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 你飞到城市的另一边】
“秀妍，下楼帮我取一下邮件，我穿着睡衣呢，快递员在下面，快快快……”
郑妈一身松垮睡衣，从卧室探出头来。
“金希澈开车在楼下等着送我上班呢，来不及送上来啊。”郑秀妍喝着牛奶。
“哎呀，你签收完寄存在管理员那里，我去公司时候带走。”
郑妈说着走进卫生间，又从卫生间探出头：“哦，对了，顺便查一下信箱，好久没查过了。”
“唔……”郑秀妍嘴里塞着面包支吾着回答一声，套上外衣，拿起一串钥匙：“牛奶都是热的哦，我走了哦！Bye！”
郑秀妍领完邮件，寄存到管理员那里，又去查信箱。
一沓信件散乱摊在其中，除却琐碎的通知单、宣传册，还夹了一张明信片，收件人姓名是自己。字体熟悉惊心，郑秀妍犹豫一下，放进包里，走出公寓楼，听到金希澈在车里鸣了一下笛。
“吃早饭了吗？”金希澈等郑秀妍坐上副驾驶位置问了一句。
“吃了。你呢？”
“也吃了，”金希澈看着郑秀妍垂下的柔软栗色卷发：“今天发型很美。”
郑秀妍微微一笑：“要迟到了，快开车啦。”
郑秀妍在英国读的是编辑出版，回国后进入了一家企业杂志做编辑，不算最称心如意实现理想，但可以增长见识，看生意人的你来我往，有时也算有趣的观赏。
今天是发刊日之后的第二天，相对闲暇，郑秀妍整理完该做工作，在自助售货机买了一罐可乐，回到桌前靠在椅背，“砰”一声拉开拉环。
“秀妍，总喝汽水不好。”
“哪里不好？”
“对身体不好，会骨质疏松，腐蚀牙齿，还会……”
“那如果我有一天因为喝汽水死掉，你会怎样？”
“从此再也不看、不碰、不喝汽水。”
“如果我有一天在你的生活里消失了呢？”
“继续生活下去。”
“就这样吗？”
“我有一天也会在你的生活里消失，你也要继续生活下去。”
脑里突然出现金泰妍面孔声音，郑秀妍不禁危坐蹙眉，手抵额头，撩弄柔软发丝向后。
从皮包夹层抽出那张明信片，背后图片是异国建筑，巴洛克式的繁复典雅，建筑前广场开阔，飞过白鸽。
“秀妍，这是德国的明斯特大学，我现在这里读法学，已经有一年多时间，日子安稳快乐，有许多收获。
我还有不久便会毕业回国，盼望能与你重逢谈及前尘轻如鸿毛，犹如当初我们所想的一样。
其实曾去伦敦找过你，未收获与你的会面，却收获你的雨伞，真是岁月的意外回礼。
泰妍，2011年9月5日。”
自从上次Yuri提过金泰妍去伦敦的事之后，郑秀妍已经很久没再想起金泰妍，因为琐事太重太繁，投入生活正好掩盖回头意愿，逼着自己不再温习过去。
今早竟然意外发现这张明信片，郑秀妍觉得也算巧合，或许是老天在提醒自己有些人命定的忘不掉。现在已是十月，金泰妍九月寄来，已经过去月余。失去联系这些年来金泰妍零散寄来的信，郑秀妍一封未回，金泰妍却未放弃，偶尔来信，不求回复。郑秀妍于是也都收起来放于箱底，同那些年的来往信件躺在一起。
过去因缠绕而造成那些被伤害的经历，郑秀妍早就下定决心烧掉森林、打碎迷墙，让自己放掉对金泰妍的依赖眷恋，也杜绝金泰妍的难断难舍，只从Tiffany那里偶尔听问金泰妍消息。然而金泰妍的每次消息，都牵动郑秀妍思觉，缠绕还是扣得很紧，即使身边有爱侣相携无法回头。毕竟曾经奉献投入眷恋痴迷，那么深那么浓，不舍得抛弃爱过的人，也不舍得那么真挚无悔的自己。而金泰妍的来信，每封都有她成长脚印，郑秀妍一封一封读来，心里都已回过，安心她一点点长大向前。
郑秀妍正思绪混乱，电话响起，来电显示Tiffany。
“喂？”
“嘿猜猜我在哪儿？”Tiffany声音明亮。
“哪里啊？”
Tiffany不是在她毕业那个大学的城市教书吗？郑秀妍对Tiffany的发问一时摸不着头脑。
“我回来了！”
“回来了？什么时候？”
“对啊，我呢，昨天到的。而且哦，我调工作回到咱们的高中教书啦！很酷吧？”
“太好了！我——要——见——你——啦！”
“哈哈哈……今晚怎么样？”
“没问题，时间表都为你而留。”“那……你来我家吧，我爸妈去澳洲旅游了，我好孤单而且又没有饭吃……我昨天到家是独自一人煮的泡面诶，晚景好凄凉……”
“吼！你是想让我去做厨师啊！”
“嗳哟……人家很想念你啊！你难道都不想念我吗郑秀妍！？”
“好啦好啦我下班就去啦。”
晚上郑秀妍到Tiffany家，给Tiffany做了晚饭，Tiffany在一旁打着下手，最后还是被郑秀妍推出厨房，以免越帮越忙。
上次会面是半年前，Tiffany为表久别重逢的欢喜，从酒柜中拿出一瓶看上去价格不菲的红酒，当然，作为不懂酒的Tiffany，是不会考虑自己爸爸回来之后看到藏酒被开封将是什么表情的。
晚餐在Tiffany的惊喜欢呼和郑秀妍的无奈里开始，邀请自己的朋友到自己家里给自己做晚饭，也只有Tiffany这样厚脸皮的人做得出，当然，也只有她这样会撒娇的人才做得让人心甘情愿。
“你这次煎的很符合我的要求诶~”Tiffany吃了一口牛排。
“上次你去我家说煎太老了，这次当然要改进。”
郑秀妍啜饮一口红酒：“你家的厨具也不错，就是你不会做饭，太暴殄天物了。”
