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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と水】草木神明(一四八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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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属地:湖南1楼2016-07-16 23:24回复
    一个小中篇。
    赶在祭日前快快地填吧。


    IP属地:湖南2楼2016-07-16 2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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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春水
        最开始是一点淡淡的青色,敷上地面,攀附着春莺煽动的翅膀,渐渐皴染到天边去了。然后颜色变得盛大了,妖红艳杏,伶仃寂寞地舒展在经冬枯残的枝头。春天是在寂寞里来的,来了便不走,野火似的烧,烧得漫山遍野灼痛眼睛。
        “春天啊……”我趴在窗台上喃喃念叨,鼓起嘴冲窗前山茶树小小的花苞吹气。
        我母亲搂着小小一箩晒干净的衣服经过窗台,撩起花叶对我笑道:“莳,你在发什么呆?天气这么好,何不出去玩?”
        我扭过脸。
        母亲放下衣篓,笑眯眯地摸我头顶的发旋,说:“又跟太郎拌嘴了?”
        我撅起嘴巴吹脑门上的刘海,哼一声说:“谁跟他拌嘴?我会稀罕跟他拌嘴?开玩笑!我老早就不和他玩了。”
        母亲露出一个让我很不舒服的了然的微笑,道:“这样啊……那,既然你闲着,不如帮父亲跑一趟植木屋家,好不好?替父亲把病人的药送过去。”
        这个时候,太郎大概在同他那群狐朋狗友出门玩,没准儿趁着阳光晴好,在河堤上放风筝呢!我想着想着,几乎要咬碎自己一口牙,勉强道:“好。”
        母亲夸我乖,替我装好了药囊,我背着药囊,懒懒散散地朝植木屋先生家跑过去,心里惦记的还是前两天同太郎吵的那一架。到底吵什么我忘了,总而言之,太郎怎么能跟我吵架呢?我都是对的!跟我吵架也就罢了,他怎么能在吵完后两天都不来找我玩呢?太过分了!
        植木屋先生家的门是被我撞开的,我一面闯进去,一面欢快地喊:“平五郎先生!夫人!是我,阿莳!”
        太郎却迎面扑过来,捂住我的嘴,将食指压在自己肉乎乎的嘴唇上,压低嗓子说:“嘘……”
        我扯开他的手,说:“你不该在放风筝吗?”往年这个时候,我们总是一起放风筝。今年我们吵架了不错,但太郎有的是玩伴,没了我,也可以同旁人一起放风筝。
        太郎仔细捧着我的脸,端详端详,故作老成地小声说:“你不是在生气吗?我想等你气消了再一起去。”
        我回过味来,觉得不能这么便宜了他,抱起胳膊扭过脸,高声道:“你不用等了,这个春天我都不会消气了!”
        太郎又捂住我的嘴,要我“嘘”,还用手指指边上。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庭前藤条躺椅上卧着一个人,他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被子,非常瘦,脸色莹白,长长的睫毛晒下浓浓的阴影。我小心翼翼地上前,鼻子里钻入一点点酒气,便问太郎道:“这个人喝醉了?”
        太郎摇摇头:“喝了点药酒,好容易不咳了,你让他好好休息。”
        我摸着下巴恍然道:“这便是那位冲田先生?”
        太郎道:“不错。”
        我抱着父亲叮嘱送给这位冲田先生的药囊,兴致勃勃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这是太阳最好的时候,不冷不热,一点春日最合衬的晴暖,中庭的樱树绽出猫爪子般的小花,偶尔顺着风飘到他脸上。我俯身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对太郎说:“这人真好看。”
        这位冲田先生的睫毛微不可见地颤了颤。
        我笑了,说:“冲田先生醒了?”
        冲田先生睁开眼睛,笑吟吟地看着我,道:“你这小姑娘,鬼灵得很。”


      IP属地:湖南3楼2016-07-16 2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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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春绯
          太郎替他把药端过来。黑色的药水,装在陶罐子里,还在咕嘟咕嘟冒热泡泡。太郎将药罐子搁在树下面,笑说:“放着凉一凉,趁它还温热的时候喝下去吧,宗次郎。”
          宗次郎带着个淡淡的微笑,说:“好。”
          太郎便跑过来扯我袖子,说:“阿莳,我们去玩?”
