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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灼灼] 良莲 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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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年不变历史废、文笔渣、人设崩、老梗烂、尽情喷
这回倒是还没写完,不过我估摸着再絮叨也就万字以内吧,应该两三天内叨叨完


1楼2017-04-06 00:33回复
    还小的时候,红莲确实以为所有人都盼着她和张相国家的子房能喜结连理。毕竟最初相识的时候,还是九哥哥建议父王下的旨意,彼时她还老大不愿意:“我不喜欢读书,我也不要什么侍读。”何况那位张家公子醉心孔孟不解风情的远名早就传遍了整个新郑。然而终究拗不过九哥哥懂她:“子房长得可好看了。”他那时已经是身量已成的少年人了,费劲地弯下腰来平视着她,见她微微松动犹豫,再补上精准一击:“而且我就要去桑海读书了,我一走可没有人陪你胡闹了。”
    那好吧,她想,料他一个相国府公子也奈何不了自己这个公主。当年九哥哥很有远见地挑在一个春光正好的天气,任红莲赖了个床,她在大太阳晒屁股的慵慵懒懒里心情甚好,他才带着那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少年来找她:“红莲,来见过子房哥哥。”
    他是真的很好看,不同于九哥哥的风流潇洒,是眉清目秀、温润如玉的好看,像她宫里漪漪的绿竹,可他的神色却不如他的容貌那般大气了,十分疏离又很是刻意,赶在她前头规规矩矩地行礼:“红莲殿下,在下相国府张良。”
    她还记得九哥哥诧异地打趣他:“怎么,我妹妹是洪水猛兽不成?意气风发的子房,怎么也拘谨起来了?”
    现在想来,九哥哥倒也不算会错了意。
    思及此处,她不由得又愤愤地瞪了眼前人一眼。棋盘对面捧着书卷的张良恰巧正瞧着她,被她突如其来的眼刀稳准狠地吓着。今年的冬天分外的冷,他的手经昨日祖父那一折腾,一夜之间便起了许多冻疮。红通通的一片,对弈的时候格外扎眼。她手里攥着的那颗白子迟迟不肯落下,终于憋不住明知故问:“小良子,你的手这是怎么了?”
    他忙将手向袖内拢了拢:“无妨。”再抬眼对上她的眸子,见她果然微微地眯着眼帘,托腮愣愣若有所思。他自然懂,于是轻轻地用指节叩了叩已然白子寥寥的棋盘:“殿下,该落子了。”
    可她并不中他的围魏救赵,斜斜地又瞪他一眼:“良狐狸。”翻身轻轻越下了烘着暖炉的木榻。她殿内的仆役一如往常,随着他的到来退在宫外远处,她也未去使唤,自己翻翻找找起来。他侧身看着她,听金器银龛叮叮当当地撞着脆脆地响。须臾,“这个给你。”她递过来精雕细琢的玉盒。她的手伸得很近,手上淡淡的清香缭绕在他鼻尖。
    “这是什么?”他小心地接过,指尖隐隐划过她的掌心,寒冬之中毕竟有些凉。她顺势坐在他这侧的木榻边缘,看着他突兀地探出身去,掩上了半合的窗。“是羊脂,这可是哥哥带给我的,是顶上品的。”
    张良茫然地举着那个小巧的盒子,在眼前细细地看。她嗤笑一声,挪过身帮她打开。羊脂如雪,她顺手拈了少许,向他的手抹去。“是养护冻疮的。”她这样解释,小小的手将他的包在掌心,揉得倒愈发的红了,“我平时都舍不得用,倒便宜了你。”若不是你此祸因我而起…她心底有些夹杂着委屈的愧疚,暗暗怨怪张相国爷爷也真是狠心。
    “改日子房自要询问公子,不知何处可再得。”
    他嘴上淡淡地应对,却又怔怔地看着红莲,看着她握着自己的手,破裂的冻疮其实如何不疼,他却并不觉得,许是那上品的羊脂着实润滑罢,他却并不觉得。红莲便还是笑着,歪着头又贴近他一点点,端详着自己的医护作品。“不用啦,听说一年也就产这么一小盒。”她似乎对奇效甚是满意,擒着他的指尖反反复复地瞧。
    他的心狂跳起来,脸上似有火烧。别抬头,他在心底惊慌祈祷,愿她千万莫要抬头。但偏偏她瞧够了,轻轻地松开,抬头的瞬间,张良忽然紧紧地握住了她。红莲方才的坐姿本就有些拧,不由得失了重心,杏眼惶然地向他倒了过去,结结实实地落在他的胸膛上。她听见他鼓声般的心跳,有些恍惚地想,小良子看起来瘦弱,身板倒是远比想象中宽厚舒服。他说:“殿下,往后不要做这样危险的事。”
    “什么?”
    “握住男子的手,是很危险的事。”
    “为什么?”她的小脑袋一片空白,觉得这似乎是个谬论。
    “因为…”张良的下颌触到她发旋儿上支棱的绒发,好动的公主罕见地没有动作。
    “因为什么?”
    “因为旁的男子不是子房。”
    他难得这样狡诈地笑,红莲怔怔地抬起头,只觉得整个人虽在隆冬却格外的热,周遭熟悉的陈设忽然模糊起来。心里飘飘地升出一个念想,昨日躲在相国府那张大屏风后面,偷听到的相国爷爷对张良的怒斥,猛地炸响在耳畔:“我叮嘱过多少遍,谁都可以亲近红莲公主,唯独你不可以!没有志气,这双手也不必留着著文章了,给我去冷水里好好冻一冻,我看你清不清醒!”
    谁都可以,唯独他不可以…那个念想越飞越辽远,忽地如烟花绽放在天边。她脑中乱乱地混沌着,竟没头没脑地说:“我,我困了。”
    她急急地抓过枕头,闭起眼蜷躺在木榻上,小脸深深地埋进了指缝间。张良左手的袖便被她压在了身下,许久许久,她的呼吸渐渐地平稳,似乎已经睡着了。可是她的枕头却慢慢地、慢慢地向里侧滑去,小小的脑袋跟着愈来愈歪…不行,这样下去要落枕的。张良拧着身子却触不到那枕头,只好再探些,再探些…还是触不到,丝丝凉凉的袖帛掠过了红莲长长的睫毛。他离她的眉眼那么近,远看像是一个悠悠而曼曼的亲吻。她忽然浅浅地睁开眼,看着他垂下来的细细的发丝。
    “小良子,你起来些,在这样躺下去,我要落枕啦。”
    他怔住,她颇狡黠:“良狐狸,你也有被我算计的时候。”她懒懒地向他这侧挪一挪,于是他的衣袖被压得更多,须得愈发的伏下身来。他僵硬得反而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红莲伸一只手,揪着他的衣襟,瞧着他鲜少的束手无策。
    “子房,你真的讨厌我吗?”