“我又没有男人，做饭给谁吃？”Tiffany耸了耸肩。
郑秀妍抿嘴笑了笑：“上次不是说Live酒馆那个姓李的老板很不错吗？”
“别提了啦！他是个Gay啦！”
郑秀妍差点把刚喝下去的红酒喷出来：“啊？”
“哎呀，那天我跟金泰妍通电，我说我跟老李最近联系很密切，打算回来之后就争取到他，结果金泰妍在电话里跟我说，她这个学长是个Gay，而且老早就确定了，要不然金泰妍也不会不介绍给我的……唉！我好不容易对一个男人有了好感，结果还是个Gay！我也太衰了……”
郑秀妍笑着听完Tiffany的抱怨，安慰性地跟她碰了碰杯。
“金泰妍最近怎么样？”两人各自小酌一口之后，郑秀妍淡淡地问起。
Tiffany一愣，有些惊讶郑秀妍怎么主动问起金泰妍，又想起金泰妍之前跟自己说她在明斯特交了个女朋友的事，撅了撅嘴：“蛮好的啦，在德国念研究生，再有几个月就回来了，这几个月很忙，每次回的电邮都很短，说在忙论文。”
“哦……我今天收到了她寄来的明信片，说不久就会回来了。其实，她之前……就是在我刚回国不久的时候，去伦敦找过我，但我已经回来了。”
“泰妍去找过你？”Tiffany瞪大眼睛，停下切盘中牛排的动作。
“你不知道吗？”郑秀妍平静地反问。
“她没有跟我讲。”Tiffany又继续切着牛排：“其实这几年我并不敢在她面前提起你的，大一时候我们还偶尔会说起你，说起原来高中的日子，后来渐渐地我跟她说起，她就会变的话很少，所以……这是一个尽量不碰的点啦。”
“嗯……她其实断断续续寄过几封信，我没有回而已。”郑秀妍切了一块牛排送入嘴里。
“秀妍，”Tiffany望着郑秀妍的眼睛：“你到底……你是不是……和泰妍……”
“嗯？”郑秀妍静等她说下去。
Tiffany蹙眉犹豫一下：“诶……就是，你是不是和泰妍在一起过啊？”
“没有啊。”郑秀妍微笑，见Tiffany仍旧一脸疑问，轻啜一口红酒，淡淡回答：“但我对她有超越友谊的感情，这倒是真的。不过我觉得是单相思啦，金泰妍从没说她喜欢我。”
“你看嘛……”Tiffany放下手中的刀叉：“我就说怎么会因为一个莫骐就让你们两个这么好的朋友分开呢？我就说那只是导火索啦！”
Tiffany继续自言自语似的梳理着：“所以当初的事情就复杂很多了，金泰妍大学都没有交过男朋友……那金泰妍知道你喜欢她吗？”
“知道。” Tiffany眼睛瞪得更大，连带嗓门都提高：“什么！？金泰妍这个人渣！知道还这么做！这不是伤你的心吗！？而且她还不告诉我！这么多年我还对她那么义气相挺，她这个混蛋！不行！我要打电话骂死她！”说着就掏出手机要拨给金泰妍。
郑秀妍立马拦下来：“别这样啦！都过去的事情了不要再提了！况且她也不比我好受啊！求你。”
Tiffany收回手机，叹了口气。
她们短暂地沉默着，良久之后她说：“你看……你也知道她这么多年不好受的。那怎么都不回她的信呢？”
见郑秀妍没说话，Tiffany继续说下去：“其实……我认识金泰妍这么多年，大学这几年，她长大太多了。”
“我知道金妈妈去世的事对她影响很大。”
“何止这些。秀妍，我知道你们两个之间有一些……很难说清的纠缠……其实我早就在怀疑了，但你们不说，那就有你们的理由，我当然不能主动问。而且当时我以为，像你们两人，不说金泰妍，就只说你，你这么聪明的人，应该可以处理好的。可后来你们就这么渐渐疏离开来了……我也在后悔，是不是我当初觉察太晚，觉察了也没有主动帮你们平衡，才导致你们现在会这样。”
郑秀妍摇了摇头：“不怪你。谁都不怪。而且……为什么把事情想得这么严重呢？人都要有长大的过程，我们都在帮彼此长大，无论是相互扶持还是伤害，这都是你们在我那段生活里很重要的意义啊。”
Tiffany喝一口红酒，凝望着郑秀妍问：“秀妍……你知道泰妍在她妈妈得病到去世的那段时间有多痛苦吗？”
“我……知道。我能感受到……”
“可你不在她身边啊……她很需要你。”
“我知道。”郑秀妍手指轻卷头发尾梢：“我也想回到她身边，可我不想让自己再纠缠进去，宁可狠一点，不是报复，我一点也不想报复，一点也不恨她。我那时只是在想，我们两人越靠近，我对她的要求就越高，而对她的要求，全出于我对爱的欲求，我所求的爱如果她不能给，就不该再执着下去，不能再抱有幻想……她太善良了，不懂拒绝，不懂发狠地拒绝，又一味地给我友情的好，这样只能让我越陷越深，让她越来越为难。至于莫骐的事，或许是上天要把我打醒吧。”
“或许也把泰妍打醒了。”
“我的离开也的确让她长大了吧……这样想也算弥补一点我的愧疚。”
“可是……秀妍，你真的觉得她没有对你动过心？”
“她从没这样讲过，或许她真的没办法喜欢女孩。她对我的好，用她的话来讲，就是出于友情。”
“那怎么没见她对我这么好？”Tiffany想起金泰妍明斯特女友的事，不禁撅了撅嘴，犹豫一下，还是没有告诉郑秀妍：“秀妍，凭我对金泰妍的了解，我觉得她应该对你动过心的，而且她一直都很看重你，到现在也是。”
郑秀妍心中的细丝轻轻拽动疼痛，脸上还是轻轻一笑：“是吗？怎么这样讲？”