          我说:“我不要跟你玩。”
          太郎只好哭丧着脸赔不是。我觉得他认识错误很不深刻,一点也不想原谅他;又看他可怜,舍不得不原谅他。正处两难之际,宗次郎开口替太郎说话:“阿莳,太郎这几天都在跟我说你不理他呢。你们是好朋友,你别让他难过。”
          听了宗次郎的说法,我虽然还在心里面念叨:“他难过?我也难过呢!”心肠却实实在在软了下来。太郎又软磨硬泡了一会儿,我脑子一热,便说:“好了好了,原谅你了!”
          我既然说了原谅,便不会再小家子气,登时挽着太郎嘀嘀咕咕起来。今天的天空高远,万里无云,风正清和,沿着千驮谷的浅溪会映出焕烂霞表的淋漓花影,是个适合放风筝的好日子。不想,太郎家的美人筝已经落满了灰尘,竹骨一碰便碎了。
          我们面露失望,垂头丧气地预备去河堤边上摘花。磨磨蹭蹭从中庭走过时,宗次郎正端起樱树下的药罐子打算喝,见到我们,他将药罐子搁在一边,笑问:“怎么了?被霜打了似的?刚刚和好的时候不是挺高兴吗?”
          我同太郎对望一眼,你一言我一语,争相将那美人筝的惨状描述给宗次郎听。宗次郎听罢,笑说:“这个容易。太郎,你去给我拿把小刀来。”
          太郎从屋里偷出了小刀,宗次郎带我们上后山随意地劈了几竿细竹,搂着竹子坐在中庭的樱树下,挥洒自如地削出个简陋的风筝骨架。太郎早已伶俐地备齐了纸与浆糊,宗次郎细致地替我们将纸糊上,递给我们说:“时间紧,做得粗陋,回头我还替你们将画儿给描上。”
          我和太郎欢天喜地地搂着风筝,接连道了谢,脱了僵的马似的奔出去。太郎走在前头,他跑得太快,我为了赶上他,被门槛拌了一下,扶着门框才站稳。
          站稳后我又听到宗次郎的咳嗽声,忍不住回头瞥他一眼。他站在树下面,淡灰色的织物,身形比后山的竹还要瘦长,咳得佝偻起来,弯成心酸的弧度。药罐子却仍被他稳稳当当地捧在手里,细细的花瓣慢慢地、慢慢地落进浓黑的药里,他仰头把药喝了下去。
          我不敢看了。
          我和太郎拖着那只风筝的残骸回到了植木屋家。
          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夕阳残照从缝隙间舞出一群凄艳的妖魔。植木屋家点了灯,透过纸糊窗户可以看到室内人漆黑的身形。
          宗次郎拉开窗户,坐在窗台边上,嘴里轻轻地哼着歌。他身后的烛火罩在纸糊灯架下,素白的纸上描摹着樱花最辉煌时刻的红,风雅的苏木颜色。苏木色照亮他的侧脸,淡灰的羽织披挂在身上,仿佛披了一身雪。
          他看见我们,大惊说:“太郎,阿莳,你们怎么了?”不等我们回答,便向屋内道:“松本医生,您的女儿在这里!”
          我父亲匆匆忙忙从里屋出来,哭笑不得地搂住我,用袖口替我擦脸上的灰和土:“你母亲打发你上这儿来送药,一送送了一下午,天都要黑了也不回去,贪玩也得有个限度,最起码跟你母亲知会一声!”
          我扑进他怀里“哇”地哭了出来,太郎抱着风筝的残骸,经不住也红了眼眶。
          总司利落地翻窗出来,掏出帕子替太郎擦了擦黑糊糊地脸,柔声问:“怎么了?”他的声音像山上风吹竹的声响,细腻而柔软。
          太郎犹犹豫豫地说:“弥彦……”
          我父亲面色一沉。


        IP属地:湖南11楼2016-07-18 2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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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晒
            父亲问我:“弥彦那小子,又找你们麻烦了?”
