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东巡，抵盛京，驻行宫，我又踏入的，是阔别数年的朔风凛凛，雪覆满山）
（这日天晴，鹤亭与望楼嬉闹着去外头采梅花儿，留我一人在屋里，备好了简单合宜的白瓷瓶儿，又将大氅和冰滑子都取出来，搁在案上，为午后的冰嬉作准备。我奉了怡主儿的命，跟在这俩人前后，御巡虽开阔，去的却是天寒地冻的北国，是以，御寒保暖，吃食寝用，莫不需人上心。好在除此之外，也无其余差事，倒也轻松）
（里头暖炉烧得哔剥，兼有鹤亭喜欢的曲水香幽幽弥散，挥之不去，待久了便教人头脑昏昏沉。是以，拢了袖，随意系了大氅，跨过门槛儿去透口气）

（一双素手拢在袖筒里，是除夕夜与鹤亭一齐绣的新样式，边沿滚两圈白绒绒的兔毛，轻巧又暖和。踏着双软底绣鞋，站在廊下，一抬眉便望得见行宫内庭，草木枯枝，具覆雪色，入目皆是皑皑，冷风吹来时教人蓦地一个激灵，瞬间便清醒了过来）
（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是清冽又冷硬的寒，与紫禁城到底不同了。而我有近五年，不曾在满眼的冰封千里中茕茕立着，去思索些飘渺的心事了。正出着神儿，随着耳畔一个极活泼的声儿，落下的还有一朵儿胭红）鹤亭——

（伸手去摸了摸那一朵儿，仿若仍带着外头雪色的凛冽，虽瞧不见，可我能想象，它舒展在我鬓发侧，该是又傲气，又清隽的模样儿。是以，一敛远山黛，漾出点子很和煦的笑，向着她们俩冻得有点儿发红的面颊，缓缓道）备好了热茶与毛巾，一会儿快进屋去，暖一暖。怎么样，可玩儿得开心？
（话音才落，稀客又来了。眯了眯清水眸，瞧着逆光大踏步进来的人，也扬扬修眉）瞧，这是来炫耀了，这话说得，难道我们便不想——（看了看望楼，又改口）我与鹤亭就不想骑马了麽？

（望楼将一双冰冰凉的手伸过来，便很从善如流地握住了，再将暖手筒直接递给她。三人挤作一团时，连带着冷意也被驱散了几分，由着她们俩挨过来，只一挑描画精致的眉梢儿，瞧着岳台很挺拔的身姿，与那个谦恭垂首的侍女，实在对比鲜明，笑了）
（霸王性子，经年如初）我还不晓得外头是甚么？这可是盛京——我的地盘儿（再将一双眼抬了抬，作势望行宫红墙外头）十月底，正是东街有许多好玩意儿去寻的时候

（一双手拢在袖里，单薄的肩向来挺得笔直，纵使立在冰天雪地里头，仍是清清俊俊的一株竹子，丝毫不曾委顿了去。离了紫禁城，仿若众人的心境也开阔许多，便是连玩笑话，都要比平素里声高了，是以，眼睛明晃晃地瞧着人，笑道）
（一本正经地）东街、西市、马场——全是。（除却奉天府，除却叶赫府，我其实，有许多地方可去）到底是生活了十数年的地儿，这么一句，也不过分吧
（相知数年，他早就是最会适时提出意见的人，那后话一出口，我便心照不宣，往外挪了两步，离鹤亭与望楼远了些）她们俩有热茶，我们麽，是时候出去寻一口酒喝了

（行宫筑于盛京中心，离东街西坊都有一段儿算不得远的路程，与他一齐牵了马，俩人常装便服，行动起来也很方便，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手中缰绳一勒，枣红马鼻息一响，很乖顺地停住了，伸手摸了摸它的鬃毛，很心满意足）
你上回来这儿是办差，没有机会将盛京风俗逛透，今儿个我便带着你，好生走一走
（再往前去，两侧商户林立，路边小贩叫卖，北风虽凛冽，吹来的却是街头酒山塘混着蝴蝶酥的甜味儿，一时倒有些恍惚了。便是在京畿中，我也困在一座方方紫禁城，人来人往的熙攘，竟真是多年不见了。一呡唇，冲他笑笑）
哎，许久不来了，好在路都记得，不生分——把马给小厮，咱们进去