“她虽然不会主动向我打听你的消息，就像你一样……但是呢，每次我提到你，她表面漫不经心，其实都会仔细听，因为有一次我读错了你大学名字的读音，她还纠正了我。而且，金泰妍这个人，你也知道的，原来的时候都是平时嘻嘻哈哈，实际上不是很愿意表露自己内心的感情，所以她很有可能是打死也不说的那种。不过她自从金妈去世之后，没有变得内向，反而变得很愿意表达情感，很努力地投入生活，不知道为什么……”
“未知死焉知生。”郑秀妍轻轻说。
“嗯？”Tiffany没听清楚。
郑秀妍耐心地说下去：“金妈去世后，她给我写过一封信，说‘未知死焉知生’，体会过至亲死亡又没来得及说爱，才知道感情不该总是内敛，体验到生命短暂无常，病痛那么折磨人，才知道健康年轻的自己不该那么多不快乐的理由，而应该更努力珍惜和奉献。”
“嗯……”Tiffany若有所思点点头，沉吟半晌：“秀妍，我突然好想泰妍啊。”
郑秀妍望向窗外：“我也想她。”
晚上郑秀妍陪着Tiffany睡，临睡前两人敷着面膜，平躺在床上，Tiffany问：“秀妍，你现在对泰妍是什么感情？”
郑秀妍沉吟一下：“嗯……说不清……过去我能很勇敢地跟她说我喜欢她，现在……应该不算喜欢了吧？但是……也不是不喜欢……”
“人长大了怎么都分不清自己感情了呢？我教的那些高中生，喜欢谁就是喜欢谁，动不动就要死要活。”Tiffany感慨着。
“嗯，我们当年不也是那样……”
“秀妍，你要是放下泰妍了，就应该跟她再联系起来。”
“嗯……”“我知道你有金希澈，要顾忌他的感受，但无所谓啊，都是朋友，为什么躲躲闪闪的？”
“对啊，是没必要躲躲闪闪的。”
“唉……秀妍，你说泰妍没办法喜欢上一个女孩，这话可说错了。”
“什么意思？”
“泰妍哦，在德国，交了一个女朋友，已经半年了呢。”
“真的吗？”郑秀妍不禁坐起来。
“别激动啦……”
郑秀妍慢慢躺下来：“嗯……也没什么激动的……我还不是也有一个男朋友……这样看来，倒是扯平了呢。”
“没扯平！怎么就扯平了！？等她回来，我替你骂她！”
“不用你，我亲自来。”
两人说话的语气都因为敷着面膜而显得咬牙切齿起来。

【2007-2010 散落的求救信与拾荒日记】
2007.8.12 泰妍来信
秀妍：
还是第一次往你家里寄信，你还没回伦敦，很多事当面说不清楚，况且你挂掉电话之后，我打回去一次你不接我电话，我就不敢再打了……所以就像一直以来一样，我们来写信好不好？或许能说清。
对不起，说出那样的话，一定伤害你很深。你留下一句“金泰妍你真自私啊”，就挂掉了电话，我对着“嘟嘟”的声音，发呆了好久。
回想这件事情的经过，我一直都很糊涂，把莫骐介绍给你认识，却没料到他是那样的人。你现在和他在一起，觉得他是被病困扰，所以可怜他，我觉得我不能再多说我对他的看法了。毕竟，你们在一起呢。这不是我最糊涂的地方，我是后知后觉之后，还把那么冷酷的话说出口。我也不知当时为什么会那么说……
或许你是对的，我潜在就是自私的，却总是以为自己在施善行，愚笨又荒唐，的的确确是一个傻子。你这样一判决，终于把我打醒了，我得以反思，反思自己是不是高估了自己。可是这代价好大，如果要以错伤我们的友情来完成这个过程。
我知道你需要时间，我们都需要时间，各自坐下来，冷静一下，想一想怎么做能不负这么多年的相惜。
你之前问过我，要是你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我会怎样。我会继续生活下去……死掉一部分之后，还是努力地生活下去。但是我不敢想，死掉那部分的时候有多惨烈，就像我现在感受到“死掉”的威胁，已经快握不住手里的笔了。
我相信它不会死掉的。
我相信你不会放任它死掉。
只是需要时间。
我等你回信。
2007.8.14 秀妍日记
收到她来信，还是在反反复复说友情的事。暗地里我已爱到要死，陷入绝境，一直以来却要努力扮成知己的样子与她相处，想拥抱时手也抬不起，“友情”早已逼绝我。
金泰妍，我该怎么办？
向来，我的感情陷入绝境，都是你现身拉我出来，可是现在我掉进你的森林迷路了，我该怎么办？跟莫骐在一起，难道你会以为我是爱他的？陷进泥沼，无权选择。或者，我宁愿掉进这泥沼，吞没进去也就不用再管你这片森林。
可是走不出去。
走不出去你这片森林。
2007.8.19 泰妍来信
秀妍：
一周了，没敢打电话给你，也没等到你的来信。
是不是你已经回伦敦了？可是……等不到回信的话，我都失去了往伦敦寄信的勇气了。我真是懦弱。你真的……觉得我是自私的吗？
秀妍，我今天上午去你家楼下，等了两个半小时，没见到你和阿姨，看来当面化解尴尬的机会我都没有了。你真的不管这份情谊了吗？
2007.8.21秀妍日记
她又寄来一封信。短而痛。
她哪里懦弱呢？她在人群、在舞台、在梦想路途，从未懦弱过，向来自信坚定，充满光芒。
高中时候在社团，她领袖的姿态从不倨傲不可接近，亲切又有果决的魄力和决断力，那么可靠可信，那么有魅力，那么温暖……只有面对爱，面对我所给的，她才退缩，才犹豫寡断，才总是一笑而过仓惶逃走。
