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女孩（十九）
萨兰德是因急性胰腺炎被送入医院的。
她足足睡了二十个小时才醒过来，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十二月二十七日时她还以为是调错了时区。她先是意识到自己是在医院里，因为右上方挂着的大号营养液袋子。然后抬起手腕，看到手背上粘着针头和输液管。
萨兰德慢慢坐起身，腹部吃力还是会有痛感，但比起之前要轻得多。她记得自己如何一路狼狈地回到家中，也记得睡醒后和布隆维斯特吃早餐时的短暂对话。不过那之后就是一片空白。布隆维斯特发来的信息补充了那片空白，正是他打了急救电话她才会在这里。他还对自己不能一直陪在医院表示抱歉，因为社里工作实在繁忙。最后布隆维斯特还要她在醒来之后给他电话。
萨兰德当然不会照做。她把手机扔到一旁，找到插着自己病历卡的地方，看到上面写着：禁食禁水。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又倒回枕头上。
同样对她的睡眠时间表示诧异的还有她的主治医师，一个身体微微发福，面部线条也不硬朗的中年男子。这样能睡的病人他也是头一次见到。开始的时候还以为她是陷入了深度昏迷，但是检查了生命体征后发现她只是身体虚弱以及缺乏睡眠。医生告知她救治及时，病情并不严重。还提到了布隆维斯特执意要安排她住在单间。而至于什么时候能出院还要在看她在治疗几天后身体的恢复情况。
听完这些萨兰德只问了一个问题：“我可以抽烟吗？”
“不可以。”医生答道。
在医生和护士走后，房间又恢复了安静。醒来之后睡意全无，萨兰德猜想是昏睡的二十多个小时以及头顶那个超大分量的营养液让她恢复了可观的精力。
又是一个烂透了的圣诞节，她想。头枕在另外一只胳膊上，她看着天花板出神，细数自己有记忆以来度过的每一个圣诞节。当她回忆到十五岁那年的圣诞节时，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回到斯德哥尔摩后真应该首先去拜访潘格兰，可是现在只能等到出院后了。
十五岁，圣诞节前两天，那时她刚刚逃离第二个寄养家庭不久。当时的潘格兰还只是她的监护人，他带她回自己家，让她睡客房，还煮了肉酱意大利面当晚餐。饭后他们坐在客厅里长谈。潘格兰向她分析利弊，像对待大人一样，让她自己做出选择，看是要回圣史蒂芬或是和寄养家庭同住，他还说会尽力找一个她能接受的家庭。潘格兰留她一起过圣诞节，让她有时间想自己的未来，而她必须在圣诞节翌日给出答复。此外，潘格兰还要她答应以后若有问题要去找他，不可以再逃跑。萨兰德都一一答应，但是仍然过了一个非常不愉快的圣诞节，整天都疑神疑鬼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潘格兰根本无法想象萨兰德有多恐惧被送回精神病院。
后来在翻看潘格兰担任她监护人时的日志时，她才了解到潘格兰从不认为她的智商或精神有问题，反而视她为自己见过最聪明也是最正常的人。到现在她仍对潘格兰充满感激和敬意，他也是萨兰德第一个将自己身世全盘托出的人。而就在她向潘格兰坦白身世的几个月后，也就是那年圣诞节的几星期之前，潘格兰因为脑出血差点死掉。那年，她二十四岁。
而二十四岁的圣诞节，当时的她也并不知道，那会是她和母亲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圣诞节。在乌普兰威斯比的阿普湾疗养院，她送给母亲一瓶迪奥香水和在一家高级百货公司买的英式水果蛋糕。母亲略显笨拙地拆开圣诞礼物，很开心地闻着香水味，还说等到夏天就可以去看她。想到这里萨兰德感到鼻腔一阵酸辣，母亲的生命止于翌年盛夏。为了纪念母亲，她的肋骨附近多了一行刺青。
萨兰德用手指复刻当初卡罗尔指尖划过那两行文字的痕迹，皮肤还保留着最原始的记忆，卡罗尔柔软疼惜的眼神突然出现在脑海里。那晚萨兰德告诉她自己知道失去的感觉，而卡罗尔则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无法忘怀那个怀抱的温度，鼻腔里似乎又充满了她颈间的味道。
心紧紧的揪成一个硬块，这是她这一天头一次想起那个女人。她答应过卡罗尔不会再像之前那样突然消失，可是心底涌出的内疚马上被耳中轰鸣声取代。她不愿回想几日前在卡罗尔办公室历经的一切。在那些零散掉落在地面的纸张上，确确实实记录着关于她的一部分事实，她的确在精神病院待过，按照某些条文她也不能称作是完全无辜。
她可以想象到卡罗尔是震怒的，但她发怒的原因呢？因为自己黑暗的过去？因为自己没有及时向她坦白身世经历？可是如果是这样，卡罗尔为什么不直接找到她求证？她冷静地分析过，事实很显然，有人希望她离开。
她们依旧是两个世界的人，更是截然不同的人。卡罗尔对她的容纳和包容也许只是暂时的假象，有一天当她对她的感觉不对，还是会选择舍弃她。就像她对待哈吉、艾比一样。卡罗尔和艾比的关系只维系了两个月，而自己呢？萨兰德长长叹了一口气，她们甚至还没有正式开始。真是个笑话，要是能抽一支烟就好了，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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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后艾比神情凝重严肃。她和吉妮薇一起准备晚餐的时候就一直在出差错，最危险的一次艾比差点被刀割伤手指。最后吉妮薇只得将她赶出厨房。而当三个人一同晚餐时，艾比也显得魂不守舍。
