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十五度的气温落在人体上的感受就如同五十三度的白酒入喉，刺啦一声赤辣焦灼。
天气热得连蝉都歇了口音。临近午饭时间，却偏偏在这个时间被命令站起了军姿。
作为大一新生的卫庄，气压低得连周围的同学都不敢开他玩笑了。
偏偏那个高个子教官看到卫庄这个好苗子，喜笑颜开，乐呵呵地对着全连同志吆喝:“看看，什么叫军姿，这样子才叫军姿嘛！”
卫庄握紧了拳头才忍住没翻白眼，在全连同志的热烈注视下面无表情。
高个子教官满意并欣慰地拍了拍卫庄的肩，满意并欣慰地继续巡逻，然后，满意并欣慰地逛到了隔壁连，最后，满意并欣慰地与隔壁连的另一个教官开始窃窃私语。
准确地来说，是自己连的教官一直趴在隔壁连教官耳边说话，而那个教官，卫庄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感觉他站得端正笔直，却没有说话。
卫庄记得军训第一天的结束后，红莲跑过来跟卫庄说:“我们的教官，高冷得都快赶上你了。”
高冷。
卫庄把视线定格在他脸上，太远了，五官模糊得看不真切。可是遥遥的，却也能感受到那种气场。
像薄荷落于清水般，干净的，却也带点冷。
就在卫庄准备收回视线时，他看到那个教官投过来的目光。
探究的，好奇的，然后视线交汇。
明显感觉到那道目光中的瞬间愣怔与视线交错时的不自然闪躲，卫庄先是一愣，然后缓慢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被红莲称之为“看到后恨不得揍你三天三夜”的笑。

【2】
即使离上午的军训结束已经过了很久，卫庄依旧心情大好。
心情好得居然把半瓶可乐一饮而尽，仍砸吧砸吧嘴巴一脸津津有味。
在一旁的红莲瞪大了眼睛惊讶，腹稿了很多遍才装作随意般问道:“你今天，心情很好啊？”
“嗯？”卫庄似乎还沉浸在可乐的甜味里。
“我是说，”红莲在嘈杂的食堂里提高了分贝:“你现在这样子特别平易近人，真的。”说完觉得还不够，于是特别诚恳地眨巴眨巴眼睛。
卫庄一愣。
恰好这时教官们也已集合结束，一群人来到食堂吃饭。
一群人穿着迷彩，挺拔笔直的样子也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围观。
卫庄在这群教官中一眼就认出了隔壁连的那个教官。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那个教官实在太白了，在一片乌黑锃亮中令人忍不住遐想他大概是唯一走后门的那一个。
没想到那个教官也看见了他，冲着卫庄便是微微一笑。
于是红莲惊恐地发现万年冰山的卫庄居然露出了一个温暖和煦的笑，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微笑的对象居然是那一群教官？！
直到卫庄像挥苍蝇一样挥向红莲，她才畏于强权默默把自己研究外星生物一般研究卫庄的目光移走。
至于上午的那个笑嘛。
卫庄在等待自动售货机找回零钱的间隙中想起来，仍是觉得有趣。
他记得那个教官先是一愣，然后突然地，朝着卫庄绽开一个笑。
那个笑容，令他想起暑假里红莲看的电视剧里的一句台词——
春风拂过泸沽湖，
秋雨浸润九寨沟。
再配上那演员中二的表演，真是再贴切不过。
想到这儿的卫庄收起找回的零钱塞进裤子口袋里，走路的时候发出一阵一阵丁零当啷的声音。
这也不怪他，一张二十元纸币买了三块钱可乐，剩下的十七块得等自动售货机一块一块吐，不急不缓不紧不慢，使得他在等待中一遍一遍回忆那样的笑那样的人，时间充裕理由充分，一切都自然而然并且漫不经心。
以至于后来的每一次在自动售货机上买饮料，卫庄都喜欢投一张二十元纸币，然后等它一次一次将硬币一枚一枚往外吐，循环往复并乐此不疲。