    这样的时刻,他却不着边际地想着,这件衣服,此生不愿浆洗了。他离她太近,失焦地瞪着她圆溜溜的杏眼,许是这怪异的姿势久了脊背乏力,许是四下静谧而指尖羊脂的香气幽幽往然,许是一切恰到好处,许是隐隐心之所向,张良闭上眼,轻轻地吻了红莲。


    2楼2017-04-06 0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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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深夜,红莲窝在榻上辗转反侧,思量着这便是戏本子里头所谓的定情了吧,其实她委实懵懂得很。独自眼睛睁着睁着,看着蜡烛上豆大的火光绰绰地转小,竟然就天亮了。红莲头一回尝到了失眠的滋味,却是因为张良浅浅无言的一个吻。翌日,不知为何,九哥哥已然知晓了这两个年轻人之间的大大突破,笑的揶揄开怀:“子房那孩子,真是孺子可教。”
      如此说来,相国爷爷是不是也知道了呢?红莲心中飘忽不定,却知道这话对谁也不可问出口。这些年来,张良始终携着一套礼乐射御的说辞尽着侍读的本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坐不住的红莲当真渐渐捧过了不少的书卷。她虽是深闺天真,却并非不谙世事。相国爷爷待自己其实向来和蔼,然而只因张良与自己关系亲近就大动肝火,其因其果乃是大是大非,她总能多少领会。五代为相,是荣华富贵风光无限,也是暗流涌动岌岌可危。张良从来不曾对她说这些,可她却明白,九哥哥虽是出于识人之心,可父王之所以同样乐于给她与他牵丝搭线,焉知有几许是为了将张家由权臣变外戚,好可逐步削弱呢。
      她想起往日里张良面前摊着的厚厚的竹简,是他从相国府沉沉地带给她,他那时身体不怎么好,携了重物不免要轻轻地气喘,她便给他准备润喉的青茶,他饮下时总是拿眼斜斜地瞧她,若有所思地笑,后来她才晓得他体质虚寒,青茶根本喝不得。那竹简因为翻看得久了,磨出润泽的光来,他念给她听,她听得真是困,瞌睡间捕捉到他儒雅的声线:“…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什么是君子,什么是小人?”她朦胧周公,随口发问。
      张良却是认真地思索回答:“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这些圣人啊,净爱说些大话。”她伏在案上,拨弄着九哥哥新送的发簪。发簪微微地散了,她忙去规整,倒忘了自己原本想要辩驳什么。
      彼时张良含笑不语,隐有不与她一般见识的意味。她当然很是不平,偷偷地记了这样许久。今日那句话却有力地萦绕到心头来,就像张良正在对面端端有礼地坐着,竹简尤在几上齐齐地排着,他仍是一句一断地教她:“君子坦荡荡…”
      君子坦荡荡。红莲忽然定下心来,她不必怕,纵使千般难,然他是子房。
      这几日瞧来,九哥哥倒是比她还急。红莲坐在木榻上,是平日里张良的视角,呆呆地看着窗外融雪,算起来,那一吻之后的确是小半个月不曾见过张良了。九哥哥颇有微辞,仆役闲闲的议论也不免轻飘飘地钻进她的耳朵。她的脾气惯常不好,却是岿然不为所动,梦里他日日都在,闲敲棋子,浅辄论道,桃花眉眼化作她心理心里长长绵绵的底气。九哥哥都取笑她:“子房可明说过他喜欢你?”
      “没有。”
      “可曾说要娶你?”
      “没有。”
      “我可听说,张相国不乐意讨你这么脾气暴躁的孙媳妇哦。”
      红莲这才抬眸瞪他:“我怎么脾气暴躁了?”
      而九哥哥笑得促狭:“你就这么相信他?”
      她只呛他:“哥哥,你好八卦。”
      她想他是小女儿情态,相信他却添了几分知己默契。而果然某日她还是装作不经意地向宫门徘徊,老远瞧见那一抹水般的青色,踏在积雪漉漉的石板上,单薄的人影好似淹没在高高的宫墙里。她的心陡然塌了一块,那人隐隐憔悴却是跫音如归,是她的翩翩公子,是她的梦中良人。他走得愈近,她便仿佛恍惚间飞过这天下千山万水,离这小小的一方宫宇愈辽远。张良礼如往常,一揖深长,她似乎也便跟着那一揖沉沉地往下跌去,可他眼光微抬,却是灼灼地瞧着她绯红了的脸颊,他竟问她:“红莲殿下,你想我么?”