            我只顾抱着父亲“嘤嘤”地哭,太郎被宗次郎擦干净了脸,仰起脸对我父亲说:“是的,他踩坏了我们的风筝。”话到这里,他也有些哽咽,无措地将破碎的风筝骨架递给宗次郎,小心翼翼地瞥他脸色,怕他生气。
            宗次郎倒是神色如常,接过风筝的残骸,翻来覆去看了看,挠挠头说:“这个修不好了,回头我给你们再做一个。”
            太郎闻言,嘴一咧也要哭,宗次郎手忙脚乱地捂住他的嘴说:“你这小孩儿,哭什么哭?我不是说了替你们再做一个吗?”
            太郎顺势抱住他的腰,抽噎道:“宗次郎你替我们做的风筝,我们都十分珍惜。可弥彦那家伙不讲道理,我又打不过他……”
            我父亲皱着眉向宗次郎解释道:“仲藏弥彦,我们这边一个小混混,家里没人管束。依仗着自己在武馆学过几年剑术横行乡里。”
            我哭够了,眼泪一抹,顶着微红的眼眶忿忿说:“横行乡里?怕他还没有这个胆子,看到胜三郎哥哥那样魁梧伟岸的人就夹着尾巴走,反倒在我们小孩子面前耀武扬威!今天我与太郎合伙同他打了一架,还没有输!只可惜了风筝……”
            我父亲听了,反倒笑起来,说:“哟,阿莳,你还会打架了?”
            我脸一红,忙用手捂住,道:“打了又怎么样?”
            父亲揉了揉我的头发,笑说:“不怎么样,回去说给你娘听,让她乐一乐。”
            我着实不爽父亲这个态度,又没法子反驳。宗次郎应允会给我们再做一个风筝,要我们别伤心。我并不伤心,可我看太郎却很是在意。弥彦那家伙夺过我们的风筝,嚣张地踩碎后,太郎便疯了般冲上去揍他。别看太郎平日在我跟前文文雅雅,揍起人来竟毫不含糊,我在边上给他助威,还时不时捡石子砸那混蛋。
            弥彦被太郎这股狠劲给吓坏了,好容易挣脱太郎,抛下几句气势不足的威胁便逃走。我拾起地上破碎的风筝,用手去擦他黑糊糊的脸,调笑说:“小花猫。”
            太郎没同我一起笑,他默默握住我的手,断断续续悲伤地说:“阿莳,宗次郎——冲田先生他、病得非常重。这个风筝,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容易做。”他眼神骤然狠厉起来:“都怪他!”我知道他说的是弥彦。
            我头一次看不懂太郎的眼神。
            春夜还裹着寒冬料峭的凉意,父亲要宗次郎进屋休息,领着我预备告辞。太郎望着宗次郎进了里屋,将我们送到门口。父亲温暖的手握着我,我对太郎说:“明天你到我们家来玩?”
            太郎迟疑片刻说:“我下午过去。”
            我失望道:“啊?明天中午是我做饭,你真的不来?”
            太郎像是做出某个痛苦、难以割舍的决断般闭上眼,说:“我下午再过去。”
            父亲见他神色如此,经不住笑了。太郎将一张脸转向我父亲,轻声问:“松本医生,冲田先生他——会死吗?”
            他的脸小小的、圆圆的,我一直觉得非常可爱。此刻黑漆漆的夜幕上缀着一轮明月,盛大的光投射而下,如一位素面俯首的美人,铺了一地流水似的锦缎,也照得太郎的脸雪白如柔槐扑簌。那张非常可爱的脸骤然变得锋利尖锐起来。
            我父亲张了张嘴,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会。”
            太郎垂下脸,我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见到长长睫毛的阴影。他说:“嗯。”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没有说话,想太郎,也想宗次郎。月光如肌理柔和细密,含吮着白昼风日洒然的春色。我父亲微微叹了口气:“太郎他,长大了啊……”


          IP属地:湖南15楼2016-07-19 2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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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殉色
              弥彦是从河堤另一侧过来的,一身破破烂烂几乎看不出原来颜色的长袍子,嘴里叼着一枝狗尾巴草,长长的马尾束在脑后。他看见我和宗次郎对坐调笑,几乎是吓了一跳,后退了半步,警惕地左右看了看。
              他问我:“植木屋太郎呢?”
              我骗他:“太郎没有来。”
              弥彦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软下来,吊儿郎当地斜了宗次郎一眼,问:“这个病怏怏的小子是谁?”