【3】
和隔壁连换教官这个主意，是卫庄所在连的那个高个子教官想出的。
事情起因经过无非自己连的教官嫌弃该连同志们一个个没睡醒用教官原话就是“蔫儿了吧唧纵欲过度”的样子，如果忽略掉连里几个红了脸的女生的话，那么这句话的戏剧效果算是达到了。
结果就是高个子教官软硬兼施连拉带扯连哄带骗地把隔壁连的那个教官拉到自己连来，非要交换着带一上午。
还是个大晴天，太阳悬在半空中熊熊燃烧。卫庄看见他站在自己连里，对着大家说话。
他说他是四十二连的教官。他说他今年二十三岁。他说他刚升大四。
他说他叫盖聂。
什么春风什么秋雨，那一刻所有形容词都形容不出那个神儿来，卫庄翻遍了肚里所有墨水，最后只想到一个词儿——小葱拌豆腐。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八百字作文能用古文写骈体的卫庄，最后落在了小葱拌豆腐上。
以至于后来的微信上，对于盖聂的备注也依旧如此。
你看多好，卫庄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太阳，小葱拌豆腐，干净清爽。
“报告教官！”
盖聂看见四十三连站在最后排的男生，闭着眼睛举着手对着自己喊。
“说。”
“我短暂性失明了！”
是来挑衅的么。盖聂板着脸:“原因。”
“看太阳看的！”
你看，多么荒诞的理由。
“出列！”
卫庄从队列中走出来，走到盖聂面前。
盖聂看着闭着眼但足以平视自己的学生，第一反应居然是和我一样高。
然后在全连学生的注目下，盖聂伸出手，用拇指和食指撑开卫庄眼睛，头靠近卫庄，在鼻子几乎快要贴在一起的时候终于停下来。
“为了逃避训练，你也是很拼嘛。”
盖聂的眼睛盯着卫庄的眼睛，那目光给人一种能看到心里去的错觉。
说话的时候带出的气流喷在鼻翼上，微小温热，像蝴蝶翅膀扇出的风，搀进的粉，一点一点地痒。
于是卫庄后退一步躲开盖聂的手，一字一句回答:“要引起教官注意，要么做好，要么做差，做好太慢，所以就只能做差了。”
要是其他教官听了，一定会笑骂一声“臭小子”然后踢学生一脚便作罢。
可卫庄失算了。
他看见盖聂的脸一下冷成铁，语调凛冽:“但这样真的会失明。”
卫庄忽然说不出话。一切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在真正的关心面前都挥白旗缴械。
“名字！”他听见盖聂问。
“卫庄！”他听见自己回答。
“好，卫庄。去旁边做一百个俯卧撑！自己数着做好归队！”
“是！”
在卫庄专心做俯卧撑的时候，他看不见盖聂在旁边训练时，偶尔投过来的目光。
尽管这样的行为冲动且幼稚，并且在从前和往后的日子里是多么的不值一提。
可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很好。
你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

【6】
训练走正步的那天，恰好逢上了教师节。
卫庄看见盖聂在隔壁正挨个儿纠正一些人不太标准的动作，很认真的模样。
有几个女生故意踏错脚或伸错手臂，连卫庄都看得出来的那些刻意，盖聂居然浑然不知，仍旧仔细认真地一个个亲身指导。
课间休息的时候，卫庄第一次去了四十二连。
那个时候的盖聂正被几个女生逗着，问来问去无非那几个问题，你们学校怎么样啊，平常怎么训练啊等等等等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最后再窃窃私语你推我攘嘻嘻哈哈地问:
“教官，那你有没有女朋友啊？”
卫庄看见盖聂笑着。客观地说那笑容可以称得上温和，甚至是和煦。
可对方是盖聂，卫庄对他不熟悉不了解甚至只能算作一个没认识几天的陌生人。但在卫庄眼里，那笑容分明带着些许疏离，笑得刻意。
卫庄站在人群外，听不清盖聂的回答。
但是他心里明白，这个世界上的人没有谁会放过优秀的人而愿意给他人留有余地。无论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还是为了他舍近求远。
都这个年龄了，也该有个女朋友了。
说不定都换了好几茬了呢。
卫庄站在篮球架的阴影下，看着盖聂温温和和的笑时，这样想着。
他去找盖聂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想问问他，有没有给鬼谷子发个短信或打个电话祝福一下。
只是没有想到，看到自己来找他的盖聂居然会露出那般惊讶——
“小、小庄？”
因为惊讶于盖聂的惊讶而忽略掉这个称呼的卫庄，勾起唇却仍旧眉眼冷淡:“师哥。”
“嗯？”反应过来的盖聂也对着卫庄笑，“怎么了？”
还是那样疏离的笑，卫庄想，却笑着回答道:“今天教师节，我们一起给鬼谷子打个电话吧？”
“好，那中午我吃饭的时候，我们一起给他打个电话。”
卫庄点点头:“那我回去了？”
盖聂也点点头:“那到时候见。”
“到时候见。”