（闻言倒也一笑，与他相交数年，却从未有机会一齐站在红墙外头，皇族习气，一时也忘了。便是很利索地翻身下马，素手仔细将裙裾抚平，才又重新拢回袖中。眼前有喧嚣鼎沸的嘈杂，是数年不曾谋面的人间烟火气，只需往前挪一步，便要将人没顶了）
（跟上他，并肩而行）这条路一直往前，便是我说的那条藏酒的深巷，店家有白发老伯，也有妙龄少妇，有贩夫走卒的大碗酒，也有文人雅客的讲究，一会儿你可瞧瞧，巷子虽窄，却也涵括了气象万千

（怀里是一捧红梅，搭着深绿浅碧的一身儿，格外秀气雅致。除却另一只手里，还有半个豆沙包——三两口吃完了，再和他一同往前走，恍然想起方才落在风里头他的话音儿，一抬眉，相当体贴地答道）
左边雪菜的吧，店家活馅儿的时候，还会掺进去肉末和豆子，跟咱们宫里的吃法不一样
（缓步慢行，街上喧嚣热闹，又兼一直脚下不停，倒不觉寒意如何凛冽。两侧街市林立，一壁与他说话儿，一壁左右张望，一别盛京数年，总有些东西不同了，店铺开了又倒，再有新鲜的生意填充进来，是个熙熙攘攘的尘世，该有的模样。忽然一顿足，纤指扬了扬）
嗳，去那间看看——（又补充道）这兵器铺是几十年的老店了，他们家的打铁功夫算是一绝

（一拢怀里的梅花儿，眼角眉梢带笑意，教素来冷清的一张面庞，格外生动了起来。聆了那话，晓得这人的性子又上来了，便是一敛远山黛，又笑了笑。打铁造器我自是不通，然则，老店声名，于深巷酒肆中，也能颇闻一二，代代传承不衰的手艺，定是有个中玄妙）
（一转话锋，很从善如流地道）宫中制式，与民间手法自然不同，你纵是连吃都要尝尽了滋味儿，换到这个上头，不去瞧个新鲜？

（在他身后，裙裾一摆，跨过门槛儿入内，还遗留了一点子山水明香的味道，幽幽弥散，却又很快被灼热的火焰带出的热气儿冲散了。拢着怀里的一捧梅，四下走动着瞧了瞧，脚底下是铺得不甚平的粗糙砖块，两侧的兵器各有制式，挂在墙上，隐隐泛着冷锐的光，一个出神儿，仿若能听见铁马冰河的声响）
（数年前，我簪着小把，系着绣蓬，穿行在东街长路上时，也曾与萨察家的兄妹一齐误打误撞，进过此处，而中间这些辗转而过的时光，也并没有给这间铺子打上甚么烙印——一切如常，又静又冷凝）

（他上前去，兀自于两侧挂满的冷兵器中瞧得专注，又聆一句喃喃，便也一转眼，掠过那柄制式极朴、又显得极有分量的长弓，不置可否地一呡唇，却没接茬——有人从里头大踏步地走出来，辫子盘在颈上，身影儿高大得很，映着从门帘穿进的幽微日光，瞧清了那张粗犷黝黑的脸，以及他手里拎着的一把，不伦不类的算盘）
（笑着与人点头见礼，才轻俏俏出声儿，提醒他）店家来了——

（站在他身后，能觑见老板隐约一变的脸色，便是轻俏俏往前挪了一步，纤细五指将鬓边的珊瑚钗压在柜台上。黑若点漆的眼中，有一两分的和煦，衬得面色也没那样冷清，具是源自于，这片故土于我的稀少回忆中，这儿也算得上是一处）
先用这个抵，银两回头便送到
（俩人一身装束，虽是常服，聪颖人搭眼一瞧，便能觉出华贵不俗，是以，面前的人收了钗子，也很痛快地放了弓，仍是我从前认知里的——盛夏蝉鸣中请我与萨察兄妹吃冰镇山楂的爽朗模样儿。一拍袖口，侧了侧螓首）
走吧，好酒可不等人

（仿若打从踏出了行宫门，笑也变得多了些，眉眼弯弯答）尚还够咱们喝一顿酒，再买些小东西回去
（再往前走，路遇布庄、钗环铺、琴行等等琳琅门面，俩人且看且行，时不时也与他提上一二句从前在盛京的往事，半盏茶的功夫，也走到了开始提的深巷子。方踏入里头，隐隐约约地，便有清冽的酒香，被裹在冷风里头，吹到了人的跟前。纤指一扬，向的是身侧紧闭的一扇门）
这家的老伯，每日只卖三十坛，每坛最多给两个大碗，卖完了便关门，瞧，今儿个咱们就捞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