              宗次郎抿唇笑了笑:“在下冲田总司。”
              弥彦将嘴里摇摇晃晃的狗尾巴草吐出来,讶然道:“啊,你是寄住在植木屋家养病的那个武士!”
              宗次郎端然点点头:“正是在下。”
              弥彦兴冲冲地把腰上的刀解下,摆出架势,霸道地说:“他们都传说你本事了得,不如我们来过两招。”
              我听了这话,恼得不行,挡在宗次郎面前,昂起头说:“仲藏弥彦,你欺负人!你明明也知道冲田先生病了,还来挑战他,摆明了是趁人之危!你不要脸!你厚脸皮!”弥彦已经十四岁了,比我足足高了两个头,但是我不怕他,不管不顾就冲上去揍他。
              弥彦忙把刀收起来,硬生生受了我一拳,也不显得疼,只抓住我的手腕,歪着头问:“阿莳,你好不讲道理,我究竟是不要脸,还是厚脸皮?人总不能既不要脸又厚脸皮。”
              我两只手腕被他一手攥住,动弹不得,气得用脚踢他,哪里还管他问些什么,只顾自己骂得开心:“仲藏弥彦,你混蛋!你放开我,我给你好看!”
              宗次郎笑吟吟地走上前来,弥彦蓦地一惊,松开我的手腕,后退两步,再度拔刀,摆开架势,机警地看着宗次郎。
              宗次郎苦恼地叹了口气:“我们两个若当真过两招,的确不甚公平。但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欺负阿莳,否则太郎要恼我了。嗯……不如你先动手吧。”
              我机灵地躲到了宗次郎背后,探出脑袋看,只见弥彦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脸都憋红了,举着刀却动也不动。宗次郎双手背在身后,云淡风轻地瞧着他,弥彦咬了咬下唇,大喝一声,猛地劈过来。我见宗次郎仍是不动,忍不住惊呼:“宗次郎,小心!”
              电光石火间,弥彦手上的长刀“哐当”一声落了地,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怔在原地,还滑稽地摆出劈砍的架势。宗次郎位置已经移动了,他转到弥彦身侧,用双指敲了敲弥彦握刀的手腕,长刀应声落地。
              我鼓掌:“宗次郎,胜!”
              弥彦回过味来,涨红了脸,慌慌张张地拾起长刀,局促地站在原地。宗次郎携了我坐回草地上,懒洋洋地晒太阳。弥彦仍不动,我看着他碍眼,便说:“喂,你,让一让,挡着我的太阳了。”
              弥彦果真挪了挪。
              我觉得有趣,又道:“说你呢,叫你让开,你怎么不听?你挡着我的太阳了!”
              弥彦竟当真又挪了挪。
              这可把我给惊呆了,认识弥彦这么些年,没见他如此听过谁的话。他听话至此,我反倒不好再戏弄他,索性别过脸,眼不见心不烦。
              弥彦却凑近了,小心翼翼走到宗次郎身边,嗫嚅道:“冲田先生……”
              宗次郎笑问:“嗯?”
              弥彦脸上红得几乎滴出血来,道:“我想请您……请您教我剑术……”
              闻言,我大吃一惊,直直向弥彦望去。弥彦瞥一眼宗次郎,又瞥一眼我,往昔的活泼倜傥此刻悉数不见了踪影,倒像个面对心上人手足无措的少年。
              当我此刻听到太郎遥遥唤我“阿莳”时,心中便暗道:“坏了!”


            IP属地:湖南25楼2016-08-02 1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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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贮光
                弥彦蓦地听到太郎声音,也给骇了一大跳,仓皇间瞪我一眼道:“你不是说太郎不在吗?”
                我其实也有些慌,按捺住了,从容道:“我骗你的。”说话的时候却避开弥彦的眼睛,不知为何,我心下觉得有些对不住他。
                弥彦咬牙切齿地喊我的大名:“松本莳!”
                我此刻才惊觉,弥彦原先也是唤我“阿莳”的,像太郎那样唤我。
                解释也来不及了,太郎已经甩开风筝冲到我前面,将我护到身后同弥彦隔开,怒目道:“仲藏,你又出现干什么?”
