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酌风
“今朝断桥话别离,明日赴北定江山。
忆其横槊镇千里,想他挟剑扫北关。
江南开尽一树梨,荒漠飞沙万里天。
盼君来日归故里,举杯对饮酒千盏。”
我就着月色倒满了一杯酒,对着端坐的人一敬,“当年曾听你吟过一道,不过那时花前柳下,如今却是漫天黄沙。我先敬你三杯!”
“第一杯,敬这漠北黄沙。”我饮下杯中酒,翻手又满上。
“第二杯,便敬你我再度相逢。”
“而第三杯,我便敬你英雄本色!”杯中琼浆敛了月华,一挥手仰头灌下,烈酒在口中转了几轮,顺喉而下。
杨柳风执起茶杯,“果然还是程兄最为懂我。我便以茶代酒,回敬三杯了。”
说罢,也不再言语,连饮三杯茶水,末了,将杯口往前一送,笑道,“也是有些想念扬州的桃花酿了。”
“那下回,我带几坛再来寻你喝酒。”我笑开来,扬眉望了眼他放在一旁的长枪,“许久不动武,来打一架如何?”
他眼波微动,沉吟半晌,“来。”
我拍桌而起,提气退出十丈,拔剑斜斜指地,“我们便点到为止,不得毁了这桌椅。”
“好。”他站起身,抬脚后撤半步,右臂一拉,枪尖上提,“开始吧。”
“嚯!”我低喝一声,抬起长剑便攻了过去,剑尖直挑对面小腹。
杨柳风微微偏身,躲过长剑来势,长枪上抬护了前胸,险险扫过我前臂。我剑势微收,挽了个剑花又刺向他右臂。他似轻笑了声,脚步后错,瞬息退出三丈,左手成掌挡在前方,右臂提枪在侧,毅然一副以守为攻的姿态。
“你这一直躲着可是不行的啊!”我笑了声,左手捏了个剑诀,挥剑反扫向他下盘。他若有所觉,一踩板凳纵身而起,凌空翻了一圈,长枪就势横扫而来。
“好!”我压紧牙关,弯腰后翻半圈,险险避了来势,双脚一蹬就地一滚,就见他落在桌上侧身一刺,气势将尘土震起几分。
我扭头拍地,身子起了半,就瞥见了指着我脖颈处的明晃晃的枪尖。
“你输了。”杨柳风勾唇笑了笑,我也跟着笑了开来,“你也输了。”
长剑停在他小腹前一寸。
他挑了挑眉,也不收枪,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一笑,“为何要来做个小兵?”
“这个问题,我也曾问过另一个人。”
“作诗之人?”
“不错。他叫秦北。”
我沉默了会,月亮挂在树梢,也是不言不语。
“我说,你们这是要维持这个姿势多久?”一声娇俏带笑的女声忽地自旁传来,我顿时一惊,扭头看去,却找不着人,只是月下树枝微晃。
杨柳风愣了愣,反倒舒开眉眼笑了,收了枪退开一步,“让姑娘见笑了。”
我站起身,拍了拍沾了尘土的衣裳下摆,“姑娘可是看了许久的笑话?”
“还成,这儿的苦荞酒却是不错,只是不够烈。”
“在下请姑娘饮一杯如何?”我酌了满杯酒,对月一敬。
“一杯如何够?我要三坛!”那声音沾了朗朗笑意,在夜色中回响。“你请是不请?”
“请,自然请!姑娘可赏脸?”
“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话音未落,树影轻晃,眼前便站了个素袍红纱、兜帽半掩的姑娘。她扬手掀开兜帽,月华倾泻,露出一双湛蓝的眸子。
我怔住了,愣愣地望着她裳间裸露的腰肢,青丝微卷,浓眉朱唇,不同于中原人的打扮。她便婀娜地往柱边一靠,唇角微弯,“怎么?不是要请我喝酒?”
“姑娘请。”杨柳风抬手比了个手势,转头唤老板又摇了五坛苦荞酒。
我定了定神,对上她深邃的眼,“姑娘赏脸,在下便先干为敬。”
“慢着。”她拎起一坛酒,抬手挡住我的酒杯,眉梢一挑带出几分艳色,“这酒杯太小,要喝,一坛坛干!”
“那我若是醉倒了,姑娘将我抬回去吗?”
她闻言挑眉看向我,扬扬下巴,“那你喝是不喝?”