      他从前可不会这样酸酸肉麻又堂堂直白地对她说话,他总是声调慢慢的,带着几分安然的客气和恰到好处的关怀。红莲俏俏地歪着头,是从未有过的娇羞窃窃,可她更在意的却是:“小良子,你瘦了那么多。”
      “无妨。”他宽宽的衣袖忽然覆住了她的指尖,天气虽稍有回暖,他的手心却还是冰凉的,指缝间曾经的冻疮结了些微的茧,而红莲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向他轻轻握住的那只手奔腾过去,每一滴都在蠢蠢欲动地争抢着感受一番这温柔清曼的牵手。余光瞥见身后兴奋雀跃的一众年轻婢女,总被称为是小小魔王的她此时却是盈盈一低头,发丝在南风中含羞地飞扬,他悄悄向前探身,看着她绒绒的发旋儿,分明说得又缓又低,却又是无心暗暗的撩拨,在她红透的耳畔:“殿下,就牵这一段路。”
      红莲侧过身子,定定地瞧着他眉梢满溢的狡黠,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刻在眼底偷偷藏起,成了心壁上独一份的复杂花纹。两旁的宫墙切出一道方方角角的蔚蓝天空,曜曜的阳光打在丝丝绒绒的残雪上,一切都蒙着鲜亮的光晕。那段路那样的短,红莲头一次缓缓走在张良后头,跨过宫门时手上的力道却重了几分。她蓦然抬头,正对上张良回身笃定俊朗的笑意,她有些怔怔地,细声里藏不住的欢喜,:“小良子,你居然也会说话不算数。”
      他极难得如此久久地笑着,逆光里她有些瞧不清晰,只觉头顶方方角角的天空向四周漫漫地铺开来,天底下只有他和他牵住的自己,她听着他说:“此情此景,圣贤也不会怪罪的。”
      着实是年少最好的时光。


      15楼2017-04-08 1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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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来的路上,迎面遇到韩非,见到他是大为同情的模样:“你看你这脸色,看来张相国很是为难了你一番。”
        他消瘦得整间衣袍在风中曳曳地翻飞,韩非却觉得他嘴角常常噙着的那一抹微笑比往日任何时候都有力起来。知交之间,有时可以只凭眼神定平生,张良只是微微昂着头,毫不掩饰的傲骨志满,韩非便已然读懂,他一笑将一双桃花眼拉得狭长:“不错,子房,往后咱们便是一家人了,你是不是得敬我一声大舅哥呀?”
        张良青青幽幽的眼眸下堪堪泛起朵朵的红晕:“…韩兄不要取笑了。”
        “张相国那边,我也会帮你说情的。他所担心的事,我会想办法劝父王。”
        张良的神色隐隐黯了一黯,微一沉吟,实不相瞒:“祖父为了家国殚精竭虑,我并不想添他老人家烦恼。这些年来,祖父始终盼我少私情专治学,日后成为国家能臣,我终究是令他失望了。”他挺着脊梁站得更直,衣袖压在交叠的腕间,朱墙瓦畔,却君子之风宛若濯濯青莲:“但,这世上有两样东西是我视如生命的,在我心里他们同样重要。鸿鹄之志与儿女私情,我两个都要。”
        然则他意料外,韩非是满眼的了然和不改的揶揄。他笑得飞扬,是信任支持的意味,重重拍了拍他薄薄的肩,走远前只是打趣他:“子房啊子房,后生可畏,你真不愧是我亲定的妹夫。”
         张良转身目送他的背影,想到芸芸众生一生所求的挚友挚爱,他都已拥有,这韩国奢华的宫殿似乎忽然变得柔和起来,天气也恰巧是出奇的好,冬末春来,正是风花雪月的好时节。
         说到张三公子与红莲公主的天赐良缘,那一度是整个新郑城里传得最沸腾的才子佳人绮丽范本。红莲再不能向从前那般随性地溜出去,躲在相国府某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角落等着跳出来吓唬眉清目秀的小良子,因为街头巷尾已无人不识,她这个昔日高高在上令人生畏的公主,早就随着佳话远扬成了每一个深闺少女的嫉妒对象、每一个热衷于媒婆事业的阿嬷唤醒少年少女心的秘密武器。即便穿成男子模样,也还是会被东街西街的大伯大婶好一阵围堵:“红莲殿下,又去找张三公子啦?”
         一时之间,王室与百姓间的亲密竟达到顶峰。
         而红莲本人却是郁闷的,她毕竟少女心似玻璃岛,不好意思在满大街的嘈杂八卦中厚着脸皮奇袭相国府,于是生活陡然便少了许多乐趣。而张良却来得越来越勤,每次牵着她的手总是浮一层细细的汗珠,看来必然也是顶着一路的炙热围观。她发觉自己发呆的时候是前所未有的多,他在身畔时,总是猛然回神发现自己正傻傻地盯着他,一个劲儿地瞧,好像一辈子也瞧不够。他不在身畔时,又做什么都会走神,再神游回来,脑海里只有他,他在做什么呢?他今天吃了什么呢?他在想我么?而仿佛心有灵犀地,他往往在这时候踩着斜斜的暖阳和飘飘的烟雨,变戏法一样地带给她天南海北的新奇物件。什么一年仅此一盒的羊脂,在红莲堆积得越来越满的梳妆台上再也不是什么稀罕宝贝了。
         “小良子,你是怎么搜罗到这么多不重样的小玩意的?”她满心的欢喜,裹着未知的好奇。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若有朝一日,我便带殿下去看。”他故作神秘,微微地伏下身,觉得她好像一只小小的兔子,支棱着小耳朵,扑闪着水灵灵的眼睛,捻着新得的小玩具爱不释手。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揉了揉她蓬蓬的额发,而红莲不自觉地迎着他温暖的手,兔子便缓缓落进狐狸坚实的怀里。风刮得突然,她清香的发丝恰恰糊一缕在他脸上,酥酥麻麻是心底的痒。她看着他的手忙脚乱,娇蛮闹他:“我有什么不知道的,我又不是从未出去瞧过。”
         “殿下所见,皆是王亲贵胄与市井百姓。然在外面的世界,还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天下,叫做江湖。”他搂着怀里的小兔子,小兔子捧着心间上的宝贝玩意儿,听他声线糯糯雅致,描绘她不曾见过的星河万千,“在那个江湖里,虽是布衣草莽,却能快意恩仇,天涯仗剑,与所爱之人并肩而立水穷云起,磅礴大气,与官场仕途无关。”
         “听起来,你很喜欢。”她句句都信,“真想去看看啊。”
         张良便又散散地笑起来,轻轻地刮了刮她的鼻尖,却并不当她是小孩子,认认真真同她剖白:“子房虽羡慕江湖自在,但志不在此。殿下也不必遗憾,外面的世界很大,任何一个人终其一生都不会看完。”
         “我知道我知道!”她急急地接话,活泼地不安分,“你是学而优则仕,对不对?”
