士又远胜于我。”
            已尽数褪去了罩在外的行头,甩甩一头四十年代中再流行不过的卷发,将梳妆台上闲置已久的发卡重新固定在鬓间。近日的消瘦,使得旗袍更加合身了起来,倒是翡翠镯略显宽了。
            不过,纵观国朝五千年的审美,除去李唐,大抵都喜欢羸弱一些的女子。大清朝末,天主教会宣传不缠足运动时,曾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国产男士这个不算光彩的癖好;可是即便如此,不但男士,连我自己也觉得,数日的胸闷少食,几乎能感到生命从胞体中流逝,每当看见西洋玻璃镜里苍白病弱的自己,却又是喜欢甚至惊艳的。
            隔壁教室里还在排练,梵婀铃琴声又在作响,我却想不起金公馆上下是谁竟会这种西洋的玩意儿,难道是宋三公子?或是他们三兄弟一并来了。只是,我并不想与他们会见。
            我将目光投在董戈的脸上。他这样好的人,为什么总是愁云惨淡呢?一定是他的母亲又染了病。他是孝子,自然是烦忧的。
            我抬起手,想抚平他紧皱的锋利眉端,又怕那尖锐的棱角刺破了指头;正犹豫,隔壁房间里宋三公子的西洋乐器声又传了过来,惊得我瞬间收了手,想起自己是宋三公子的未婚妻。
            遂,与董戈之间的咫尺,就成了天涯。
            低眉转身,却又忍不住回头再窥一眼,这才将怨艾徐徐吐出。
            “若不是先生,我从未想过自己能唱到现今的样子,这让我感到自己是获得了新生的;可是人外有人,前头两位女士并是名家的女弟子、抵得科班,必然让我显得微末得很。我怕作了两位女士的衬,先生也作了无用功。”
            胸口愈发闷,爱意也就愈发重,两眼之前渐渐跳出电视雪花点一般的黑白,吞没了所熟知的世界。我睁着空洞洞的双眼,想努力看清爱人的表情,却已经看不到爱人的身影。欲裂的头痛阵阵袭来,我将身体重心压在梳妆台上。
            不曾看清世界,却妄想,看到你。


            来自iPhone客户端15楼2016-04-05 10:22
            回复
              那天下午,我求了她,她应了我,我便像抽离掉魂魄,身体一松,就再没力气讲话。头一偏,就定定地望向,镂透一面镜窗的教室门外,无声地宣示:我们都静静吧,自个儿好好想想。而后,我是什么时候放开手,她又是什么时候推开那门离开,我就一点儿也不知道了。她来了,给我带来的惊远远多过喜,而今她走了,满心的寻不出悔,只有迷茫。我觉着累,像一夕发觉自己得不到爱情,得不到角色,完不成期望,原不是命不好,而是我烂泥扶不上墙,承不下情,担不得当,到如今削掉头发的气概,心底挖不出一分。
              但自从那天过后,每每在排练教室周围看到她,我都不自觉地立住,默默目送她,送她向我视线不及处远去。在那之前,我像就不能自控——但凡她这时候回转步子,走向我,张开口,气声一提——我准给她配着,拉一段!
              我原本想着,董戈领着大格格每天早上四点不到就往东直门护城河去,那我和梨花,就也能大早上天不亮,你呼我应,心有灵犀地,往……咱不往教室去,那儿保安不来门没开,不过可以去情人坡那片草坪上啊,那儿还能看着白天鹅黑天鹅游来游去,时不时地就对岸上嘎一声——配上我摆弄胡琴儿,你调亮嗓门,咱也是那回事儿!
              可没有的。早上没有,夜里没有。日复一日的,教室外我眼见着她一天天地黯淡下去,那双眼睛却是反常地愈发深邃透亮,磨清了镜子一般,照我照得透。而我呢,我一个人,再没睡过懒觉,睡的时候脑袋顶着床杆,铁杆牵动着房门,每天楼下的车库门帘子被宿管拉上去,轰轰隆隆的传到我这一楼来,这是第一拨。然后锅炉房烧水的阀门就被拧开,嗡哄哄蒸汽火车似的持续闷吼,这时候,我就拧开水龙头,借着点儿热度搓热手心和脸,然后再把头伸进水管子底下,教拔凉的自来水浇一激灵,一天就开始了。
              我睡觉不脱戏服,上课不脱戏服。除了洗澡时候顺带洗这身戏服(我真把它给买下来了),我听见室友和同学的议论,全然不在意。人戏合一,我戴着耳机听胡琴听程砚秋的锁麟囊,就从来没摘下歇过。
              我和她,此时陷入一种奇妙的相连相通的境界中:我们谁也不告诉谁,各自憋着一股劲儿,又都像存着些很无望的念头,却偏偏用心底的残存火苗灼烤它,激着它,等到相见那一天——就谁都不欠谁。
              “大格格,您唱得真是顶好的。轮不到您来犯怵,那些科班的角儿,有多少真出了名?您有学问,有天赋,又勤奋,”不说则罢,既然得劝,我就要合计清楚,再明明白白地讲给她信服。可说到这里,我看她的眼睛,也许是想着要从里头寻摸出梨花的痕迹似的:我在这一时,很惭愧地,生起了担忧的念头。又实则,是我担忧大格格的性子,遇强则强,硬得要撞破头。而我护陪她,有责任及时地拽她回来,将她搭兑利索,教她别再瞎想。
              我搁下琴,就要站起来。这一刻她忙着戏服,我不得搭手帮一把,但万一呢,万一落下个条穗,我自然要捡递她。这是应当应份的,包括每次的马扎之类,她的丫鬟跟在后头的马车里,却不能打扰近身。她身边只有我一个,敬而肃地注视着。
              “您千万别迷信那些,京戏是艺术,学是学不出名的,唱,是唱的自个儿的学识积累。您听我的,还做什么怵——大格格?!大……梨花!梨花!”
              梨花她倒下去了,重重地硌上红木的台案,那得多疼啊!我跳过撒了一地的戏服头面,没在撞上去前接到她,这一时就把手垫在她薄透裙装的背上,隔着摸她的脊肋,使劲——她怎么这么轻?我一时被手里这过余的力气搞得滑跌坐地,可托抱的她,依旧稳稳地:她闭着眼,嘴唇又干又白,脸色惨白。
              我摸索着往衣兜里掏巧克力,却又愣住:我换上戏服,为了排练,兜里什么都没有!
              心跳颤抖着,胸口也颤抖起来,我怕,我怕她变成大格格……
              泪意早就转在眼眶里,我这一时浑然不清醒。就慢慢地,慢慢地,鬼使神差似的,又其实渴望也酝酿得太久——
              发干的唇,轻轻和她的唇相触。
              我下意识一抖,却又闭了闭眼睫,让浅粉依恋又缠绵地贴覆雪白,让我舌尖渡的一点津液,祈求地润湿她的口腔。
              ……
              “是你救了我。梨花……”
              我喃喃低语,在将她抱出教室,坐校内循环车送往校医院的路上。
              一生一世一双,痴人啊……