卡罗尔似乎没有注意到艾比的心事重重，吃过晚饭她只身坐在宽宽的窗台上啜饮一杯威士忌。窗外是越来越浓的黑色天空，艾比缓缓来到她身旁，坐在窗台另一侧。
“对不起，卡罗尔。”她开口说道。
“嗯？”卡罗尔不解。
艾比看着卡罗尔憔悴的面容，她知道卡罗尔最近睡眠非常不好，可以看到非常明显的黑眼圈。
“我想我知道莉丝为什么会消失了。”
“为什么？”卡罗尔放下酒杯，仔细地看着艾比。
艾比读得出卡罗尔眼中的孤寂和落寞，她不忍心再添上一笔。
“莉丝在我们离开的时候去办公室找过你……她……”艾比咬着下唇，她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了，因为卡罗尔垂下的眼睑已经说明了她猜到了原因。
“她看到了……”卡罗尔的眼睛更加无神，苦笑，又喝下一口酒，“艾比，你知道吗，我现在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对不起，我不该拿给你看的，我没想到后果会是这样。”艾比的声音充满歉意。
“不，这不是你的事……这是我迟早都要面对的。”卡罗尔喝下杯中最后一点酒，晃了晃酒杯中还未化掉的冰块，“她一定有着很糟糕甚至阴暗的童年，我也能看到她混乱叛逆的青春期。在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的眼神，清澈安静，居然会让我觉得心疼，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卡罗尔吸了吸鼻子，“她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女孩儿，我羡慕她那么自由，可以随性地做自己。当我发现她开始依赖我的时候……”
卡罗尔的声音有些发抖，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着，“我们看到的那些，不会是真相。我曾经很确定她有一天会告诉我她的过往……我也承诺过她我会等……”卡罗尔没能继续说下去，她无法平息自己的哽咽。艾比紧紧握住她的手臂，陪着她宣泄几天未爆发的难过与委屈。吉妮薇听到低低的哭泣声，从书房里走出来，艾比朝她轻轻摇摇头，吉妮薇轻叹一声，又躲回书房。
卡罗尔哭过后显得平静了许多。
“你还会等……你会去找她吗？”艾比试探地问道。
“她这样轻易离开，我想我在她心里大概也不那么重要吧……”卡罗尔为自己的杯中添酒，看着冰块浮起，语气中一丝失望，“她不信任我还值得我去找她么……何况她如果想消失，我又怎么可能会找得到……”
艾比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做些什么，卡罗尔脸上已经没有了平日骄傲的神采。她们并没有聊太久，哭过的卡罗尔看起来要轻松很多，她答应艾比不会再想和萨兰德有关的事，至少最近几天不会去想。
互道晚安后，艾比也回到自己的卧房。她从后背环抱吉妮薇，蹭着她软软的金发。吉妮薇指尖轻柔划着艾比的手臂，若有所思。
“艾比。”她向上抬起头吻了吻艾比的下巴，“我们要卡罗尔一直住下来吧，我知道你担心她，我也很担心她。”
艾比心中泛起一阵暖流，她低头轻吻她的额头。
“我在想……”吉妮薇小心问道，“如果某一天我突然消失掉……”
“你敢！”艾比打断她，假装生气，“那我就让你天天都挂着吻痕，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属于谁的。”
吉妮薇被逗笑了，接着她转了个身，收起笑容，认真地看着艾比的眼睛，“那你会吗……”
“不会。”艾比眼中满是柔情，“除非你再也不想见到我。”
对视许久，吉妮薇附在艾比耳边，极柔的细语，却令艾比双颊泛红。她还在回味却被吉妮薇突袭般的深吻打断，待她反应过来时，已被吉妮薇压在身下，那只不安分的手正一寸一寸点燃她的肌肤。
卡罗尔醒来时天色还未亮透，几日来她头一次没有失眠，身体也觉得轻松了许多。整理好卧房，收好自己带来的东西，离开前她又从冰箱拿了一些三明治。凉凉的空气让卡罗尔觉得更加清醒，打开车门，她把一直抱着的衣服和手包放了进去。
而当她检查后备箱时，她的手臂僵住了。后备箱里是长长的一排黑胶唱片，她确实有几天不曾查看这里了。她疑惑这些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抽出一张，她看着熟悉的封面海报，是《惬意生活》。随即她又翻看着其他唱片，都是她一直没收集到的。最后她注意到一旁放着一个从未见过的纸箱，打开，里面竟是一台唱片机。纸箱内侧还贴着一个信封，外面只写有一个字母，大写的C。
卡罗尔靠在车上，盯着手中的信，眉头轻轻皱起。清晨的温度还很低，她能看到自己呼出的气。信封捏在手上，薄得让她感受不到任何重量，寒气渐渐侵入风衣。嘴角轻轻抽动，她已不抱任何期望。拆开信封，里面有一张贺卡，上面写着：圣诞快乐，是萨兰德的笔迹。
此时再看到女孩儿的字迹，她的心情很复杂。指尖微红，她觉得流回心脏的血也是凉的。卡罗尔看着天空，阳光并不刺眼。她闭上双眼想了几秒钟，然后看了看那些黑胶唱片和装着唱片机的箱子。双手拿着贺卡，卡罗尔用拇指反复摸着女孩儿最后的笔迹。也许还有些不舍，但是……她对自己笑了笑，叹了口气，咬起下唇，眼神落在不远处的垃圾箱。
---------未完------
七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