         她的眼眸晶晶亮亮,凑他面前寸余那样近,等他夸她好好地读了书。若不是他喜欢,那些文绉绉无趣的之乎者也哪一句不是化作精明的瞌睡虫,可他喜欢,她就能一字一字记在心里。
         这便是喜欢,少女时代对那个人独一无二的喜欢。是灯影重重里的书卷,是黑白杂乱的棋子,是阳光下细细绒绒的发线,是吻过他脸上蹭上的淡淡一抹胭脂红。
         也是一晃而过不可回头。


        22楼2017-04-08 2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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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张良已是小圣贤庄众儒景仰的三师公,大智进退,境界颇高,也不免午夜梦回,梦里朦朦胧胧的温香软玉是那人的笑语晏晏,却无不定格在了最后她渐渐隐去在宫门那头,终究回头望了他一眼,并非是他想象中怨恨痴缠的模样,只是清清又冷冷的决绝:“张良,但愿你我来日不要后悔。”
          颜路已是习惯地替他递一碗凉凉的青茶,夜还很长,他的师弟又要困顿在这无边的沉沉寂静里。“子房,你又梦到故人了。”他倚在窗棂旁,雨前的空气闷热潮湿,叆叇连绵的乌云把繁星遮了个干净,这种天气,最不该回想往事。那心底深处弥漫出来的,雾气一般氤氲着的凄凉,最是无从承受。张良手里的青茶,早不再是当年香馥甘甜的味道,只剩下回味里无尽而涩涩的苦。纵使千般不同,却成了唯一能握在手中的念想。
          “若我早知如此…”他的目光向着几上明明灭灭的烛火漫漫地晕开,终究是无可辩白。
          “若你早知如此,也还是会动身桑海。这是为了你的家国。或许你的祖父所言不虚,张家的相国荣光与你的儿女情长,注定不能两全。”颜路唇边经年的淡漠,也不免带上几分无可奈何的惋惜,“逝者如斯夫,你不该再想了。”
          其实那天,聪慧如张良,走在清冷莫名的红莲宫中,原本该是查悉了那一番模糊的萧萧瑟瑟。可是偏偏又正是那一天,他被祖父困在府中多时,与红莲隔空相思久久未见,而祖父终于微微松口,至少给了他奋力相博的可能,他毕竟还是少年,怎能细致持重。他只隐隐觉得红莲伏在竹榻上的瘦小身影蜷得孤单又可怜,抓着细细的笔在泛黄的竹片上慢慢地写着什么。她也是恰巧一抬头,看见他踩着清晨柔柔的阳光,在宫门前的竹林里斑驳着,带着春风意气的傲傲笑意。彼时那欢喜的笑意在她的眼里却是全然另一番意味了。他终究并不知觉,在她身前垂着清澈的眼眸,看她急急地将那竹片往身后藏去,娴熟地将她环在双臂之间,听见她发髻上的银簪轻轻地摇,叮叮咚咚清脆地响。“殿下在写什么?”
          耳畔真真切切就是她心念这许久的那如兰雅致的声线,不能相见的这些天,红莲总是呆坐在这一方木榻上,从来不肯掉一滴眼泪。而今却好像后知后觉地悄悄鼻酸,小手固执地向身后使劲儿地藏:“才不给你看。”他便靠得更近些,搂着她仰得发酸的纤腰,束起的发轻飘飘地落在她的颈间,看她脸上小女儿的娇羞与别扭,心里是暖暖无限的笑意:“不给我看,我也知道是什么。”
          她瞪着眼,神色还是那娇娇俏俏的倔,却到底松松软软地枕着他细长的指节:“你骗人。”
          “是不是写给我的?”四下的静谧里,他的声音压得又缓又低,却又轻轻曼曼拖着飞扬的尾音,是无师自通的端端撩拨。“…才不是。”她的眼波忽闪忽闪,轻轻地偏向一侧,躲开他了然的视线,脸上掩不住的是春杏般的一嫣绯色。他自然笑得更是浓:“殿下,你快看那边。”
          中计的兔子陷落在短短而逝的片刻茫然内,藏在心事里的小竹片早已落入了狐狸手中。她惊呼一声,他却单手将她抱得更紧,埋在他清香的衣衫里,她听着头顶他却是享受的语调:“青青子衿——”
          她羞似火烧,紧紧地揪着他胸前的袢带捂着脸。这可不就是青色的?好似量身定做般的情诗。还小的时候,他头一次念给她听,她就朦胧地这样想了。原来喜欢他,便是那么久那么深偏偏又那么理所当然的事。可是张良的心却恍惚间幽幽地往下沉去,那熟悉的诗句并不能见,青青子衿后是一遍遍粗粗重重又微微晕开的“子宁不嗣音”。他想起她几案前孤单又可怜的瘦弱身影,和此刻怀里生动明亮的公主殿下重重叠叠地在心头闪过,那句话原是他全力争取来的可行之路,却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静悄悄的沉默像是忽然生了深深的根,她慢慢地放开手,不晓得自己脑海里白茫茫的一片究竟是在想什么,缓缓抽开最熟悉的拥抱又究竟是在等待什么。心底隐隐有一个不宣的期盼,不如他什么都不说——可是他到底是开了口:“殿下,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她惶惶然地垂着头,无谓地盯住了他垂下的细细的发尾。心底那些嘈杂的窃窃私语一股脑地涌上来,像是狰狞的厉鬼在她眼前狂妄叫嚣。是啊,他分明曾经说过,外面的世界那么大,而她的眼界委实那么小…还有那个令她夜不能寐的恼人传言…可他怎么会知道呢?他还在说着那些坚定温柔的承诺:“殿下,我答应祖父去桑海求学,最多三年,我会用我的实力获得陛下的赏识,相国府的困局必然可解。待我归来,再也不会有任何人阻拦你我。最多三年。殿下,请你等我。”
          他原本猜她会为分别泫然而泣,又或是对未来满含期许,却着实没料想过面前的公主神色滞滞,好像却在乖乖地想着不相干的事情。良久她似乎回过神来,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她眼瞳中涟涟地摇着,她的声音蓦然有些哑,近在眼前却染上了徒然的飘渺:“我父王和太子哥哥为难相国府的那些事,你从来不和我说,我其实也都知道。你们总当我是小孩子,可我跟着你也是看过书的,我不是什么都不明白。我真的不是什么都不明白。小良子,你也好,九哥哥也好,你们想要的东西,是不是,是不是真的容不下我?”
