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心】
黑燕子衔着春樱隐在屋檐下,夏夜里的萤火虫在河川面上浮涨,像是蓬蓬的蒲公英。枇杷树结了黄橙橙的果子,红白相间玛瑙色的石榴拳头似的炸出来。
宗次郎满九岁的时候,天已经很热了。
“生日快乐呀,宗次郎!”一大清早,阿光便笑眯眯地说。
宗次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谢谢姐姐。”
阿光神神秘秘地说:“今天下午早点回来,姐姐给你准备了惊喜!”
宗次郎欢天喜地,又有些小孩子特有的耐不住性子,缠着阿光问了好一会儿。阿光守口如瓶,只是抿着嘴唇笑而不语。
早晨伴着鸡蛋喝了一碗清粥,宗次郎便扬扬胳膊,兴高采烈地踏上去道场的路。
路过那株老槐树的时候,他目不斜视、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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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就九岁啦!”近藤大着嗓门嚷嚷出来。
宗次郎颇有些难为情地“嘘”了一声,然后摊开自己白嫩嫩的手,“礼物!”
近藤笑嘻嘻的,“阿光小姐昨天来邀请我,今晚去你家里庆祝。礼物到时候再给你。”
宗次郎有些失望又有些期待地叹了口气。眼光一转,看到窗子外枝繁叶茂的樱树下面,岁三抱着胳膊背对他站着。
“看什么呢?”近藤笑问。
“看土方先生。”宗次郎坦坦荡荡地答。
“阿岁呀,”近藤颇有些头痛地扶住脑袋,“他来道场这么久了,还是一个朋友也没有。也没看他上心过,都是我在边上瞎着急。”
宗次郎耸耸肩,“或许是他脾气太坏了。”
“阿岁的确脾气不好,”近藤老老实实地承认了,“可是他也有他的优点啊。怎么都没人喜欢他?”
宗次郎偏开脑袋,沉默不语。近藤又叹了口气,当即又把这事儿抛之脑后了,又起了个话题,道:“前些天你陪阿光上京都去看林太郎了,是吧?你可误了一场好戏!平野那边的一刀道场来踢我们的馆子,被我们统统收拾回去了!”
近藤在宗次郎面前向来是个老成持重的大哥哥,如今这一番嘚瑟,才颇有点年轻人的狂浪之气。
宗次郎当即懊恼,只是跺脚,说:“啊呀,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到我去京都的时候来。真是气死人了!”
近藤得意洋洋道:“遗憾吧?没见到你大哥我一展雄风!哈哈哈,你是没看到小清水被我打翻在地时,那个脸绿得哦,炒一炒都能当盘蔬菜吃了!”
平野的一刀道场向来跟近藤先生的道场有些不对付,两边明争暗斗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大体上都是宗次郎这边占上风。两方积怨已久,这一回大获全胜,却因自己身处京都没能亲历,即便早熟如宗次郎,心里也有些小孩子的不痛快了。
“下次让你打头阵!”近藤大力地拍着他的肩膀,“凭你的本事,能把小清水按到地上揍!”
宗次郎还有点怨气,皮笑肉不笑地谦虚道:“哪能呢,我还小呢。”
近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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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练过了刀,宗次郎把刀一抛,径自出了道场,溜达到堤岸边上。炎炎的太阳炙烤着他的肌肤,微风拂过河川,润着水汽喷到他的脖子上。
宗次郎捡起一把小石子,一个个依次投向水面,打水漂。
一圈圈涟漪荡了起来。
他溜溜达达一阵,百无聊赖,沿河堤坐了,撑着下巴若有所思。日头渐高,天气愈发热了,宗次郎晒不过,便起身往回走。
顺着河堤走的路上,他撞到了小清水一行人。
小清水年纪与近藤相仿,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唇红齿白,倒有些风度,只是眉眼间一丝阴毒与狠厉,将他整张脸扭得狞厉起来。
他是一刀道场的少主人,前呼后拥着四五个人,平素心高气傲惯了,前些天在近藤手下折了面子,正怀恨在心。
“啊呀呀,这不是小天才宗次郎吗?”小清水漫不经心地挡了路,笑吟吟地说。
宗次郎一声不吭。
簇拥着小清水的人中,有一个腰佩鬼头大刀的,大踏步上前,向宗次郎冷笑道:“前些天我去你们道场,没能与你一战,心里还遗憾着呢。”
宗次郎抬头说:“我不在你们都输得丢盔弃甲,我要是在,岂不是要挖个洞钻进去?”