                弥彦反驳道:“我又没做什么坏事,莫非我连出现也是错?”
                太郎斥道:“你出现莫非还有什么好事不成?”
                弥彦眨了眨眼睛。
                他今年十三岁,比太郎大上一岁,高他一些。他把长长的头发束在脑后,穿一身脏兮兮的长衫,全身上下只有眼睛是干净的。干净明亮的眼睛,乌黝黝的。
                我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新年时节漫天的大雪,晨曦的太阳照着积雪映出蓬松玫瑰似的光海。我同太郎穿着新年的新衣裳,牵手走在繁华的大路上,弥彦蹲在家门口,抱着一柄刀仰着头看天空,他脚下有薄薄一层雪。
                那时候弥彦还不是个闻名遐迩的坏小子,我和太郎还同他一起玩。见他落寞地站在家门口,太郎便上前去问他:“弥彦,你怎么站在这里?外头多冷啊!”
                弥彦也是眨了眨眼睛,一双乌黝黝的丸子,像是贮藏着四时阳光。他笑着说:“我在外头看梅花,你们瞧!”他家院里梅树斜倚出一枝大红琥珀般的花。“外头的这一枝最好看。”那时候的弥彦信誓旦旦告诉我们。
                后来我们知道他母亲在年关去世了,再后来听闻他父亲有续娶。他后母待他不好,成日里打骂他,他索性破罐子破摔,仗着自己学过几年剑术横行霸道。家里不敢管他,他也不乐意回家,镇日在街头巷尾闲散地游冶,做些不入流的勾当。
                这些事我本该忘了,但是弥彦眨眨眼睛,我又想起来了。
                太郎本欲扑上去同弥彦好好厮打一番,我却在后头搂住了他的腰。他惊疑不定地看着我,我淡淡道:“别管他了,宗次郎已经教训过他了,我们走吧。”
                太郎有点儿慌了,低声问我:“阿莳,你不放风筝了吗?”
                我摇头:“不放了。”
                太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头沮丧问:“我做错什么了吗?”
                我又摇头:“没有。”
                宗次郎摸摸我的脑袋,柔声道:“我们回去吧。”
                太郎收捡了风筝,我装好了食盒,一人牵着宗次郎一只手打道回府。期间弥彦一直怔怔地伫立在原地,不说话,也不动弹。花团锦簇的春日阳光兜头盖脸浇他一身,傍着山色树影柔软地糊上他的衣襟,他低着头,我看不到他的眼睛,只心想,他的眼睛大概还是明亮的。
                我们走得不远,便听到弥彦在后面细细地唤:“阿莳……”
                我狠心闭了闭眼睛,当作没听到。
                那声音熄了,我心底有一种哀柔。蓦然又响起来,声音大了无数倍,也坚定了无数倍。弥彦追赶上来,挡在宗次郎面前,伏跪下身子,郑重道:“冲田先生,请您教我剑术!”
                宗次郎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近乎透明的笑容来,他说:“好。”


              IP属地:湖南28楼2016-08-03 1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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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一】昼饮
                  太郎与弥彦的学艺之路漫漫无期,宗次郎身体不好,往往只能从旁口头指点一二。弥彦早些年有底子,学得比太郎轻松些;太郎较他肯吃苦,练剑的时候也不作声,闷头闷脑地拼。我常与宗次郎坐在廊下,宗次郎端着我熬给他的药,我翻开父亲交予我的书,在和煦的风日下看看书,偶尔看看树,偶尔看看人。
                  我看着中庭那株樱花树从小小的花苞到绽裂,开出最夺目的花来,昼时温柔秀丽如腰肢醉软的美人,夜晚立在星月水光里,夜樱被星丸浸湿。那花慢慢地落了,锦重重堆了一地,院门掩不住春意,春天从篱笆缝里溜走,樱树光秃秃的有一种别样挺拔。白昼渐长,夏日便慢慢地来了。
                  植木屋先生在后院的露井下镇了西瓜,井上亮着一簇木槿,我拨开丛丛花叶,将西瓜湿漉漉的捞起来。宗次郎以刀劈开,我用白底绿边的小瓷碟盛了瓜瓤,端至廊下,招呼汗淋淋的两人:“太郎,弥彦,来吃瓜!”