          他第一次对她感到如此愕然,相国公子素来的机敏在此刻全都不作了数,他只有重重地向她剖白,却不知道为何心里空落落没有底气:“殿下,你无须多想,我很快就会回来,就和韩兄当初求学一样。”
          她仰着头瞧着他,有些陌生彷徨的恍惚无措,她在这深宫长大,终究确实是少涉人事,学不会坦然地说透更做不到沉默着低头。她从来都有一股折不断的倔,是年少拐不出的牛角尖,眼光里盈盈的波澜被小心压在睑间,她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他:“张良,你不觉得这里空空荡荡的吗?”
          却又并没有等他回答,窗外的风突兀地吹着,竹林簌簌沙沙乱乱地作响,她说:“你走吧,回不回来,就与我无关了。”
          那时他诚然只看到堪堪的表象,以为她是闹些莫名的小孩子脾气,纵然是前所未有的冷清决绝,终究是心存侥幸。桑海是不得不去,相国府是不得不指望自己,这条路是他几乎以性命相逼祖父讨来的两全其美,他天生善于谋算,独独漏了她的傲骨心性。
          而后来所寄尺素再也到不了她的手里,音讯尽断时他辗转得知那时的流言,才明白这一生错综复杂的棋局终究是落得迟了,可彼时他困在祖父面前周旋求取,她困在有心人编织的谎言里孤身彷徨,或许当真是命中注定的错与失,是区区一个转身间生离死别尘烟永逝。若那时能看懂她藏不住的泪光,又有没有哪怕一寸的可能,还来得及呢?
          “师弟,以你的心性,恨了这样多年,究竟是什么流言?” 颜路虽本不在意尘世渊怨,然知道他心中闷得切切悲苦,这一梦魇住这许多年,是看不到尽头的无望。“那时有人安排了她最亲近的侍女,诽我随韩兄出入紫兰轩是暗暗对琴姬动心,议论我与她的一切,不过是因为我从前所见尚少。原本不过是最浅薄的误会,偏偏那人的时间掐得正准,正是我们不能相见的时日。我曾怀疑是祖父所为,然祖父虽然对我百般阻挠,却万万不是那样气度的小人。如今想来,当是想要强娶她的姬无夜。”他其实缓缓说得清晰,不再是当时的字句不敢提起,“可他已经死了。她也已经死了。连国都不存在了。”
          他曾允诺回去做她的良人,然而世事从来难料,最后他连家国都失得干净。他终于悟到祖父层层的深意,韩国危亡,相国祸起,小圣贤庄本就是祖父安排给他的一条退路。他以为自己谋到胜券,当年终究还是稚嫩了些。人生固然总要从年少的跌倒开始,可这一个天大的玩笑却委实太狠太沉,他又摔得太疼。剜去心头最柔软的那个人,又怎么会不疼。最疼是那个小小身影,孤单地在每一个漫漫的长夜笃信着音嗣不见的自己,到最终,到底是听到他说要走。最疼是偏偏一语成谶,她的兄长和自己谁也未曾回来,最后一场大火烧得干净,她曾经的大好时光该是怎样荒谬的凄凉。于是张良这一梦,注定是魇住了这许多年。


          32楼2017-04-10 0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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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世史简偶尔也会提起一笔,儒家云淡风轻的三师公,日后的开国良相绝世留侯,在故国飘摇而逝的这一段情,随着佳人泉下销骨,也就不再有新的情节。而后人自然无从考证,彼时连颜路都被他小心地瞒着,藏住所有可能的端倪,天下只有那么寥寥几人知道她还活着。
            他始终是聪慧通透的一个人,传闻江湖上关于流沙里多了个名叫赤练的女杀手,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听起来好像和她青葱年华的音容笑貌毫无干系,他却刹那了然。那时窗外恰巧也正飘着淅淅沥沥的雨,他伸出手,一滴清清的雨珠从树梢凉凉地坠在他掌心,宛然是遥远的从前,戏园子里别有一番滋味的巫山雨大,那少女低垂着眸子,目光似有似无地总是在他身上徘徊,嘴里曼声柔柔地嗔怪:“人家的新裙子都淋湿了。”那厢韩兄分身正事,他便陪着她,听她在雨幕后头叽咕着九哥哥这出戏的动机不纯。他哪敢接话,笑意憋得腹痛。忽然她却停住话头:“小良子,你看,雨停了。”她站在回廊旁翠色高大的树下,回过头看着坐在廊下偷笑的他,那句话拖着俏皮又跳跃的尾音,又好像带了些切切的烦恼,没来由地蹦出来:“哥哥说要和你一起看戏,所以我穿了新裙子。哎呀,你们不懂的啦。”
            然祖父离世,韩兄冤死,家国不再,她终究命途多舛。而他在老师刻意保护的隔绝下,困在小圣贤庄无可奈何。于是如今回首,都是陈年往事了。
            夏天的雨还是这样,来的快,去的也快。空气里只剩下雨后闷热潮湿的触感,惹得人心也沉沉的。就是这样的一天,在桑海某个隐秘的角落,仿佛隔了前世今生的天堑,张良终于再见了全非的红莲。其实她变得越发漂亮,漫身是朱红色的凌厉,瞧不到年幼柔肠留下任何的影子,她抱臂离他疏疏的远,看他的目光其实也没有剩下多少的恨,她回答他等了这样多年终于能够出口的一句殿下,却只是陌生的妩媚语调:“这里没有什么殿下,只有流沙的赤练。”
            这里再也没有狐狸怀里那只天真活泼的小兔子,只有一条骄傲嗜血的赤练王蛇。他发觉自己竟然还浮上一层微不可辨的笑来,或许这样也好,至少在这样的乱世里她还能寻到求生的法则。新的时代,生存应当是终生唯一的长路,她在卫庄兄这样的强者身后,永远地远离注定一去不返的自己,也未尝不是他的求仁与得仁。
            后来他与卫庄再会面,总要刻意地避开她。卫庄还是那冷冰冰的老样子,对他前所未有的优柔很是不屑,并不留情地说破:“你在逃避什么?就凭这样的你,青龙必败无疑。”
            “卫庄兄嘲得也是。”
            他只能望着辽远无尽的海面,那汹涌的波涛下是他给自己谋定的舍生取义。梦中不变的还是那只茸茸的小兔子,软软地靠着自己的肩,却只能被狠狠地缩在心底小小的角落,再不能翻出来暖一暖漫漫长夜如水的冰凉。
            ——可她到底是知道了。那份年少最初的默契,往事里沉淀的懂得,终究是岁月也不能磨平。那时他听见身后的窗子洞洞地响,链剑挥舞的叮当声音宛若从前她发上精致的银簪,缠上他头顶的房梁,如曜的身段裹挟漫天的飞絮,正像是这分分秒秒里问天偷来的一晌余欢。他手里的书卷怔怔来不及放下,她独自一人曼妙地立在窗边,神色里郁郁深深的无谓反倒成了某种痕迹,裂痕里似乎透着一缕粉红弥漫着青色的微光,散在时过与境迁中。就那样毫无铺垫地开了口,却与曾经红莲公主藏不住心事的作风并无二致:“青龙计划,你真的决定了?”