小清水怒极反笑,“小鬼说话真不可爱——抓住他!”
宗次郎忖度了敌我,抓了个机会,拔腿就跑。可惜小清水也不蠢,一声喝令下来,小孩子便被提着领子捉住了。
“你打不过近藤先生,就来欺负我这个小孩,羞羞脸!”宗次郎眼见逃不过,索性破罐子破摔,充分发挥年龄优势,哇哇大哭起来。
佩大刀的怔了一怔,向小清水望去。小清水柔和地说:“我们怎么会欺负小孩子呢?何况你可不是普通的小孩子,你们道场的小天才,整座江户怕也没人不晓得。今天在河堤边遇上了,实在是缘分,我们只是想向冲田先生请教请教。”
宗次郎小小年纪,从没听人一本正经地叫过“冲田先生”,便抹干净眼泪,问道:“请教什么?”
“瞧您说的,”小清水慢条斯理道,“自然是请教剑道了。”
佩大刀的把小孩子搁下来,宗次郎咬手指道:“我的竹刀不在这里。”
小清水皮笑肉不笑道:“这就是冲田先生的不对了,作为剑客,剑岂不是重于性命?哪能将自己的性命搁在别处呢?既然如此,咱们今天这场比试,恐怕要请冲田先生空手了。”
宗次郎接着咬手指,“那你们打算派谁来请教请教我?”
小清水笑眯眯道:“有和冲田先生对战的机会,大家都舍不得放弃。不如从我开始,请先生您一一赐教罢。”
宗次郎不咬手指了,只是不可思议地看着小清水,“你们五个人对我车轮战,还不许我用武器?劳驾,我今天才满了九岁,瞧你们一个个人高马大的,要点脸好吗?”
小清水眯了眯眼睛,“冲田先生是不乐意?”
宗次郎眼见是逃不过了,很惴惴地叹了口气,“好吧好吧,我赐教就是了。”
小清水拱一拱手,“刀剑无眼,冲田先生多加注意。若是不小心伤到了您,还请您见谅。”
宗次郎耸了耸肩,退后两步。小清水抽出寒光冽冽的长刀,在暑日里一股寒气直逼而来。宗次郎心头一震,下意识又退了两步。
小清水提刀便砍,动作狰狞利落,分明是不打算给他留活路。严格说来,这是宗次郎头一回真刀实枪地同人战斗——如此说也不精准,毕竟他没有刀。
他心里惶急,手心也出汗了,但是动作并没有乱。小清水一出手,他就看明白了近藤为什么能打得他嗷嗷叫——小清水纯粹是个花架子,光顾着动作潇洒了,全然没有力道。
宗次郎看准了时机,足下发力,腿一蹬,跳起来踢中小清水的手腕,长刀哐当落地,小清水跌跌撞撞往后退,撞上堤边的老柳树。
“承让承让!”宗次郎笑嘻嘻地拱手。
小清水脸色一沉,厉声吩咐道:“一起上,拿下他,不要留活口。——我们把他脑袋一割,往河里一扔,我倒要看看近藤去哪里寻人!”
