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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周年小剧场]—【谁翻乐府凄凉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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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麟囊 - 迟小秋 春秋亭外风雨暴


1楼2016-04-02 18:42回复
    我仔仔细细地分辨她声调里的情感色彩,第三声的你,起得短又促,骤然滑落下去……是我心里很清楚,她会有的下意识的反应:有点诧,带那么点儿子的恼,后头估计就是觉着不礼貌,没再多评。我这时看着很像滚刀肉,瞧我的样子主动诚恳,实则内里连头也不抬,是很经得住磋磨的。对她这第一反应,我因之前想起母亲的期望,病榻上浑浊地,点了圆澄澄独一分的盯凝,贯穿我的颅骨往下,往胸肺里凿的一去不复返,就对她现在的这一点寻常反应,稍滋生出些黯淡又低俗的不虞——我知道你好强,你独一份,但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渴望,恨不得扒着这根稻草,就再也别翻下去呢!
    所以,当我都想好了措辞,妥帖得半分毛病都挑不出的那种,打算张嘴一吐就锦绣得让她也受受惊时,她却接着讲了。我?你想做什么?我疑惑地抬起头,去探寻她明亮的,全然橙青蓝紫调得油画似的眼球里,阴影占据的比例。而后呢……
    “你说的对,我原本想的是放录音,还是现场收音来得震撼。”
    这一份的感激,我终究是转送给了她,梨,花。
    很快,不能再继续这样古怪的气氛。我翻过前头的垫词,等再单手擎着稿,另手掸抹了民国戏服,也就是件故意挑破又暴晒过的破旧衣衫,然后,正目清澈地望了一眼她——
    是董戈,在沉敛地,提着那把惯用的胡琴,以一贯纯直的性情洗练而成的目光,静静地面对着,知音,大格格,金舜锦。
    可这几秒的凝滞后,我却下意识地先脱戏,先前那一晃儿的觉悟宁可被她埋怨我都可不在意。带点儿犹疑地,像在做最后又是最基本的确认似的问她,梨花,
    “什么也不为,就为了一个字:戏。对吧。”
    彼时,风扇的转动声,像推挤到离我们三尺外的空地上,就被讲台阻隔着无法近前。
    我就像初次来大格格院里默默等候她起身的董戈,等到太阳爬上来,脸发红,汗无声地淌进后脖颈衣领,像谁都不能影响到我,单为她。
    不该是旗袍下敲打我心口的风光,也不应是眉眼里难逃过的情意……
    就为了一个字:戏。
    对吧?
    我却终究,叹了一口气。默地,多余般,无声添了两个字:
    戏里。


    5楼2016-04-04 1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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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我,演一个龙套是不足的,但油头粉面的金燕西真邀我演(暂且允我想一想罢,又不碍着谁,不必笑话的),我很可能要张口一句,蒙您高看,小子无名,再给推拒了。这一幕在我脑海中排演过千百遍,因着我的自信是长久以来地蜡烧烛泪,一根到底,再续不休。至于不演少爷,乃至不演高官,不演娇娥,无非是内心清高又挑剔,觉着自己学不来陈坤穷小子一个也敢演金粉世家的豪气,于是董戈这一个角色,就格外地称心,再没有更合我意了。
      当不搭调的纷绪受她莞尔冲散,我静默地凝视、见证她一点点地,由梨花退去,乘坐历史的马车,哒哒地引着魂魄向四十年代的北平老城去,便也油然地,去循着入戏的些许线索,像摸着六十年前东直门的城门楼子向外走——彼时它第一样楼的身份泛了硝烟熏黄生旧,箭楼、闸楼、瓮城这些的陆续被拆,让人再见不得五伏五券。但护城河两岸的垂柳拂鸭去,对月照大江的美景,三两个孩童在河水浅岸处戏耍的生动画面,伴随一声咿——呀——,就扑进我的眼鼻口耳,钻我的脑里,扯出了在那里等待已久的董戈:他早早地停下疾跑后依旧稳定的步伐,将怀里的胡琴调弦,屏气,一勾一抓,就预备着拉起二黄。
      但是……持琴的姿势还没变,耳朵里那明朗高流的西皮唱腔,就教我一向沉淡的面色,有那么一瞬的屏滞。
      接下去要如何?我的思绪散了散,但手底下的动作,却恰恰好好地随着每一个字的抑扬,随着大格格的腔调转亢,流畅自如地,搭在每一处精准抓扣的音节上,将西皮,拉完这一段。
      而那一州唱罢,她突然就停下。不是饱满的收尾,余音袅袅。是有了点出岔子的不能控场,下不来台,在台面的另一头望向我,说出她认的第一个错。
      不,不是认的第一个错——大格格从不认错的,便是晚起知道不对,也只是行动上改了早起,就像插曲从未发生。
      哦……我恍然了,是梨花在认错。可董戈怎么认得梨花呢?他只给大格格拉胡琴的。
      “您是吊嗓儿,吊字讲究的就是持气。急着唱高音就是不得法,唱腔里的由低入高,慢板三娘教子的二黄才是您该入声的。在这儿,对着护城河,您放开了吊,不必怵。”
      原来,青衣的二黄起是平稳铺垫,却要沉住了气,迂回地挑上高音,最后一尾冲霄地嗓儿,是比西皮还磨人。
      我很认真地给她讲清楚了,却还在为先前,自己继续给她拉西皮的胡琴,生出一丝触动。那一刻,究竟是董戈的选择,还是海棠的情愿呢?