            他捏着手中《五蠹》,力道不自觉地重了又重,指节生硬地疼着,心底落落的是抑不住的恍惚。良久他悄悄闭了闭眼,唇边排演过千遍万遍的说辞梗了又梗,最终轻飘飘一滑而过的,却是温温柔柔若无其事的那一声最不该的名字。
            “...红莲。”
            她流转的眼神便陡然棱棱峭峭地收紧,身子向后斜斜却又僵直地倚着窗棂,似有血海腥波在瞳眸中渐渐归于无色。她噙一抹浓烈的笑,却莫名地瞧向了窗外楼下来往谈笑的儒家少年,她说:“以张三先生的好记性,难不成还需要旁人反复提醒?韩国那个红莲公主,成了死人也都这么多年了,张三先生怎么还错认呢。”
            可他只若未觉,喉间涩涩的滞,声线都变得渺远:“当年,是我太自私了。”
            她没有答,也没有回头,张良的眉堪堪凄凉地紧着,难得失了意气风发的模样:“殿下,我一直很后悔。”
            她有些愣愣地转过身,是当真没有猜到他还会对她说起这些。可是心头那一腔孤勇的决绝和讽刺又是铺天盖地地涌上来,她以为忘得彻底的前尘往事,跌宕至今仅有的那些香浓的岁月,几乎要将她淹没了。“张三先生,当初诀别你可没有半分犹豫,时至今日,国破家亡,红莲已死,你倒坐在这里说后悔。”她倏然嗤笑起来,缓缓地摇着头,笑得话语支离破碎,坠得像是要断了,却还是喃喃说下去,“真不愧是张家引以为傲的良狐狸,对付我这样的俗人,真是轻而易举。”
            她的目光隐隐泛着淡淡的涟漪,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平静了些:“想来今日无论我多嘴什么,你那所谓天下大义的赴死之心,都绝不会改。”


            来自Android客户端38楼2017-04-11 0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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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张良眸间她通透的影子也蒙着几许含糊的朦胧,说的话却全然不是那融在血液中的眷恋挂怀:“我做这一切,是张家血脉的报国之志,不是为了你。”
              “呵,报国...你我在这世上已是举目无亲,故乡无处,故人离散,即使有朝一日,真的建立了新的韩国,和曾经属于我们的韩国也没有关系了。”她并不再单单是被他一句话伤怀难受的少女任性,而早已在乱世的游走中拿捏起沉浮与轻重,“你那样的聪慧,怎么唯独这个看不明白。不过既然如此,”她眉眼间骤然的生动,令张良几乎看到她无忧无虑的从前,“我要和你一起去。”
              张良脱口而出的“不可”,急得险些破了喉,可不待他匆匆站起,膝盖在案角磕了个结实,赤练娇俏明媚地偏着头,亮亮地眨着眼,他的千言万语,全给堵在胸口:“我做这一切,是要向嬴政讨他欠我的命债,不是为了你。”
              不是为了你。这句还给他的话在他耳畔翻覆地遍遍炸响,脑海深处似乎蓦然有了一个隐秘的盼望,那阔别已久的风与月狂妄无端地叫嚣着,可是他面上却摆着的是最不容商榷的拒绝,他说:“你的命属于流沙。”
              “你错了,我的命只属于我自己。”
              她最是一眼看破,窗外的泛白的好阳光映着唇边真正的笑容,是美艳不可方物。张良掩埋已久的心仿佛多年前一般打起了少年人的鼓点,他的步子其实那样缓,只等着她再换上那副自我保护的凛冽冷眼,可是她面前蓝衣从容的儒侠在逆光下和梦里青青子衿的少年郎重叠明灭,她一分也不能挪开视线。待她终于发觉那人离自己的距离过分的近,当年的狐狸揽她进不改的拥抱,生命里紧紧崩了那样久的一根弦铮铮然地终于剪短化灭,他还是那样无师自通的撩拨:“红莲,别动。我是真的很想你。”


              来自Android客户端39楼2017-04-11 03: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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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行的前一夜,张良意外的在幽幽小径的尽头见到了卫庄。他好像忽然很清闲似的,眉头难得舒展开来,握着鲨齿的那只手松松地垂着,目光在自己手中的小瓷瓶上兜了一兜,那语气倒像是少年时紫兰轩内谈笑乾坤:“看起来,你倒还没疯。”
                张良唯有淡淡苦笑,认了他的嘲讽,俯身长长一揖:“子房此去,之后的事,就依计划交给卫庄兄了。”
                “我知道。”
                这场四海沉浮的凌云壮志,是以身赴道,孤注一掷,无论成败,万死不辞。前已有荆轲留下寸寸不凉的英雄血,后路还有他布下千万环环之局,只为山河一铸。他在小圣贤庄蛰伏这些年,殚精竭虑等的,就是那石破天惊的明天。为了明天的太阳,多少曾经七国的土地上诸子百家的子民熬到白发往矣。他心里的家国豪情点着暖色摇摇的灯,亮起半边血色杀伐的天空。然而沉吟了良久,终究有什么暗暗的伤怀在他心里轻轻地飞溅开来,他到底画蛇添足地开了口:“她…也交给卫庄兄了。”
                卫庄这时本已走到石阶远处,闻此脚步顿了一顿,唇边却多了一点复杂难辨的轻蔑。可他毕竟转过身来,白发在风里有些寂寂地缭乱了些许:“你放心,她会知道你葬在何处。”