                  弥彦闻言,笑嘻嘻地凑过来,说:“阿莳你喂我吃,我手好累。”
                  我义正辞严道:“不行。”
                  他倒也没纠缠,吊儿郎当地笑过了,自己拈起一片西瓜大口吃起来。宗次郎只尝了一点,我本准备开口吃,见太郎还在树下固执地重复劈砍,叹了口气,放下瓜跳进庭院里,跑到太郎身边,将手背在身后,前倾着身子问:“太郎,你怎么不去吃瓜?”
                  太郎将竹刀搁在一边,擦了擦汗说:“我不渴。”
                  我说:“不渴也可以吃啊,解解暑。”
                  太郎脸一红,道:“我不热。”
                  他满头大汗地说这句话,委实没什么说服力。我歪着脑袋,也不说话,只笑吟吟地盯着他眼睛。太郎被盯了一会儿,慌忙挪开了视线,咕哝道:“我去吃就是了。”
                  廊下,弥彦正同宗次郎振振有词地说着什么:“这种大热天儿,就该喝酒,喝最烈最烈的酒,一醉方休。醉得不省人事,也就不知道天有多热了。”
                  宗次郎着葱绿薄衫,倚着廊柱斜坐下,眉眼笑得弯弯的,道:“可惜了,我喝不了酒。”
                  弥彦砸了砸嘴,我牵着太郎凑过去,说:“我也要喝酒。”
                  弥彦毫无顾忌地挥了挥手,露出瞧不起人的神色来:“你是女孩子,最多就喝喝‘大山吟水花’那样的清酒。”
                  我颇生气,将太郎推到我身前,小声给他打气:“你替我找回场子来!”
                  太郎摸了摸我的额头,道:“算了,我也不喜欢喝烈酒,我跟你一起喝清酒就是了。”
                  弥彦默然,露出了无意思的颜色,装模作样地挠了挠头。我想,宗次郎不喝,我不喝,太郎也不喝,留他一人喝烈酒,即便醉到了九重山外的蓬莱仙境,将一身暑溽蜕成沁人凉意,恐怕也没什么意思。
                  我在廊下看累了书,便问宗次郎:“太郎和弥彦,现在谁比较厉害?”
                  宗次郎用纤长的手指点了点下巴,道:“现在是弥彦,将来恐怕是太郎。”
                  我笑:“你在宽慰我吗?就算太郎比不上弥彦也没关系的。”
                  宗次郎垂下眉睫:“不是。”他又抬起眼睛,琥珀色的瞳孔如湖光温柔清亮:“弥彦天赋好些,可惜练得不认真,日后最多算中游;太郎他——太郎他非常非常努力,我也看不到他的极限在哪里。”
                  我又笑:“可惜都比不上你,对不对?”
                  他神情忽然落寞了,雪酿的悲意从话间溢出来:“我同他们不一样,我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活在一个不用执剑杀人便能守护心爱之物的时代……多么好。”他身后天空高高的,触目云团蓬松如万蕊白花开,他人浸在云日里。
                  宗次郎闭上眼睛:“我已经不想握刀啦。”


                IP属地:湖南33楼2016-08-05 2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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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五】夏病
                    烟火大会上那场奇遇委实耗费了我不少精力,当晚我便病倒了,染了热伤风,额头滚烫,脸烧得通红。母亲照顾我熬到很晚,我才好容易听着窗外的蝉鸣声睡着了。睡也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地总觉得心尖子上发凉,被惊醒后只看见泼了一地的星光,万籁俱寂的天色只闻我自己的呼吸。
                    翌日自然不能如常去植木屋家,父亲自行背着药囊动身前摸了摸我的额头,同母亲道:“还是很烫,你汲一罐井水替她敷一敷。”
                    我迷迷糊糊睁眼,道:“阿爹,你记得要跟太郎说一声,我今天就不去了。”
                    父亲道:“自然。”
                    我倦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挣扎着握了握母亲的手。母亲用手指细心地梳理我的头发,柔声细语道:“好好睡吧,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我睡着了,做了好多的梦。自己在梦里也晓得是梦,偏生醒不过来。在岩浆里挣扎尖叫着,拋上云端被骄阳烤炙。好容易昼夜更替,淡金色的蛾眉月枕在我耳边,我歪过头,看见细细一弯蛾眉月逐渐膨胀,胀大成八月十五的浑圆。浑圆的月亮里有巨大的黑影,是人的轮廓,起先是太郎,还在用竹刀劈砍——在我的梦里他还不忘这个——他用竹刀砍倒了另一个人,啊,是弥彦!我恨不能提脚去揍他们俩一人一拳。月亮沉下去了,渐渐离我远了,我一眨眼便化成一柄团扇,被宗次郎捏在指间缓缓地摇,动摇间清风暗发,宗次郎背对着我。团扇跌落在地,宗次郎也如玉山般倾颓了。
                    我想要大声喊:“宗次郎!”喉咙却喑哑得发不出声音。
                    宗次郎!