即使这样，她又不吝惜给我好，给我关于这个世界良善光明的未来图景，在我难过时给予陪伴安慰。我悲观到底，她在悲观后总是昂扬向上，说世界会好的，“永远”会有的，让我如此敬佩她，沉迷她。她那么优秀美好，比我所遇过的男孩子都美好千万倍。勇敢又脆弱，这就是我爱的金泰妍啊。这就是我抛弃不掉的金泰妍。
她就是如此，具有迷惑我的本能。
2007.10.2 泰妍来信
秀妍：
今天给你打电话，你室友说你不在。
近两个月没有你的电话、来信，更不要提见面谈笑风生，只有你寄来的一张唱片，却没像往常一样在包裹里放着装有长信的信封。我并没打开它。
知道你是在伦敦，可经过你家门前我还是期盼你出现，说你原谅了我。每当走过我们一同走过的路，就觉得心沉坠不住，觉得失去你，过去的日子就不再鲜活可爱，像我们三人之前每次聊起高中时代的快乐感觉，全都抽干成酸涩。这些日子我都在仔仔细细反省。我想，在这封信里，我应该把一年多以前那些没说的话说出来，把我的反省也说出来。
你对我付出的感情是什么我不是觉察不出，你也对我说过，可我又不敢回绝太狠，一刀切断亲手伤你，只好迂回，放任你自己愈合而不敢靠近触碰，生怕催生你更多的依赖。爱情在我看来总是短暂易变，我怕彼此伤害故而更爱自由。结果却让你积累了好久，独自辛苦好久，让你困于一种不能得的感情，我想来就觉愧疚。说到底不过是太看重你，害怕失去你这知己。结果虽没决绝伤你，却带给你更长的痛苦。你这样忍耐慷慨善良，宠溺我，骄纵我，我庆幸得不得了。
我这样有意无意间伤你，你从来云淡风轻似的，不许我道歉，转身过去一定憔悴，我想来又羞愧又懊悔。我这么懦弱，这么容易退缩。当初怕失去知心密友，做了一个不选择的选择，结果还是将失去你。如此看来，还不如当初就了断，长痛不如短痛。
十八岁时你送的吉他，若是你这半年再无来信，我怕睹物思人，可能就雪藏起来，不再弹，甚至就此放弃弹琴。
想念你。
2007.10.15 秀妍日记
收到她的来信。
和莫骐分开了，任他恳求。对他没有怨恨，只有很深的看不起。或许也该感谢他，让我连带着从她的迷潭里抽出身躯。
兜兜转转快三年，当初以为情愫可以放一边，知己继续做下去，“永远永远”可以实现，即使是友谊而非爱情。或许知己做到底，有一天可以超越友情爱情之上，成为亲密而安心的关系。
可是我越靠近越有灼伤感，这团火或明或暗都不是我掌握，远远望去温暖迷人，我怎么舍得离开，怎么不想拥有，而靠过去又似乎会骤然焚身。我只能隐忍再隐忍，保持距离。
不可如此了，我对她的盼望越来越高，希望她牵我手散步到老，弹琴唱歌，岁月蜕变。哪怕无法永久，哪怕有一瞬间她能被我打动，我也能把刹那做永恒，老死无憾。
但这都是我一人的幻想，她始终这样温柔，放任我做好梦，又是何其残忍的温柔。迟早有一天会把我们两人都烧毁的。互相伤害的话，还怎么让我拥有那个最好的她的幻影？难得有这样一个朋友，我决心抛掉……让她别再如潮汐一再拍打我，宁愿她就此置我于不顾。宁愿相忘。
金泰妍，你在退缩什么呢？因为我是女孩吗？可是爱上一个人，怎么能控制得住呢？你懂吗？你有爱上过一个人吗？彻底爱上，彻底伤心。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的辛苦远多于你想象，远过于你所能安慰的。
你要长大。我也是。我要带着你去爱别人。
愿你能真切爱上一个人，为其痛彻心扉、欣喜若狂，最后，收获安心的相伴，同偕到老。
给你的琴，不要丢掉。
想念你。想念你到握笔的手颤抖不住。

2008.4.18 泰妍来信
秀妍：
不见你有多久了？
生日快乐。你才满十九岁，怎么觉得你要比我成熟许多？
整个寒假，我跑去澳洲，害怕同学聚会，害怕与和你有关的任何人见面，只有帕尼除却在外。听说你二人还有联系，我很欣慰，至少你没有因为我的错，就连带着也失去她。从帕尼那里听说，你已经和莫骐分手。不知你能不能就此宽容我，我不敢奢求，连电话都不敢打。
我不再弹琴了。中国古时候有伯牙与子期高山流水，知音死别，你我生离，我也就不愿再弹琴。倒不是要决绝断裂情谊，而是不愿意触碰，每次弹起来，就想起我们过去排练、演唱的日子。《离别曲》和《当时的月亮》，是不是谶语的一种？ 我已经不再去那个酒馆唱歌，反身做了个在台下欣赏的顾客，没事的时候去坐坐，帕尼不在我的城市，你更不在，我都是一个人，读书写字，仔细研读那些法律条款，听教授们分析那些法理上刁钻的案例，思考情与理的相左，只能叹一口气。
我让姐姐教我德语，未来我要去德国学习，去闯荡，像你一样看异国的风景。如果你那时还在英国，我们之间就只差十个经度。在遥远一些的未来，我想做公益律师，但只是设想，或许我还是会子承父业，去跟随爸爸在法院，从公务员做起。现实问题总有那么多。我们这么久未见，我还是在继续生活，只是有多辛苦，不想跟你细说。希望你不要辛苦。
零点已经为你唱，祝你生日快乐，你能听到吗？
好想念过去的我们。
你现在还弹钢琴吗？
2008.5.5 秀妍日记
没有她，日子还是照样过。细数下来，没再联系她已经有266天。
上次来信是去年十月，再无音讯，以为她就此能不再管我，投入生活。