                张良突兀地笑了,卫庄这番寡言的相送不免让他又想起了年少时的故乡,他此去怎还会有葬身之处,不过是化作尘土烙印在归于平静的广袤大地。至此终可不负家国,而对那旧日里有缘无份的漫长的负,或许注定只能等待来世。倘若来世已是四海升平,绵延的纠缠里,他又会不会和她安然到白首?于是这场赴死,更多了几分转眼的期许来。
                那杯茶稳稳地递到她手里,她眯着眼瞧他,眼眸里写满了怀疑,和他想象中的机警是一模一样的灵动。他早就在心里排演过千遍万遍,指节的力道,神色的弧度,无不拿捏得恰到好处。最终她盈盈地接过,划过他掌心的指尖隐隐的凉,他背过身掩上半合的窗,不由得想起多年前的那日,窗外肃肃的北风,案上散落的白子,她握住他的手,手上冻疮覆上滑得有些腻的上好羊脂,他的情难自禁与欲盖弥彰,却不知身后啜饮的赤练的眸子里也串起了他经年的背影。她忽然笑:“没用的,我如今百毒不侵。”
                他定定地立在掩上的窗边,乍暖还寒的春风从窗缝丝丝缕缕地吹在他的额间。他便也笑:“如此,是子房大意了。”
                可是那身体深处绵延而来的恍惚却不是错觉,赤练的手惶然地一松,那青色的茶杯落在地上,碎成遍体鳞伤的几瓣。张良急急地回过身去,牵住她纤细的手腕向自己的胸膛一搂。她又结实地落在怀里,发旋儿上绒绒的碎发又蹭到他紧绷得麻木的脸颊。她在他双臂之间徒劳地挣扎,染上了切切的哭腔:“这不可能,我明明不会中毒。”
                “可我怎么会对你用毒呢。”头顶狐狸的声音反倒像年少时分一般清脆了些,糯糯的声线里是层层叠叠只给她一人的温柔,“这药是师祖的珍藏,能让你安稳地睡个好觉,不会伤你身体分毫。你就留在这里,做一个长一些的好梦。来生我还是会很早就来找你。下辈子我绝对不会再走。”
                掩埋已久的少女梦境当真随着他曼曼的呢喃缓缓地晕染开来,绯红的胭脂红色包裹住永诀的夜晚。那滴泪顺着她的颌角,落在他环在她肩上的手背,他抱得那么用力,指节泛着痴狂的青白,眼底终于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悲伤。她清香的发垂在他的指尖,他小心地替她拢在耳后,唯恐伤扯半根。烛光打在他们相融的倒影上,看不见他脸上低垂枉然的目光,和眼里她清瘦却妩媚的娇艳容颜。他将她打横抱起,动作放得那样轻,好像她是举世无双的珍宝,是奉在心尖上谁也不能碰伤半分。榻上她小小的脑袋安分地枕在他的臂弯,浅浅的呼吸声打在他渐渐红透的耳畔,他将她揽得再靠近些、再近些,终于放任自己寻到她水红的双唇和清甜的齿间,唯一的意外是一滴重重的眼泪,落在她迷梦交缠的舌尖,是那样的苦,她在梦里不满地扭了扭身子,扑向宫墙下那个温暖的翩翩公子,梦外他是前所未有的失态,听到她那声庄周梦蝶般隔世的呢喃:“…小良子。”
                是痛彻心扉。
                拾起凌虚时他的目光已转成本能的凌厉果决,脑海里却是与她交错的人生无论如何挥之不去。大铁锤如约在楼台远处等待,看到他还是快人快语的带着满心敬佩的触痛:“张三先生,你不会后悔吗?”
                张良微微仰头,看着浩瀚苍茫的天穹,繁星还是无忧无虑亘古不息地闪烁。似乎过了许久,他带着笑,回答他:“会的。”
                然,热血男儿,当此心不寂。


                44楼2017-04-12 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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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前韩兄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你的后福是什么呢,红莲?”
                  “不如嫁给我吧。”
                  那声音虽然熟悉,却太辽远又太渺茫,她捕捉得不甚清晰。可是身上深深浅浅的那些伤口却痛得那么真实,好像在遥远的那一头生生的将她扯出温暖安和的虚无幻境。她的睫毛上挂着一滴沉沉的泪珠,忽忽闪闪间终于坠下来,却在唇角在某个人的指尖戛然而止。梦里他年少的身影蓦然长成坚实可靠的男子,于是她安然地睁开眼来,那个人的脸庞在眸子里无限地放大着,周遭的烛光明明灭灭,只瞧到他下颌放得那样柔和的线条。
                  那时刀光剑影里认定了要生离死别,他的剑蓦然回还,她的身姿也像是当年的翩翩悠然,仿佛天地苍茫只剩下他们彼此,在天下的阻挠下奔向的彼此。而这一刻活着醒来,反倒谁也没有先开口。而窗外下邳小小的喜鹊却在机灵地啾啾地啼,好像婉转唱完了一生的歌,赤练的倏然晕染起一寸一寸弥漫的取笑:“必有后福?嗯?”
                  “你既然听到,不如我就当你是默认了。”张良倒是镇定自若面不改色,在她沉昏沉时一直死死握住的手也还更重地攥着,成了唯一的一点破绽,“反正你我也都这么熟了,那些繁文缛节,不如就略过了吧。”
                  “儒家堂堂的三师公居然不守周礼,小心我在荀况那老头儿那里告你一状。”她的笑意在眉梢欢愉地跳跃着,而张良闲闲的眼微微地眯起来,是比她复杂的浓浓:“师祖那瓶假药,我还要找他说理呢。”
                  “那是他疼你,再说了,要不是我终究赶上了,你俩不要命的可就真的死在章邯手上了。”
                  “哦?赤练女侠救命之恩,良无以为报,不如就让在下以身相许了吧?”
                  赤练胸口愣愣憋住一口气来,却好像是西风里飞扬的春意盎然,有一份归家的奢望在心头轻轻地痒,她轻轻地别过头去,翻涌着前世今生般盘根错节的难舍,语气却还非是事不关己般的娇媚轻佻:“张三先生走这鬼门关一遭,就没点别的体悟?”