              16楼2016-04-05 11:40
              回复
                当太多急乱的场景冲击人的眼睛,心理,大脑时,据说,记忆只能印下最清晰的那一幅画面,余下的就都很模糊,让人觉着,哦,不过就是那样而已,什么都没有。这大概叫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
                于是,从那个吻后的,坐上车以后再同梨花一起经受的事情,在我呆呆等她醒的这段时间里,就很有些旁观的成分在,像赏戏台子上的过场。听啊,她喊我放她下来,我一开始很冷静,或者说是魂儿早丢了,没说话地按着她。后来她睡过去,她终于安静了啊,我想,不会闹起来就要打人,打不成就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看,以为我感觉不到吗,我傻吗?从前偷偷盯你瞧那么久,哪个角度最不容易被发现,隔多久就得换个姿势换个地方……大格格,您不守诺啊。说了放过我,一点儿你都不肯退。
                不自觉地,就抿开一点笑,带了得意和无奈,看向自己亲手带出来的程派后人,同自己一样,爱戏成痴。
                “她怎么样了?”不注意的时候,话剧社老师推门进来了。她高跟鞋其实很响的,我都没发现。这一时想起来,赶紧去观察大格格的眼皮,还好还好,我撒开她的手,站起来后退一步,轻轻地,带一点沙哑的气儿,飞快地看一眼老师再收回去关注大格格。“她没醒,得多睡会儿才行。”我说。
                一旁的老师像是真吃一惊,又像痛心自己的学生,没过多久门外又近了几个脚步声,我就默默地转头去,望向老师,很乞求地看她:谁都不该打扰病人休息啊……她便似不落忍,走几步拧开门出去,关严实了又用后背挡住门玻璃。这样声音透进来就不大清楚,但我还是听见她说了“他俩是真戏痴!导员老师,您也别进去了……放过她们这回吧!”
                是这样讲的吗,还是我听岔记差了?我只需要知道外面不会有人闯进来拉着我出去,我就放心了。
                ……
                她醒过来的时候,我手边刚搁下一个保温饭盒。我见她睁开眼,又闭上,最后还是努力地睁开了,我就有点为她骄傲和舒心的笑意,又很快敛下去。
                “你睡没多久,很久没睡足的人就这样,让睡也睡不踏实。”
                我没去握她的手, 只双手托着饭盒,立在床头俯视地,静了会儿,问她,
                “先吃点东西吧,我扶你坐起来。”
                还好是摇杆的病床,我给她支起床上的小桌板,打开盒子里头是煮得冒油的白粥,另一碗搭在上头的是绿油油根根摆的一样粗细长短的青菜叶。指着内里让她看,“食堂的粥不够稠,我去日租房里的厨房做的,青菜也吃,我额外把它腌过,是咸口,好配粥。”
                把勺子递她,我想,大格格是不会愿意我喂她的。为她做这样一顿饭,报答她,接下来的日子陪着她,再不让她这样糟蹋自己了。
                “您还记着睡之前跟我说过的话么,”
                我指的是,她说,全凭先生吩咐。我就这样说服她去吃饭,我说,
                “您还要义演,我这些日子拉着您去护城河是为什么,就是要您身骨好些,气儿才能足,撑过一场戏。您听我的,安心养身体,到时候就不用饮场……那不是懂戏的人能做的。”
                我好像还落下点什么,落下谁来……我记不清,就只能顾着眼前人。