宗次郎最坏的揣测也不过是他们想要让自己出丑,给道场蒙羞,万万没料到小清水狰狞至此,当即步伐便乱了。佩大刀的当面劈来,宗次郎仓促之中只身子一侧,刀刃砍刀了肩膀上。
“啊呀!”小孩子没受过伤,痛得叫了起来。足底一滑,骨碌碌滚到河堤下的青草地去了。
“追!”小清水冷冷说。
“追什么追呢?”这时候他们身后响起一个陌生的、懒洋洋的声音。
小清水猛地转过脸,看到一个一脸惫懒的少年人,嘴里叼一根狗尾巴草,头枕着手臂,用老爷爷老奶奶拄着拐杖散步的那种闲适安详的姿态,缓慢地走了过来。
“什么人?”小清水厉声问。
少年人吐出狗尾巴草,懒懒说:“土方岁三。”
小清水拼命在脑子里搜索这一号人物。
岁三看透了他,笑笑说:“别想了。我不像那个小神童,名扬江户。我就是个无名之辈,你想一辈子,也想不起我是谁。”
“那就不要多管闲事!”小清水本能地对他有点畏惧,表情虽然狠厉,口头上到底退了一步。
岁三竖起食指摇了摇,“这可不能算多管闲事。”他向河堤下的宗次郎望了望,脸上神情颇有些深高莫测,“那孩子毕竟也是跟我上一棵树的交情。”
“什么?”小清水张了张嘴,正迷惑不解。
岁三抽刀出鞘,动作迅疾,霎时宝刀如水,直插向小清水的脖子,“意思就是说,你们要杀他,我总要救一救的。”
佩大刀的格住岁三的刀刃,刃尖刺破了小清水脖颈的肌肤。
小清水大惊之下,腿一软,跌坐在地,气急败坏地吼道:“杀了他!赶快杀!”
四人听他吩咐,当即向岁三围过来。岁三捏着自己脏兮兮的刀柄,游刃有余地与之缠斗。刀锋刺破肌骨,喷溅出鲜血,他却如鱼得水般笑了起来。
宗次郎滚下河堤后,浑身都痛。待他晕晕乎乎坐起来,便听到堤上刀兵碰撞之声。
他手扶着额头潜上去,看到岁三与四人缠斗着,一身细细碎碎的小伤。那四个人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其中一个严重些的,左手已经不能动弹了。
岁三的状态也不算好。可是宗次郎在正午的太阳下看到他的眼睛,是一种狂热的、不要命的眼神,像是野狗。因为没有退路,所以毫无顾忌地往前冲,受什么样的伤都不当回事。人生除战斗外就是死亡。
宗次郎心里发寒,摸到小清水被自己一脚踢飞的长刀,攥在手上,从背后悄无声息地潜伏,最终豹子般一跃而起,从背后勒住小清水的脖子,刀刃紧贴在他的后胸。
“住手!”宗次郎大喝一声。
颤抖中的五人转过身来,宗次郎看到岁三的眼神闪了闪。
“都退开,不然我可就杀了你们的少主人。”宗次郎冷冷说。
小清水吓得又一阵腿软,跪倒在地,忙不迭地说:“都退开!退开!”
岁三向宗次郎看过来,电光石火,宗次郎看懂了他的眼神。他甚至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心里一霎滚烫一霎冰凉。他珍重地点了点头。
岁三也点了点头。
两人同时出手。宗次郎将刀刃捅穿了小清水的胸膛,岁三轻灵如燕子般的两刀,割开了近旁两人的喉咙。
紧接着,两人甚至没有对视一眼,便各自默契地奔向自己近旁的幸存者。又是利落的两刀,两具身体沉闷地倒下。
小清水胸口破了一个大洞,但还有一丝意识,恐惧而愤怒地瞪着宗次郎。
宗次郎轻轻咬了咬嘴唇,“你今天真不该遇上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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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子下得很痛快,处理尸体的时候,宗次郎却吐得都要发晕了。
“第一次杀人?”岁三轻轻松松地问。
宗次郎按压着胃部翻滚的酸水,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一开始都是这样,”岁三很没有眼色地安慰他,“慢慢就习惯了。”
宗次郎脸色更差。
他们将五具尸首敷衍地抛进河川里,一圈圈涟漪之后,一切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岁三很有经验地说:
“过些日子,下游的人大概会发现几具浮尸吧?不过无所谓了,这年头,人命贱得很,河里天天泛起浮尸,谁有空去管?”
宗次郎一声不吭。
岁三脸上露出罕见的笑容,“你今天生日吧?”
“劳驾你不要现在说‘生日快乐’。”宗次郎脸色苍白,虚弱地说。
岁三自嘲地笑笑,“被看穿了吗?”
小孩子对他翻了个白眼,脑子里冷热气息一冲,晕晕乎乎地一头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