                  “有的。”眼前的狐狸似乎笃定得很,“若你想听的话,事实上,我有更重要的问题想同赤练姑娘探讨探讨。”
                  她心底有个茫然的少女声音,有些怨怪似得,嘲笑自己居然抱着那样藏不住的期许。而他说的话忽然有些慢慢的哽:“韩国从前有一位红莲公主,我和她打小就相熟。她小的时候管我叫小良子,说我有时像狐狸。她生得极美,跳的舞名动天下,是韩国倾国倾城的公主。虽然她的脾气委实不是特别好,不过很多人都爱慕她。而那时候,我是她最靠近的人。这些年我常常会想,假如当年在祖父与她之间我没有逃避,会不会她这些年应当在小圣贤庄呢?”
                  耳畔他的气息里有几分香醇,她脑海中是苍茫的一片,终于抬眼定定地瞧着他:“你喝酒了?”
                  “南公拿我取笑,说你不会醒过来了。所以,”他腾一只手出来,比划一个小小的刻度,她才发现自己一直枕在他左臂刻着流年的臂弯,“是喝了那么一点点。”他带着一丝极细微的隐隐的颤抖,“赤练姑娘,江湖上人人皆知你擅长窥探人心,那么你能否解答子房这多年的心病,倘若当年我真心相告,红莲公主的归处,当如何呢?”
                  她似乎透过他星辰般的眼眸看见他多年来每一个不眠的漫漫长夜,语调柔柔仿佛当真只是在哄一个醉酒的人:“窥视人心,也得和那人见上一面。逝者如斯,亡人的所思所想,活着的人不提也罢了。”
                  “她没有死。”他忽然笑起来,“她没有死,只是我和她离散了。她只是很聪明,把天下人都骗了。”
                  她牵扯着身上遍布的刀伤,终于吃力地从他的环抱中坐起来,他一如她的预料终于撑不住,额发贴在她及时伸出的手上,绒绒软软蹭在手腕上却刺得有些酥麻。她轻轻俯下身来,他微锁的眉宇终究被她轻轻地抚平,就如同一场一生的原宥。伴着他渐渐沉下去的鼻息,她唇上朱色的凝脂俏俏也落上一点在他的唇边:“睡吧…小良子。”
                  可是他埋在自己双臂之间的俊朗的脸庞更亲密地贴上她手腕上的肤,贴上她这些年来终不可免的那些细细碎碎的伤痕,声线却忽然闷闷地恍若呓语:“…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个后福,你说是什么呢?”
                  她的脸腾得一下红成天边悄然飞起的那片火烧云,抬起手重重地给他一暴栗击,胸膛里同步的心跳是楼宇外春日馥馥的花香,滑过的是遥远到陌生的少女娇嗔:“你这狐狸…”顿了一顿,终究是别扭地说出口,“你说我擅长窥探人心,我倒有件事想要告诉你。”
                  “嗯?”
                  “那个公主虽然死了,但她不怪你。你为了这博浪沙的这些年,她始终觉得你是英雄。”
                  于是怀里那蹭来蹭去的狐狸脑袋,似乎也跟着骤然顿了一顿。
                  “那不如嫁给我吧,红莲。”
                  小不疑最近总是闷闷不乐地到处晃悠,整个张府都跟着担忧起来。终于惊动了奔忙的留侯大人,不疑便被请去书房喝青茶。
                  都不消张良上阵盘问,委屈巴巴的不疑就抱住了父亲的大腿,若非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怕就要大大婆娑一番:“父亲,白墨她又不跟我好了。”
                  “你又做什么惹她生气了?”
                  “我…我怕白叔叔把我提上树,所以没答应帮她顶拔大白鸟的毛做毽子的罪。父亲,她快半个月没理我了,她说我根本就不在意她。”不疑小嘴一撇,到底还是掉眼泪了,“我为了赔礼道歉,都帮她把毽子做好了,她也不要了。”
                  张良右眼皮堪堪一跳:“你说你帮她拔了白凤那只宝贝凤凰的毛,用来做了毽子?”
                  “…”不疑猛然捂住了嘴。失算了,大大的失算了,这下父亲免不了又要礼义仁义一长串说教了。不疑的小脸越皱越苦,张良严厉地瞪他一眼,可八岁的不疑近来和他母亲幼时的眉眼是愈发的相像了,他竟有些难开口。爱屋及乌与为人师表在他心里默默地绞力,半晌,张良认命地略去不提:“我昨日让你读书,你可记得读的什么?”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你从前和小墨闹别扭,我教给你什么?”
                  “和女孩子做朋友譬如治书做学问,要百折不挠。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张良便点点头:“记得很好。任重道远,百折不挠,你接着去吧。”
                  被大师提点的不疑希望重燃,抹一把鼻涕眼泪蹦蹦哒哒地跑远了。门外隐隐有一袭红衣闪过,张良的右眼皮越发生猛地跳起来。果然那红衣女子杀气腾腾地飞身而来,手上倒是稳的很,端的莲子羹热气腾腾丝毫未洒:“不疑才八岁,你成天不教些正经的!”
                  张良接过莲子羹,缓一口气,从容道:“他要是重蹈我这个父亲的覆辙,年轻时不懂事,一大把年纪了又兜回原来那个人,你就要嫌他太正经了。”
                  那女子早已习惯了他话里有话的夹带式表衷心,冷冷忽视之:“不过小墨那孩子,是跳脱了些。白凤那么闷的一个人,怎么养出个混世魔王来。”
                  “虎父无犬子,不疑吃得住。”
                  那女子眼波娆娆地睨着他:“哦?那你可得仔细些,我看小墨跟着我学剑时间久了,是得了我的真传了,你看她克不疑的模样,就和我克你是一个路数呢。”
                  “那是我让着你。”张良不动声色,莲子羹已经下去了半碗,“你别忘了,他们可是尊我一声谋圣。”
                  “那是他们谬赞。”
                  张良终于从莲子羹里抬起头来:“也是。我在你面前,不过是谋生罢了。”
                  那女子对他的认输抱有多年养成的警惕:“良狐狸,你又耍什么花样?”
                  “我对你费尽心思,不过就是谋怎么多生几个孩子。”
                  那女子瞠目结舌而愤愤然:“张子房!光天化日!”
                  “我此心日月可鉴,自然不怕太阳知道。”
                  她终于轻轻一声笑了出来,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51楼2017-04-13 1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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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结】


                    来自Android客户端52楼2017-04-13 1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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