                    他的背影渐渐地淡了。
                    母亲说我睡一觉醒来便好了,这话没能实现。我实打实病了半个月,歪在病床上起不得身。期间太郎来看过我一次,太郎走后弥彦也来过一次。
                    我沙哑地问弥彦:“太郎有没有同你打架啊?”
                    弥彦吊儿郎当地笑道:“他倒是想打,老子不跟他打。”
                    我母亲在一边听着,忍不住皱了皱眉。展平了眉毛后,冷冷地用托盘端了杯茶水给他。
                    弥彦受宠若惊地接过茶盏,故作姿态地喝一口,笑嘻嘻向我道:“你们家这什么好茶?我不懂这些,也吃不出来,别白糟蹋了。”
                    我别过脸咳了两声,嗔怒道:“少轻嘴薄舌了,我问你,宗次郎好不好?”
                    弥彦漫不经心地望窗外,庭院里母亲养的画眉鸟在桑树间婉转啼啾着,他冲画眉鸟轻轻吹了吹口哨,才回答我说:“你怎么不问太郎?”
                    我扯谎道:“太郎没来过呢。”太郎虽然昨天来过了,可惜行色匆匆地很,我也不好问起,只闲聊了几句他便告辞了。
                    弥彦刮了刮自己的脸颊,道:“撒谎,羞羞脸!我昨天眼瞅着他进来的。”
                    我烧得厉害,脸红也显不出来,索性厚着脸皮道:“你看岔了,那不是太郎,太郎当真没来过呢!”
                    弥彦没料到我来这一招,怔了怔,仍旧笑嘻嘻说:“那我也不告诉你,得你自己去看才行。快点好起来吧,好起来便能去看宗次郎了。”他翻身而起,姿态轻盈地向我母亲道别,从房门出去后,便翻墙逃了。
                    “这孩子……”母亲像是被他给逗乐了,抿嘴笑了笑,再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心甘情愿地收拾起他喝光了的茶盏来。
                    父亲只说宗次郎仍旧是病着,具体也不肯透露一个字。被我缠得紧了,便佯装怒道:“你自己还是个病人呢,好好养病去!”
                    我一则畏惧父亲的威严,二则委实身体虚弱,只得乖乖在榻上躺着。
                    这一病,起先是来势汹汹,其后又缠缠绵绵,扰得我很是柔脆。父亲倒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道:“偶尔病一病也算不得坏事,身体里好排排毒。”
                    待我大好,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了。父亲总算解除了禁令,我又能去植木屋家找太郎玩了。我还要好好找太郎算算账,整整半个月,他居然只来看望过我一回!