【8】
军训第十天下起了小雨，训练却并没有停止。
抱怨声到处都是。卫庄盯着盖聂，他还是那样笑得温温和和却藏着疏离，周旋在抱怨之间。
休息的时候，隔壁连不知道开了什么玩笑，纷纷有学生跑到卫庄这个连里匆匆抱了某个人，再匆匆忙忙捂脸跑掉。
有笑声在小雨里响起来，热闹的气氛。卫庄在转头寻找盖聂身影的时候，忽然看到隔壁连一个身影向他跑过来。
是红莲。
卫庄温和地看着她向自己跑来，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仍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宠溺。
直到红莲跌跌撞撞地在卫庄脸上碰了一下。
或者是，亲了一下。
一瞬间恍如闪电划过，世界寂静只剩白亮。
然后周围声音如同巨大的海浪汹涌而来，卫庄下意识寻找盖聂，看见他微笑着低头和另一个学生讲话，没有在意这边发生了什么。
红莲已经跑回了隔壁连，用手背贴着脸呼气，眼神慌乱地在卫庄和地面之间来回切换。
口哨声起哄声此消彼长，卫庄身边的同学推推卫庄肩膀再指指隔壁连的红莲:“你去啊，快去啊！”
还有鼓着掌大喊“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的欢呼声一声一声催着卫庄去隔壁连。
卫庄看见盖聂站在远处也朝这边看来，脸上还是那种笑，温温和和的，哪像卫庄，连笑都带着锋利棱角。
于是卫庄站起身，一步一步像是踏在湿泥里，深一脚浅一脚的，站不稳。
他走向红莲，在众目睽睽下拉起坐在地上的女生，一下拥进自己怀里。
他听见欢呼声快要震破耳膜，他把红莲的头埋进自己颈脖里。
他盯着盖聂，锋利的凌厉的冰冷的刺骨的，直看着对方脸上那种温和的笑一点一点褪干净，才移开了目光。
他抬头看天，全是乌云。

【7】
雨已经停了很久，晚饭时间卫庄一言不发地走到教官们的那个桌子上，然后一屁股坐到盖聂对面。
教官们对卫庄被告白这件事儿已经完全由卫庄那连的高个子教官科普了，于是见到卫庄的时候大家纷纷起哄。盖聂也混在一堆人中间笑，哈哈哈哈。
卫庄光觉得闹心。
别的教官问，你啥时候介绍女朋友给我们认识啊？你女朋友漂亮不漂亮？长头发短头发？高个子矮个子？胖的瘦的？
卫庄只觉得烦。
于是众目睽睽下，卫庄筷子一扔——走了。
“诶怎么了他是？”有人把脑袋转向盖聂，问。
盖聂摇摇头，笑得一脸人畜无害:“我也不知道。”
红莲被卫庄约到东广场见。
刚走到东广场呢，就被卫庄从背后一声“嗨”给吓到了。
“你干什么啊吓死个人的！”
卫庄抿抿嘴，回身靠在树干上，说:“你怎么开学又来这一招。”
红莲看着卫庄，不说话。
“初中高中大学，每年军训你都是这一招，亏得我配合，不然你每次多丢脸。”卫庄宠溺地对着红莲笑，说道。
“那你这次干嘛那么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过来抱我啊？”红莲努嘴表达一下小不满。
“红莲，这个游戏，我大学不陪你玩了。”
“啊？”红莲错愕地抬头看向卫庄。
对方还是笑，别人从未见过的笑，只对红莲才会有的笑。
此刻却只觉得讨厌。
“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你啊。”
“我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
“那就好。”
“.....”红莲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她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知道卫庄就是这么一个人，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从初中到高中到非要和他一起上大学的现在，卫庄从来都是拒绝得干净彻底明明白白。
可卫庄是私底下拒绝。
卫庄会在红莲的每一次告白中乐意接受，假装拥抱，在围观群众的欢呼声中保护一个女生所有完好的自尊。
“卫庄，我谢谢你。”
谢谢你陪我玩了一个六年的愚人游戏，谢谢你保护了我这个自诩厚颜的人的微小自尊。
我真的，谢谢你。
卫庄听到红莲的话，摸摸鼻子以掩饰自己的尴尬，带着宠溺语气责备道:“就算被第无数次拒绝，你也不能骂人啊。”
红莲抬头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他。
卫庄也看着红莲，希望看出点什么。
许久，他听见红莲一字一句对着他的眼，认真道:“卫庄，我谢谢你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