在伦敦度过生日，还是收到了她的信件和礼物。礼物是精致的钢琴形状八音盒，乐声是生日歌。她心底真是太柔软。可我好害怕和现实的她相处，只愿意和心里的她相处。
我想我或许已带着这个心里的她爱上了别人。
可她就在那里，散不开的一团美丽的雾。
2008.12.25 泰妍来信
秀妍：
好久没给你写信了。圣诞快乐。
帕尼说你这个寒假不回来了，我有些习惯不见面、不通信的日子了。但今天晚上，我不得不给你写一封信，才能纾解我现在的痛。
妈妈生病了。肝癌。医生判决还剩三个月。
我不愿意相信，内心里无数次发问：这怎么可能呢？秀妍，你说是不是？这怎么可能呢？世界何等凶顽。
在我得到这个噩耗的时候，外面霓虹灯那么美，街头响着圣诞曲，孩子们挑选礼物，人人脸上都是笑容。而我，依然要在家中担当开心果的角色，调节凝重的氛围。
买了一个圣诞树，一家人做了好多的好吃的。我脸上笑啊笑，可是心已经被压碎了。
你不要回信，就像之前一样。
是的，千万不要回信，看见你回信，无论是什么样的话，在这个关头我都会瘫倒下去。我这回只是说一说，只是把不能跟别人说的话跟你讲一讲，无论你是否听得见。我现在已经当你就在面前，你的回应我已都明了。
这回，我的心被压碎了。完完全全被压碎，被整个生活压碎。可是被压碎也要继续努力活下去。是时候长大了，在这样的拉扯里，我即将长成一个大人，扛起责任，照顾妈妈，安慰爸爸，学业也要保持。以后要面对的一切我都准备好了，我会想模像样地生活，我会扛住一切风暴，勇敢如你，宽容如你。
你在伦敦，圣诞冷不冷？我这里好冷。
2009.1.3 秀妍日记
不敢相信她陷入这样的事情。不敢相信那么完好的家要面对这样的问题。看着信忍不住哭起来。好想回去拥抱她。为什么她又不让我回信了呢？
我生来就没有父亲，如今她将失去母亲——未曾拥有的痛和拥有过再失去的痛，那一个更深？但她真是了不起，告诉我她会坚强起来。
金泰妍，我的确是在你身边的。因为我从没能忘怀你的所有，也从没能抹去我对你的爱。即使我那么努力过。我为你祈祷，为妈妈祈祷。
我爱你。我还是爱你。
你要加油，即使没有我的回信。随时随地都在拥抱你。
2009.7.2 泰妍来信
秀妍：
妈妈走了。坚持了七个月。
昨晚喝得烂醉，今天醒来，好像世界都变了一个样子，变得全新无比。我已经真正的成人。
你如今已经二十岁，对不起，今年你生日我没给你祝福，因为没力气了。
说生离死别是成长的门槛，未免太轻松了，生离和死别，我每一步都跨得痛彻心扉。但最难受的时候已经过去。中国的孔子曾说“未知生焉知死”，经过这一番历练，我倒觉得应该是“未知死焉知生”。
我原本不知道，生命短暂无常可以到这样的地步，想要说“爱”，却很可能就来不及。所以我以后不会再觉得爱是不能说的事了。我要努力地爱人，爱家人，爱朋友，爱以后的爱人。病痛折磨人，我这时才彻底看到，所以我这样健康年轻的身体，为什么灵魂总是在怯懦悲伤，脆弱像个病人？
我并不是不快乐，我还有爱我的家人，妈妈即使不在了，她还永在我心里、我身体里。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她，我的微笑有她的样子。我还有朋友，还有许多要完成的事情。当我学会原谅时间的流转并且耐心体会生活，而不是在其中不带思考地漂流，失去的事物将会在我的身体里复活。他们会引领我，安慰我，成为我。对不对？我已经失去的你？
我要好好学习德语，去欧洲收获更多。祝你好。
2009.7.26 秀妍日记
她长大了。如此坚韧。
好奇她现在的样子，是不是更迷人了？长发还是短发？
可是，我已经身旁已有恋人。况且，她长大了哪里就说明她能爱我？
或许，或许长大了的她更本就不再需要我了。
2010.7.5
泰妍来信
秀妍：
我下周要去欧洲旅行了，八月可能将去伦敦试着找你，然后去德国读书。
你还在伦敦吗？找不到你也没关系，有一个大学学长跟我说，想找就去找，找不到就当看风景。这个朋友是不是很有趣？他是个Gay，总是很勇敢。我好爱他，但不是爱情的爱啦。
期待会面。
2010.7.11 秀妍日记
今天回到了家乡，终于不用两地奔波下去。
偏偏她去了欧洲。如果要去找我，恐怕是必然落空。
这个傻子，傻得从头到尾。何必再找我？友情和爱情本来错位，还这么想挽回。我若是回头，还能不能用朋友的心态对待她？或许可以。
已经有他在身边，我不会再有爱她的缝隙。
而我爱的那个她，是放在心里的，和现实的她无关，对不对？

【2011 没有烟抽的日子】
飞跃冻结的欧亚大陆，经过百余个经度的土地，金泰妍又回到这个装载从小到大最多故事的城市。
圣诞氛围愈来愈浓厚，人们对节日的热情向来不减。休整几日，金泰妍调过来时差，天气很好的一个晚上，被李东海邀去酒馆里叙旧，顺便伴唱，赢来全部免单的优待。
“论文如何？”
“进展顺利。但我也就十多天的假，过完新年我就回明斯特。”
“嗯，情路怎么样？终于还是交了一个女朋友啊？”李东海跟金泰妍碰了一下杯，笑容有点黠邪，脸上的表情深深昭示着一丝得意。
“你可以不要这么快就进入主题么？”金泰妍笑了笑，靠在椅背上：“有什么要说的吗？”