                  IP属地:湖南52楼2016-08-15 1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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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七】女心
                      宗次郎病得太厉害,父亲将他挪到后山竹林里面去静养。我仍旧每天上植木屋家去,坐在廊下看太郎和弥彦对打。弥彦总不认真,嘻嘻哈哈惹太郎讨厌。夏日雨水丰沛,天降暴雨的时候,我们仨便排排坐在廊下,我用手接檐下滴溜的雨珠,弥彦一脚踢开木屐去踩水,唯有太郎抱着竹刀一脸端肃。
                      夏天的雨落不了多长时间,噼里啪啦在万家屋顶上敲敲打打一阵后,便又放晴了。像个小孩子似的不甘心,即便太阳从云里探了个头,乌云也不肯挪走,仗着积蓄的雨水稀稀落落还要落两滴才罢休。这便是太阳雨了。母亲说的故事里,这是狐狸嫁女的阵仗。
                      我觉得太郎变了,不像以前那样爱笑。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我这样想。父亲却意味深长地拍拍我的肩膀,说太郎真的长大了,阿莳你也要快快长大啊。他没有不喜欢你,他是很喜欢你,才变这样。你不要让他太辛苦,早点长大到能明白他的苦心吧。——可我还是不明白。太郎就是变了,不对我笑了。
                      我现在更常跟弥彦玩儿,因为弥彦有意思,他跟我说家长里短的笑话,替我编蚱蜢,还带我去各条街道上晃晃悠悠。 他神通广大,江湖上混得风生水起,有不少稀奇古怪的朋友。傍晚他带我钻进和菓子店,老板一见他就笑,端出几盘和菓子招待他。时令的青青莲叶裹着,团成绿色的球,盛在莹润青翠的江户切子上。
                      弥彦悉数推给我吃,然后趴在柜台前,吊儿郎当地问:“今年没有酿莲花酒吗?”
                      老板笑呵呵道:“我就知道你惦记这个。”
                      我随弥彦偷偷喝了酒,心里有些愧疚,还是偷乐占了上风。太郎这时候准定又在练刀,干巴巴地重复那一两个动作,即便我们邀请他,他也不会来喝酒。我为什么不自己好好快活快活呢?何况这莲花酒比清酒还柔和些,一股清新气息扑鼻而来,白瓷盏里呈可爱的粉色,我为什么一定要顾忌太郎而不喝呢?
                      我心里愈是替自己开脱就愈不快活,莲花酒只喝了一盏,和菓子也只勉强囫囵吞了一个,便跳下椅子,对弥彦说:“我该回去了。”
                      弥彦眨眨眼睛说:“这么早吗?”
                      我说:“嗯,不然阿娘要担心了。”
                      我等着弥彦同老板笑嘻嘻地道别,掀开风帘站在街边,行人在日暮下慢慢从我眼前走过。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好多好多人,单单这条街上我就大半不认识,出了这座城还有江户啦京都啦,出了国门还有更辽阔的世界,那些人我全不认识。
                      弥彦过来同我并肩站着,我们都放远了目光向太阳看。它缓缓地坠下去,据说它晚上悄无声息地栖息在一个叫虞谷的地方,收敛着全身的光束默默熬过凄清的长夜,不小心漏出一线光,滴在谷底下的石缝里,缝里便婉转地生出绝艳的花,在黑夜里横斜着姿态,红得像是笑,笑得无止无休。那是世上最美的花,可惜世人没福分见。
                      弥彦问我:“你不开心吗?”
                      我忙说:“开心,超开心。”
                      弥彦又问:“你在想太郎吗?”
                      我哑口无言。
                      弥彦抱着头,想了想,随随便便地说:“阿莳,我喜欢你呢。”
                      我如受当头一棒,结结巴巴说:“我、我还小呢,这种事……嗯……你得去找我阿爹阿娘说……”
                      弥彦哈哈大笑:“我找你阿爹阿娘做什么?我又不向你求婚。我就随口说说。”他转过身直直看着我:“何况阿莳你不是喜欢太郎吗?那你得快些长大,长大到明白太郎的苦心才行。”
                      又是这样的话。我撅起了嘴。
                      但我仍决定马上去寻太郎。我……我有不少的话想说。


                    IP属地:湖南55楼2016-08-17 2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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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记】
                        完结啦。本来打算写个小小的中篇,结果剧情线拉得这么长了。还算在中篇的范畴里,比我最开始想得长多了!
                        写作中途也不知道什么心情,只觉得仿佛触摸到了冲田先生一缕精魂。
                        也没太多的话想说。
                        谢谢每一位看到最后的大家!
                        最后推荐大家一篇文章,在我吧精品区里,名唤《阳炎稻妻水之月》。一个和风浓郁的故事,差不多算吧里我最喜欢的一篇文了。因时代久远,有些蒙尘,心里很可惜。故这番将它在此提一提,感兴趣的可以看看。我下一篇也琢磨着写相似风格的故事。
                        附上地址:
                        http://tieba.baidu.com/p/1589048225
                        大家有缘再会!


                      IP属地:湖南64楼2016-08-22 1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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