      朝霞慢慢地弥散开去,柳枝儿缓缓拨开河面初晨的橘黄色波浪,在一切美好而祥和的气氛中,我抖了抖手腕,又搭弦。
      “您请。”
      我跟。


      12楼2016-04-04 1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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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成不变的动作又开始了。日复一日地,人前拔份,就得背后受苦。我拉胡琴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手指是早就记准了动作,跟着父亲当票友听惯程派的戏,哪处气势短,哪处收腔匀称,胡琴怎么配,是抑或是扬,再靠的就不是手里的功夫,是心。既不会快乱了节奏,更不会跟不上趟,拖、随、领、带,得心应手。便是日常的吊嗓配琴,也绝不能寻常对待,就是一个认真。
        可这一回,琴音的清朗里,大格格的嗓音渐渐变得凝重又紧滞,从容的圆润丢了,多情的宽阔丢了,尽是,琴到裹腔处,满嗓泣荒唐!
        我的一双眼,瞧着是不够滑,很平实地散开去。而她的高影就猛地扑进来,像身段折了,腔调崩了,跟不上我的琴音,教我微皱了眉,又自然地松缓下去——不急一时。但那黑影裹挟幽深的风来,冲向我——我没觉得怕, 很意外,下一刻就要闭眼,但那风声又不尖厉了——我便没有闭。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举动,她的眼睛,调色盘翻了,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带着大格格的痴,她的不为世道所困,又不为世道所理解,带着梨花熟悉又陌生的激动,像着魔。深蓝黛紫的油混了,荡荡搅搅,满池的不是风和雨欲来,是潮汐将退,海上的花卷着浪,涌起来:绝不愿,随波逐流……
        修长灵活的手,上一刻还勾弦,下一刻抓的,就“改弦易拳”,不紧,却也不能容她的拳头再锤地,有力地握住了!
        我心想,大格格,您不能这样,不能!我董戈是命里蹚滚油的苦难,但绝容不得您这样的爱新觉罗家里养出来的悲悯,咂出来的感同身受,用您自以为的怀抱与感动,去拖我上岸——这世道,天生不公平!
        我心想,梨花,你疯了?小说里可没写过这一场!先头唱错了,是排练,话剧的应变,我衬着你,配着你琢磨。但你这回连人物关系都不要了,书里的东西都给毁了,全乱了,乱了!可我却浑然赤红了脸,呸地往身前割一刀,干脆利落剜掉心头这块血淋淋的肉,扔向底下跳动着沸腾的血里,由着它哀嚎翻滚,我说,去她娘的!梨花她疯了,我海棠为什么不能疯?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剧烈地碰撞,你捶我一下,我撕你一瓣,你要推我下去,我就抓着你咬着你红了眼也要死命挣扎。
        可……董戈有什么错呢?我逼着他离开六十年身后的安宁,推着他往前走,和着他的沉默答应他,我说好,这一切就是为了戏。我是演戏,她也是演戏,没人能替代你的大格格,我更占不得你和她半点儿的绝配。他走入我了,我却要他至死不得安宁吗?我还能戏很多个角色,哪怕是龙套的喜怒哀乐,他却只是闲来被我捧据哄骗的董戈,我望着护城河里我颤抖的面孔,从两只眼睛里看见董戈的手紧紧捏着琴身,另只手试图摆开臂肘调弦起调,哪怕是《生死恨》都行了!放过我吧!饶了这对到死都不明不渝的痴人吧!
        ……我闭了闭眼,我心尖的伤口还残着,滴着一滴滴的血,疼得我缩起手心,恨不得哭出来说我不演了,我不爱了,我不陪你疯了,我错了!我求不得,你也别想求得!