                18楼2016-04-05 18:44
                回复
                  “先生来了?”
                  “先生慢走。”
                  就着相送的眼波忽而一抬首,大幕向前那陌生的世界,在追光之外黑得惊心。
                  一日复一日,时光似水去,我的戏唱得愈发的好,心中也就愈发的不安。总有一个声音提醒着,趁着良梦未醒,再多贪几分眷恋,来日,尘归尘,土归土,山河万里,空余故国月明。
                  自初日识得后,我再未以《生死恨》开过腔,大抵是我们程派人不兴这个;至于当时为何错唱了这一曲,如何都想不起了。
                  想不起,也是青纱帐、绿罗裙,什么时候作了碧云天、黄花地。北平城的秋来得太快,快得好似戏里梦里。金公馆不知何时没了举篱的白桂黄菊,只奄奄着几株后世被称作是塑料材质的假花,尚有几瓣,从灯光的角度一并落打下来,萎得好似从无绽放过的痕迹。
                  我喝去了身边的丫头,茕着孤影立在二进穿堂口,直着忘记是哪时年岁曾空昏过的眼。
                  这些日子里,董戈是隔日一到的;于是,有时候我会觉着,自己是隔天才能活过一次来。更如那蜉蝣对日,得而生,离则死,绽放与凋败,荣得璀璨,枯得寂静,竟是瞬息之隔相衬周全,再感知不到别的人与物。
                  这一天,蜉蝣向日,我失董戈。
                  金丝楠木的家具一件一件,由着腰脚壮力的小子们抬进,挤得我一颗心已然无处安置;仔细分辨那家具的材质,却又觉得正合打一口恩爱并殓的棺材,心下兀地生出些欢喜,竟抚着寸寸油亮沉泽的板纹多吊了一折嗓子。待到闻说来日要将我与这些家具一并抬到别的馆阁时,内心深处原是怵了的,想到董戈却又觉得,这些与自身无甚干系了。
                  董戈再也没来过。
                  他像秋日里淀在我左胸口的那簇落花,飘黄堕白,大天洗后,再无游踪。
                  我便随着心中上好的棺材板选料一并抬近了陌生的宅院,麻木着五感听着全北平城有名的才子,也是我口中更应该唤作自家先生的男子,我的丈夫宋三公子,拉着造型古怪的西洋梵娥铃琴,以娴熟的指法奏出我无法欣赏的曲调。
                  直到某一天,在他期许的目光之中,我再也忍不住,站起身,柔婉着性子,以指尖附着他的指尖,踮脚攀在他耳畔说:
                  “先生,你的二黄回龙怎么又用小工了?”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最终,客厅里传来让我为之一颤的骤响——那把名贵极了,同时也让他爱极了的梵婀铃琴,摔落在地,零丁粉碎。那愤然离去的样子极具风骨,错就错在穿的是文明衣,比不得长衫的拂袖意气;那几步走得虽标志,西洋皮鞋也踏不出厚底鞋的磊落。总的来说,我是失望的。
                  自那以后,我再未见过一个须呼之以先生的人。
                  东洋人果然走了,宋家果然倒了,我所居的宅院中也只剩下我,和被我带到这个世界我却认定了他不该出现的那个孩子。家中财物,除去不忠仆人夺去的,其余也是失的失,当的当,唯那套金丝楠木棺材板,我心中喜欢,每隔十天半个月都要擦拭如新。
                  汪兆铭去了,委员长南迁了,东直门的天主洋寺庙改作领事馆了;护城河畔草木的流纹刻在眼尾,一岁一枯荣,逐渐加重了痕迹。
                  又有什么干系呢?我呀,我是个不甘离去的幽灵,本已随着心尖的人故去,却仍旧游离在阴阳两界之间,失魂落魄,苟延残喘,每日离在桥头,冬则吸风,夏则饮露,声嘶力竭唱着——
                  “春娥女好比似失群孤雁……”
                  下一句,是什么?
                  我忘了,它也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结束了,我的一生,结束了。
                  曾听额涅说,人于鬼门关前会将生平往事走一遍电影,回想起这匆匆种种,想来今日是也;这被窥伺的一生啊,最后关头,再一次,我听见欢呼雀跃,并在此间,微笑,阖眼。
                  与想象中一般的安宁。
                  除去,心头那份执念。
                  来世、来世!来世……
                  ——今生已如此,你来世还要如何!


                  来自iPhone客户端26楼2016-04-07 03:47
                  回复
                    终于结束了,看着老婆跟马甲谈恋爱的感觉怪怪的


                    来自iPhone客户端28楼2016-04-07 14:29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