“你有选择的权利，但要为你的选择负责。”李东海收起笑容。
“嗯，我知道。”金泰妍耸耸肩：“她也这么讲。她是个正直规整，却不被教条束缚的人，其实比我自由很多。你看，她学哲学，而我学法律，她总说我在制度的迷楼里建造迷楼，”金泰妍笑了笑，“但她还说自己是个存在主义者，她要为自己的所有选择扛起所有相应的责任。所以……我觉得她内里很强大……很去性别化……”
“词汇还真是高深，请解释一下。”
“就是说，她是一个非常独立理性的人，比男人还要独立理性。但是她也不是个有棱角、钻牛角尖的人，在生活里，对所热爱的一切充满柔情和热忱。所以，跟她相处，我可以很自在，可是这种感觉……又不像是爱情。”
“爱情要有激剧的悸动、狂烈的渴望，还要有不安、拉扯、心碎、折磨……”
“你说的对。就是说，我还没有跟她经历这些，就直接过渡到‘老恋人’的过日子阶段了。”
“那你爱不爱她？”
“她的确非常有魅力，男人和女人都会为她有一秒倾心，她灵魂气质上那种无性别化的美，没人能不加以赞赏。但是我不觉得我对她的爱足够深，她对我的爱也不一定比我多，不过恰好是一个很平衡的点。我哥说，爱情只要是平衡的，就不会有大问题。所以这种平衡，直接让我忽略爱得够不够深的问题。”
“那你这是个什么情况？不会是玩乐吧？”
“不是。”金泰妍十分确定地摇着头：“不是玩乐。而是互相陪伴走完一段。”
“这不像是我认识的你啊。你……在我想象里，不爱则已，如果爱一个人的话，一定会非常深。”
“这只是你想象里的而已吧。”
“想象也是有来由的。”
“嗯？”
“你那年喝得烂醉在我怀里哭成不知死活，你忘了你说什么了么？”
金泰妍转过头去笑了笑：“好像被你抓住辫子一样。”
然后拿起吉他，往台上走去。
李东海耸耸肩坏笑一下，跟过去，趁着金泰妍给吉他调音，拿起麦克风对酒馆里的顾客们讲话：“各位，今天我邀请到我一个从国外回来的好朋友，她曾经非常热爱弹吉他唱歌，跟这家店也非常有缘，高中曾经在这里驻唱过，不过中间却一度中断，现在又重出江湖，今天请她给大家唱几首歌，各位掌声鼓励鼓励啦。”
金泰妍友善笑着跟台下的顾客招了招手，清清嗓子，开始演唱。
酒馆里灯光很暗，金希澈和郑秀妍走进来的时候，座位已经将满，只剩角落里一个方桌。
郑秀妍的座位背对着台上，金希澈坐在对面。入座的时候，台上的人恰好唱毕一首歌，四周响起掌声。
“今天没吃饱，所以接下来是最后一首啦。”台上的声音温厚又灿亮，略有一点沙哑。
郑秀妍骤然愣住，仿若时间静止，耳边那个女生的声音继续很使人安心地轻轻响着：“那最后一首呢，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一首歌，装有我很多记忆。其实音乐很奇妙，我们听一首歌，短短三四分钟，却可以在脑海里拍成一部很长很长，像岁月一样长的电影。嗯，这首歌叫《没有烟抽的日子》，我从不会抽烟的时候开始唱这首歌，到现在，我才知道我迷恋的正是那些日子。啊，好抒情哦我。”
四周响起掌声和轻轻的笑声，金希澈也跟着鼓起掌，期待地望着台上。
郑秀妍不敢回头，低头蹙眉，放在膝上的双手不禁攥紧。
没有烟抽的日子
没有烟抽的日子
我总不在你身旁
而我的心里一直
以你为我的唯一的
唯一的一份希望
掌声响起，郑秀妍轻闭上眼，知道台上的人似乎已经下了台。
“唱得不错。”
金希澈轻轻拍着手，看见郑秀妍的神色，遂握住她手关切地问：“怎么了？不舒服吗？”“没事。”
郑秀妍轻轻摇了摇头，站起身：“我去一下洗手间。”
“用我陪你吗？”金希澈也站起来。
“不用了，你坐在这里点餐就好。”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郑秀妍走进卫生间，面前却出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背影。
眼前的洗手池边，那人穿着一件简简单单的米色针织毛衣，牛仔裤，脚上是好看的Nike球鞋，头发黑亮利索，看上去依然软而密。
郑秀妍从镜子里看见那人正面无表情地低头洗着手。就是那一张好看的脸，忽然抬起，目光与郑秀妍呆呆怔住的脸撞了个满怀。
郑秀妍突然想要拔腿就走，却像被那目光瞬间固化一般，动也动不得。金泰妍愣着，除了轻微的蹙眉，全身没有其他动作，只是仔细看着镜子里门口那个的纤瘦人影，仿佛要确认镜像的真实。
她缓缓转过身，面对那个镜中影像的真正实体。
时间静止。
水龙头还哗哗地响个不停。

【2011 当天街角流过你声线】
“水。”郑秀妍轻轻地说。
金泰妍只是愣在那里，双手还晾在胸前，水滴顺着手腕滑落小臂。
“水还没关。” 郑秀妍的声音清亮里略有些沙哑，依然平稳微凉，听不出情绪。
见金泰妍呆立着没有反应，她低头走到金泰妍身旁，探身关掉了水龙头。
金泰妍目光跟随她直到身边，听到高跟鞋踏在地面瓷砖上的声音，周围都是她身上下过雨的花园味道，似乎用的香水都没变。
侧颜，挽起的长发，素净白皙的脖颈，宽大的针织毛衣就像是从男朋友衣柜里偷来的，她穿上去却别有风韵。深褐色的瞳孔清明，神色比过去更恬静。高跟鞋并没有很高，但穿上之后还是高出金泰妍小半个头。