        可从我口中,呜咽着,嘶鸣声声的,分明是:
        “我,我求您了!”
        这话音儿拖得越长,我就能感受到她手里的力量,带着无解的怨和恨,拖着我深深埋下头,硌着弦勒进这身戏服里头,不用想,是一道道的细条痕,夜里就该高高肿起。
        我嗓子有点哑的,是沉下去低低的声音再要一瞬间爆发,还一条条的抻长了,从肿痛的喉咙眼里头拔弦出来,恨不得去把她刺醒,好教这没救的局面赶紧结束,就能当谁都没失态过!
        “……接下来劝台那场,我们今天状态都不对,明儿再借教室排吧。”


        14楼2016-04-04 2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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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下午,我求了她,她应了我,我便像抽离掉魂魄,身体一松,就再没力气讲话。头一偏,就定定地望向,镂透一面镜窗的教室门外,无声地宣示:我们都静静吧,自个儿好好想想。而后,我是什么时候放开手,她又是什么时候推开那门离开,我就一点儿也不知道了。她来了,给我带来的惊远远多过喜,而今她走了,满心的寻不出悔,只有迷茫。我觉着累,像一夕发觉自己得不到爱情,得不到角色,完不成期望,原不是命不好,而是我烂泥扶不上墙,承不下情,担不得当,到如今削掉头发的气概,心底挖不出一分。
          但自从那天过后,每每在排练教室周围看到她,我都不自觉地立住,默默目送她,送她向我视线不及处远去。在那之前,我像就不能自控——但凡她这时候回转步子,走向我,张开口,气声一提——我准给她配着,拉一段!
          我原本想着,董戈领着大格格每天早上四点不到就往东直门护城河去,那我和梨花,就也能大早上天不亮,你呼我应,心有灵犀地,往……咱不往教室去,那儿保安不来门没开,不过可以去情人坡那片草坪上啊,那儿还能看着白天鹅黑天鹅游来游去,时不时地就对岸上嘎一声——配上我摆弄胡琴儿,你调亮嗓门,咱也是那回事儿!
          可没有的。早上没有,夜里没有。日复一日的,教室外我眼见着她一天天地黯淡下去,那双眼睛却是反常地愈发深邃透亮,磨清了镜子一般,照我照得透。而我呢,我一个人,再没睡过懒觉,睡的时候脑袋顶着床杆,铁杆牵动着房门,每天楼下的车库门帘子被宿管拉上去,轰轰隆隆的传到我这一楼来,这是第一拨。然后锅炉房烧水的阀门就被拧开,嗡哄哄蒸汽火车似的持续闷吼,这时候,我就拧开水龙头,借着点儿热度搓热手心和脸,然后再把头伸进水管子底下,教拔凉的自来水浇一激灵,一天就开始了。
          我睡觉不脱戏服,上课不脱戏服。除了洗澡时候顺带洗这身戏服(我真把它给买下来了),我听见室友和同学的议论,全然不在意。人戏合一,我戴着耳机听胡琴听程砚秋的锁麟囊,就从来没摘下歇过。
          我和她,此时陷入一种奇妙的相连相通的境界中:我们谁也不告诉谁,各自憋着一股劲儿,又都像存着些很无望的念头,却偏偏用心底的残存火苗灼烤它,激着它,等到相见那一天——就谁都不欠谁。
          “大格格,您唱得真是顶好的。轮不到您来犯怵,那些科班的角儿,有多少真出了名?您有学问,有天赋,又勤奋,”不说则罢,既然得劝,我就要合计清楚,再明明白白地讲给她信服。可说到这里,我看她的眼睛,也许是想着要从里头寻摸出梨花的痕迹似的:我在这一时,很惭愧地,生起了担忧的念头。又实则,是我担忧大格格的性子,遇强则强,硬得要撞破头。而我护陪她,有责任及时地拽她回来,将她搭兑利索,教她别再瞎想。
          我搁下琴,就要站起来。这一刻她忙着戏服,我不得搭手帮一把,但万一呢,万一落下个条穗,我自然要捡递她。这是应当应份的,包括每次的马扎之类,她的丫鬟跟在后头的马车里,却不能打扰近身。她身边只有我一个,敬而肃地注视着。
          “您千万别迷信那些,京戏是艺术,学是学不出名的,唱,是唱的自个儿的学识积累。您听我的,还做什么怵——大格格?!大……梨花!梨花!”