我拍开酒坛泥封,一递,“奉陪到底。”再把坛言一抓,仰天便灌,烈而酿的酒气直冲,似熏得月都染上抹醉意。
“好!”姑娘把手一拍,喝了声彩,我挪开酒坛,一抹嘴,反手一倒,只余几滴酒液沿着坛壁流下。
漠北的苦荞酒仍是太烈了些,我拍了拍额头,驱去几分酒意,夜风一吹,反倒觉着有些许凉意,夜又深了些,杨柳风望了眼天际,对着正要灌酒的姑娘一抱拳,“夜已深,在下先走一步,来日再聚。”
“来日再找你打架!”我对着杨柳风喊了句,他眸光微动,拍了拍我的肩,意味深长地笑着应了。
“来!我们继续喝!”那姑娘丢给我一个酒坛,往上一碰,“干!”
我摇摇头,“再干酒真要姑娘抬回去了。”杨柳风提枪的身影已不见,我饮了口酒,琢磨着方才他那意味不明的笑,“姑娘为何孤身一人在此?”
“散心。”她望着我,展颜一笑,一点儿媚藏在眉尖,“你呢?”
“不巧,与姑娘一样。”我扫了眼她腰间挂着的黑色令牌,“冒昧一问,姑娘是九渊门弟子吧?中原话说得倒是好。”
她摘下那黑色令牌,在手上抛了两抛,“对,我是九渊门的,这一身也是门中日月坛的教服,看你方才使的剑法,是长离殿武功吧?”她撑着下巴歪头看我,“难得遇到见着九渊门人没拔剑就砍的长离弟子了,中原话也是挺好学的,只是还不大惯这文绉绉的语调。”
“姑娘没有恶意。”她身后背了两把刀,月色映在刃上,泛着冷光,“听闻九渊门各分坛功夫同宗却不同派,这双刀便是日月坛教派武器?”
“不错,你不会想找我打架吧?我可不和你打。”
我一愣,“为何?”
“因为——”她拖长了语调,我耐心地瞧着她,却见她不雅的翻了个白眼,“打不过啊,被你打残了,我还怎么游历四方,怎么喝遍天下美酒啊。”
“……”
见我呆呆地瞅着她,她把唇角一扯,拿起酒坛又与我一碰,“喝酒喝酒!”
我回过神来,想起她方才所为,不由想笑,“哈哈哈,好好好喝酒喝酒!”
酒过三巡,地上已扔了七八个空坛子,酒家老板早便去歇息了,我摇晃着脑袋,眯着眼瞧她,带着几分微醺开口道:“姑娘为何要学中原话?”
她也似半醉了,顿了半晌,才幽幽抬眼,浅蓝的眸似敛了星辰大海,再镀了层水雾,“不是我想学,只是有人天天用中原话与我念叨,不愿学也会了。”
“如此……”我沉吟半晌,“姑娘应有中原名字吧?”
“颜无月。你的呢?”
“程姓,无名。”
“无名?没有名字?”她惊讶地瞧着我,未等我开口,又道:“若是没有名字,我来给你取个如何?”
我单手提着酒坛,怔怔地看她笑弯了眉眼,竟一时忘了应答。
“山高水远,风清月明。”她笑盈盈地撑着下巴,“就唤你远风吧。”
远风……程远风。
我朝着她一抱拳,作了个揖,“在下程远风,谢过颜姑娘赐名。”
她轻笑着半倚在桌上,低声道,“你说,世上为何会有黑白正邪之分呢?”
我沉默了良久,夜风微凉,对面素袍红纱的姑娘半阖了眸,吐息清浅。
许是醉了。
我吐出一口浊气,“立场不同罢了。”她未答话,我瞅了眼她半掩的衣衫,“姑娘想去哪儿散心?”
“不知。”这话答的倒是快。
“不回九渊门了?”
“不知。”
我轻笑了声,“那颜姑娘可愿同我一道,行侠仗义?”顿了一顿,又道,“若你再答个不知,便是一问三不知了。”
“好啊。”她忽地蹭到我身旁,哥俩好地拍了拍我,“远风小兄弟,那以后的日子,就请多多关照了!”
“彼此彼此。”我望着她笑靥如花,摸了摸下巴,“不过你这身打扮要换了,否则不等你进城,身上便要被人盯出个窟窿来。”
“……”她默默咬牙,最后又翻出个白眼,“去你的!”
“哈哈哈哈。”
山高水远,风清月明。我向来爱听故事,行路尚长,行客未远,又有哪个人的人生,没有属于他的故事呢?
她如是,我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