全身上下的气质风韵都提醒金泰妍，郑秀妍俨然已经出落成一个风致成熟的女子。
这是现实的郑秀妍，不是记忆的，不是幻觉的，不是镜子里的倒影。金泰妍微微蹙眉，嘴角却不禁微微上扬，困惑又惊喜。
“郑秀妍？”
“嗯？”郑秀妍抬头，目光对上金泰妍的眼睛。
金泰妍突然笑起来。
郑秀妍莫名其妙地看着金泰妍笑得灿如艳阳，也不禁笑着问：“笑什么啊？”
“我们……为什么会在卫生间见面呢？”金泰妍笑着甩干手上的水。
郑秀妍挑挑眉，笑意淡雅：“也许老天的安排总是很……”
话还没有说完，郑秀妍就被金泰妍暖而软的拥抱包裹。
动作来的似乎缓慢轻柔又似乎快得来不及反应。
“我好想你。” 耳边响起金泰妍有些沙的低语，郑秀妍愣住，心也跟着拥抱变得好暖好软。
“我也想你。” 手不禁环住金泰妍的腰，有那么一刹，似乎紧到再也分不开。
然而就在最紧这一霎，拥抱自然而然默契地轻轻分开。
“你瘦了好多啊。”金泰妍抿嘴笑着，露出白白的牙来。
“你也是啊。”郑秀妍笑了笑。
“不过我胸部有变大！”金泰妍挺一挺胸。
郑秀妍扑哧一笑，嫌弃地皱眉：“怎么变得这么不正经……”
“老不正经，老不正经，说的就是我。”金泰妍无邪气地笑着，呼了一口气，深深看着郑秀妍的眼：“好久不见了，对吧？”
“嗯，真的好久了。”郑秀妍微微笑，轻缓柔软。
“多久了？我算算……”金泰妍眼珠骨碌碌一转，掐起手指头夸张预备计算。
郑秀妍轻轻按下金泰妍的手：“四年了。”
“四年啊……真是好久了呀……”金泰妍眯起眼轻摇着脑袋，一副感慨和不可思议的模样。
“白痴……”郑秀妍无奈好笑地白了金泰妍一眼，然后微笑发问：“你是从德国放假回来吗？”
“你知道我在德国？”
“嗯，你信上不是讲了……”
金泰妍脸上神情平复，语气好像自语地叹息：“那你……都有看我的信啊。”
“看了。”郑秀妍低着头，于心有愧。
“看了就好，看了就好……”金泰妍沉默后憨憨一笑，云淡风轻就掠了过去：“一个人来的吗？”
“和男朋友。”
“哦……那不要让他等太久啊！”金泰妍牵起郑秀妍的手往门外走：“走啦，让我认识一下，我请你们。”
郑秀妍抬起头，一脸错愕。手心温度微凉，触感柔软。
“老板是我朋友，反正今天我免单，贪便宜为什么不贪大点？你不是说我是‘贪便宜大王’吗？第一次跟你男朋友见面，当然要有见面礼，我这是借花献佛，嘿嘿……”金泰妍边走边说，回头对郑秀妍灿烂又狡黠地笑：“而且啊，我真的没有吃饱哦。”
面对这样的金泰妍，郑秀妍觉得心绪一时复杂难以整理。
“嗨！我是秀妍的高中同学，我叫金泰妍。”金泰妍松开牵着郑秀妍的手，跟金希澈友好地握手。
“你好，”金希澈站起来愣了一愣，反应过来，跟金泰妍握握手友善回应：“秀妍跟我提起过你。我是金希澈。”
金泰妍微笑落座，打量一下面前的男生，身材高挑，不算壮硕却也很有肩膀的模样，灰色衬衫，西装裤，打理得井井有条。最简单的利落短发，面庞不是最英俊的型却是耐看的挺俊，看上去成熟稳重彬彬有礼。
“所以刚才唱歌的是你啊！”金希澈笑着开口。
“是啊。我都很久没来这里唱歌了，竟然遇见你们，一个老朋友一个新朋友。”金泰妍明亮真诚地笑。
“而且竟然是在卫生间碰见老朋友。”郑秀妍也笑了。
金希澈微微责备地看了郑秀妍一眼：“怎么刚才没告诉我呢？”
“刚才我都没有看见啊。”
“好啦，今天初次见面，我请客。”
“这怎么行啊？”金希澈婉拒：“你们老同学难得见面，我来好了。”
“诶呀，不要推来推去，老板是不会朝你要钱的啦！我啊，在哪一桌吃饭，哪一桌就免单。所以你们这回是想结账也不能了哦！”金泰妍语气就像耍着无赖，郑秀妍在一旁看着。
还是略淡的眉和温润常在的双眼，娃娃脸却变得瘦削一点，然而笑起来依然有稚气，比四年前更长的头发仍然密且软，褪掉了幼嫩，添了好几分率性英气。装扮还是随性风格，但已经不是当年那样随随便便宽大松垮的运动风格，也并没有过度女性化，虽然是随性舒适的衣服，却看得出每件都是精心购得的，穿在金泰妍身上说不出的适合。
总之，就是金泰妍她自己该有的样子。
在谈吐里，比起之前郑秀妍所认识的金泰妍，她如今似乎更能说会道了，然而还是真诚可靠模样，更添一份成熟的可爱。
三人就这样聊天，金希澈起初也设防，竟完全瓦解在金泰妍真诚气质之前，谈着谈着似乎也成了老友似的。郑秀妍对尴尬情景的担忧也一扫而空，对话里慢慢找回一如往昔的亲切自然。
金泰妍看上去兴致盎然，还叫来李东海，四人分享趣事，谈音乐谈生活谈时事。
金希澈由于害怕有急诊工作而没有要酒，金泰妍和郑秀妍也就正好不必担心酒后说出什么话。两人似乎有着不必点破的默契：最好这次所有的话，先不碰心底。
而看上去这样坦诚真挚、温润明朗的金泰妍，让郑秀妍觉得介于熟悉与陌生之间。
金泰妍原本是略微内敛的性格，却总有亲切和善的外表。她双眼虽然还是漾出笑意，郑秀妍却有些猜不出其中是否会有暗喻。岁月的芥蒂犹如被掩埋，对话里不提往事，只有各自现在的生活和未来的图景。