          梨花她倒下去了,重重地硌上红木的台案,那得多疼啊!我跳过撒了一地的戏服头面,没在撞上去前接到她,这一时就把手垫在她薄透裙装的背上,隔着摸她的脊肋,使劲——她怎么这么轻?我一时被手里这过余的力气搞得滑跌坐地,可托抱的她,依旧稳稳地:她闭着眼,嘴唇又干又白,脸色惨白。
          我摸索着往衣兜里掏巧克力,却又愣住:我换上戏服,为了排练,兜里什么都没有!
          心跳颤抖着,胸口也颤抖起来,我怕,我怕她变成大格格……
          泪意早就转在眼眶里,我这一时浑然不清醒。就慢慢地,慢慢地,鬼使神差似的,又其实渴望也酝酿得太久——
          发干的唇,轻轻和她的唇相触。
          我下意识一抖,却又闭了闭眼睫,让浅粉依恋又缠绵地贴覆雪白,让我舌尖渡的一点津液,祈求地润湿她的口腔。
          ……
          “是你救了我。梨花……”
          我喃喃低语,在将她抱出教室,坐校内循环车送往校医院的路上。
          一生一世一双,痴人啊……


          16楼2016-04-05 1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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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太多急乱的场景冲击人的眼睛,心理,大脑时,据说,记忆只能印下最清晰的那一幅画面,余下的就都很模糊,让人觉着,哦,不过就是那样而已,什么都没有。这大概叫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
            于是,从那个吻后的,坐上车以后再同梨花一起经受的事情,在我呆呆等她醒的这段时间里,就很有些旁观的成分在,像赏戏台子上的过场。听啊,她喊我放她下来,我一开始很冷静,或者说是魂儿早丢了,没说话地按着她。后来她睡过去,她终于安静了啊,我想,不会闹起来就要打人,打不成就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看,以为我感觉不到吗,我傻吗?从前偷偷盯你瞧那么久,哪个角度最不容易被发现,隔多久就得换个姿势换个地方……大格格,您不守诺啊。说了放过我,一点儿你都不肯退。
            不自觉地,就抿开一点笑,带了得意和无奈,看向自己亲手带出来的程派后人,同自己一样,爱戏成痴。
            “她怎么样了?”不注意的时候,话剧社老师推门进来了。她高跟鞋其实很响的,我都没发现。这一时想起来,赶紧去观察大格格的眼皮,还好还好,我撒开她的手,站起来后退一步,轻轻地,带一点沙哑的气儿,飞快地看一眼老师再收回去关注大格格。“她没醒,得多睡会儿才行。”我说。
            一旁的老师像是真吃一惊,又像痛心自己的学生,没过多久门外又近了几个脚步声,我就默默地转头去,望向老师,很乞求地看她:谁都不该打扰病人休息啊……她便似不落忍,走几步拧开门出去,关严实了又用后背挡住门玻璃。这样声音透进来就不大清楚,但我还是听见她说了“他俩是真戏痴!导员老师,您也别进去了……放过她们这回吧!”
            是这样讲的吗,还是我听岔记差了?我只需要知道外面不会有人闯进来拉着我出去,我就放心了。
            ……
            她醒过来的时候,我手边刚搁下一个保温饭盒。我见她睁开眼,又闭上,最后还是努力地睁开了,我就有点为她骄傲和舒心的笑意,又很快敛下去。
            “你睡没多久,很久没睡足的人就这样,让睡也睡不踏实。”
            我没去握她的手, 只双手托着饭盒,立在床头俯视地,静了会儿,问她,
            “先吃点东西吧,我扶你坐起来。”
            还好是摇杆的病床,我给她支起床上的小桌板,打开盒子里头是煮得冒油的白粥,另一碗搭在上头的是绿油油根根摆的一样粗细长短的青菜叶。指着内里让她看,“食堂的粥不够稠,我去日租房里的厨房做的,青菜也吃,我额外把它腌过,是咸口,好配粥。”
            把勺子递她,我想,大格格是不会愿意我喂她的。为她做这样一顿饭,报答她,接下来的日子陪着她,再不让她这样糟蹋自己了。
            “您还记着睡之前跟我说过的话么,”
            我指的是,她说,全凭先生吩咐。我就这样说服她去吃饭,我说,
            “您还要义演,我这些日子拉着您去护城河是为什么,就是要您身骨好些,气儿才能足,撑过一场戏。您听我的,安心养身体,到时候就不用饮场……那不是懂戏的人能做的。”
            我好像还落下点什么,落下谁来……我记不清,就只能顾着眼前人。


            18楼2016-04-05 1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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