金希澈后来突然接到一个电话，一个由他主治的病人病情突然加重，只好急匆匆赶回医院。他一走，李东海说要照顾生意，也走开了。 只剩下金泰妍和郑秀妍两人面对面，沉默一秒，各自都抿嘴笑起来。还能再看见彼此的真挚笑容，岁月已经算并不薄待期许。
金泰妍耸了耸肩：“吃饱了没？”
“早就饱了。你呢？”郑秀妍理了一下鬓角，好看又礼貌地笑。
“我也是。”金泰妍笑着站起身来，穿上外衣：“还住在原来那里对吧？”
郑秀妍也站起来：“对。”
“我也住老地方。”金泰妍笑了一下，背起吉他：“那，我们回家吧。”
回家。
郑秀妍轻轻点头，心却莫名地被这两个字刺痛一下。
高中时放了学，金泰妍也是这样背起书包，笑盈盈地说着：“我们回家吧。”
金泰妍看着发呆的郑秀妍笑了：“想什么呢？郑大小姐还要我亲自给你穿衣吗？”
说着把郑秀妍的大衣披在她肩上，“大小姐，我们走吧。”
郑秀妍笑着穿好衣服，和金泰妍跟李东海道了谢，并肩走出去。
出了门，街对面就是两人母校，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越过车流穿回的街，望去校园，楼里已经没有几处亮着的灯光。
“都放学回家了。”郑秀妍望着街对面。
“嗯。还留下的只有个别老师了吧。”金泰妍耸耸肩，双手插进裤带。
冬季的大街灯光温暖昏黄，风有点凉，郑秀妍也把手插进大衣袋：“一转眼我们都长大了。”
“是啊，都长大了。”
两个人安安静静比肩漫步，街上只有偶尔车辆穿行和郑秀妍高跟鞋哒哒的声音。
金泰妍转头看着郑秀妍低头的侧颜在灯光下变成剪影。
“你味道都没变。”
“嗯，一直用那一款香水。”郑秀妍抬头看着前面：“很多事都是习惯，改不掉的。”
“你穿高跟鞋，走这些路会累吧？”
“不会，现在算习惯了。而且又没很远。”郑秀妍耸耸肩，笑容又恢复小时候的模样，歪头看过来：“你现在还骑车吗？”
“骑呀，在明斯特，骑脚踏车是最好的出行方式了。”
“听说，”郑秀妍狡黠地挑眉：“你在明斯特交了个女朋友？”
金泰妍一时乱了阵脚，嗯嗯啊啊一阵，还是决定坦承，原本就是朋友身份，不应该隐瞒：“是啦……”
郑秀妍轻轻一笑：“能把你拿下，她应该很好吧？”
金泰妍面露难色，不知道怎么回答，心中憋着一句“不如你好”却哽在喉间，一下和那个晚饭时谈笑风生游刃有余的金泰妍判若两人，又回到那个有些呆有些闷的高中时代。
郑秀妍笑了笑：“好啦，不难为你了，不想说就不要说了。”
金泰妍轻呼一口气：“嗯……我倒觉得，金希澈也很不错。”
“嗯，是不错。可能有一天我会跟他结婚吧。”
“嗯。”金泰妍低头看着两个人拖曳在地上的影子。
穿街过巷，全是记忆里最熟悉的景色。天气很好，月亮明亮宁静地悬在城市楼宇间，随着脚步的移动，一幢楼一幢楼，一棵树一棵树地穿梭。
“泰妍。”郑秀妍停下脚步：“你到家了。”
金泰妍抬起头，发现已经到了路口，左转就是自己家，过马路对面就是郑秀妍家的住宅楼，于是回头对她灿烂地一笑：“我先送你回去。”
“这么晚了，你回家吧。”郑秀妍笑着推脱。
“绿灯亮了！走啦，”金泰妍一把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往街对面走：“我送你。” 金泰妍的手握得紧紧的，不容拒绝，亦令人不舍松开，郑秀妍敛首不禁微笑，把握住的手扣成十指交握，加快脚步跟上金泰妍。
手心真暖，暖得能感受到传来的心跳，一切重逢的情绪无声交汇。
“还记得当天吉他的和弦，还明白每段旋律的伏线……”金泰妍轻轻哼起《约定》的旋律。
“当天街角流过你声线，沿路旅程如歌褪变……”郑秀妍也一起跟着唱起来，声音依旧清亮婉转，岁月一加料，变得更娴熟动人。
“忘掉天地，仿佛也想不起自己，仍未忘相约看漫天黄叶远飞 ，就算会与你分离，凄绝的戏，要决心忘记我便记不起……”两人相视笑着，牵着的手前后摇晃，脚步愈发轻快。
“两鬓斑白——”走到郑秀妍家楼下，金泰妍转身停下，松开手，歌声却未停，眼睛凝望着郑秀妍，笑着，有些夸张地深情用慢板唱下去：“都~可~认~得~你~” 郑秀妍笑着，也跟着夸张深情地做陶醉表情。
唱毕，两人相视着大笑。
“好啦，”金泰妍温柔地笑着：“快回去吧。”
“嗯。”郑秀妍点点头转身走进楼去，回头招了招手，金泰妍微笑目送看着郑秀妍离开。
金泰妍转身要回去，慢慢回味着重逢滋味，从衣袋里掏出一根烟夹在指间，放在唇上刚要点，却被身后的声音叫住。
“泰妍。” 回过头去，还是郑秀妍，一只手里拿着手机正快步追过来，金泰妍连忙放下烟。郑秀妍将这一串动作收在眼底，却没理会，而是说：“你还没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呢。”
金泰妍于是说了明斯特和国内的两个联系方式。
“嗯，好。那回头联系咯。还有，别总是抽烟，我也喜欢‘没有烟抽的日子’。晚安。”
郑秀妍好看温柔地一笑，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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