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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と水】燕衔樱(一四九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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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田总司 一四九祭
燕衔樱


IP属地:湖南1楼2017-07-16 20:29回复
      很多年后他们会名震京都,刀口舔血,背地里被厌恶而恐惧地称作“壬生狼”。时代的浪潮裹挟着他们奔赴命运尽头。
      但是在这一年江户的春天里,十里风光软。
      宗次郎还是个孩子。
      “岁三是流浪狗,脏兮兮的,眼神在暗夜里气势汹汹,闪着莹光。路人遇到了大概会吓得夺路而逃。”
      “宗次郎是毛发蓬松的狐狸,又乖又甜,笑得很狡黠。但是可不要小看他哟!他那一口尖牙可不比岁三差。”
      炎炎夏日,正午时分,近藤勇大大咧咧地吃着冰镇的西瓜,一边说,一边嘴里喷出红色的汁液。
      宗次郎穿着白色的剑道服,默默抬头看屋檐下的燕子。
      岁三盘膝坐在他身边,庭院中花已经落尽的樱树垂下委委枝条。
      这是宗次郎与岁三初识的故事。
      那个时候所有的悲剧都没有上演,小孩子手上干干净净地握着一柄竹刀,想要劈出一条自己的路。


    IP属地:湖南2楼2017-07-16 2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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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倾盖】
        小小的孩子穿着素白色的剑道服,已经在门廊外站了很久了。
        他怀中抱着一柄长长的竹刀,竖起来几乎比自己还要高。孩子郑重地抱着它,脸色凝重,像是怀揣着稀世的珍宝。
        这一幕在阿光眼中显出一种可爱的滑稽,像是一团毛茸茸的松鼠吃一嘴松果,腮帮子鼓鼓囊囊的。
        “宗次郎,”阿光温柔地笑笑,“发什么呆呢?”
        宗次郎听了姐姐的话,乖乖地转过小脑袋,郑重地点了点,手指了房梁下,低低地说:“阿光姐姐,那里住了一家燕子。”
        阿光笑道:“正好呀,燕子是带来福气的。”
        小孩儿茫茫然点头,说:“这样啊,原来会带来福气。”
        他这神游物外中的一丝忧郁与气恼瞒不过姐姐的眼睛。阿光矮下身子,沿廊坐了,伸手把弟弟温软的身子半搂进怀里,笑着问:“有什么不开心的?”
        “才没有不开心!”宗次郎跺脚。
        阿光用手指去点他鼻尖,“不可以对姐姐撒谎哦!”
        小孩子抿了抿嘴唇,抱紧了竹刀,半晌才开口,不情不愿地说:“近藤先生今天带了一个人来道场——我、我讨厌他!”
        宗次郎的话让阿光有些小小的惊讶。
        小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心肠软,又乖又甜,玩具都不与人争,成日里抱着竹刀练习。要他说出“讨厌”来,也真是不容易。
        “是什么人?宗次郎为什么讨厌他?”姐姐好奇地问。
        宗次郎孩子气地瘪瘪嘴,“叫什么‘岁三’的!我听近藤先生叫得可亲热啦!”
        阿光在春阳下听他抱怨,笑眯眯地踢了踢腿,又问:“宗次郎到底为什么讨厌他嘛?”
        小孩子气得跳起来,“讨厌就是讨厌,没有为什么。”
        他说完,睁开姐姐的怀抱,甩着小胳膊蹬着小腿径自跑远了。
        “没有为什么”是假话。
        宗次郎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讨厌那个“岁三”。
        近藤勇领着土方岁三走进道场的时候,整座道场的人都看着他。目光如利刃,瘦削的青年人默然无语地承受着。
        “这位是土方岁三,从今往后也会在道场里学习!”近藤勇还是老样子,笑呵呵地挠着头,“大家好好和他相处!”
        说完了,又大力地拍打着岁三的肩膀,鼓励道:“你也要好好和大家相处啊!”
        岁三了无形迹地避开近藤的接触,向道场上的众人默默行礼。
        整座道场寂静无声,慢慢地有人尴尬回礼了,渐渐又响起蚊子似的喃喃。
        “土方岁三——就是那个岁三吧?”
        宗次郎听到身边的人议论纷纷。
        “啊,在河津为了争女人杀了平三郎的那个?”
        “听说找不到证据,乡里人拿他也没有办法。可是那晚上争女人争得拔刀出手,最后不欢而散的就是他和平三郎吧?平三郎在回樱野的路上被杀了,也只有他吧?”
        宗次郎利落地用竹刀一劈。
        还算安静的道场上响起“哐当”声。原来他这一劈,把墙边罗列的木桶稀里哗啦全给劈倒了。
        “宗次郎!”近藤扶额,痛苦地喊他的名字。
        宗次郎笑嘻嘻地跳起来,竹刀背到身后,扬起一张雪白稚嫩的脸蛋儿,冲近藤卖乖道:“我不是故意的,近藤先生不会怪我吧?”
        近藤早就怕了他了,只能赔笑脸说:“不怪你,不怪你!”自己认命地上前去扶那十几个木桶。
        宗次郎背了竹刀蹦蹦跳跳地来到道场外的庭院里,沉默的青年人坐在庭中鲜嫩的樱花树下抽烟。
        宗次郎在他跟前顿住了步子。
        岁三目光本来恍惚着,再慢慢凝到宗次郎身上。
        “我们比试比试吧?”宗次郎笑眯眯地说。


      IP属地:湖南4楼2017-07-16 2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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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三听到那声又甜又软的约战后,才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孩子。
          纤细苗条,肤色雪白,骨肉匀称。是春天拂堤杨柳的柔韧。
          “不比。”岁三干干脆脆地摇头。
          小孩子拉长了脸,“为什么不比?”
          “你太小了,”岁三慢慢地说,“我赢了是丢脸,输了更丢脸。——你倒是说说看,我为什么要比?”
          宗次郎咬紧了嘴唇,挑衅地看着他,“你赢了绝不会丢脸。这座道场里,能赢我的人已经不多了。”
          “反正就是不比,”岁三说一不二,“你太小了,我有罪恶感。”
          宗次郎心知无力回转,冷哼一声,将竹刀横在脖子上,大摇大摆地走远了。
          ·
          岁三在看他的背影。
          看到背影在屋角一拐,转到后院去了,他又把烟管塞进嘴里。
          他没有看不起那个小孩子的意思。事实上这十里八乡,没人敢看不起那个小孩子。
          他年纪轻轻的,就有“剑道天才”的美誉,“能赢我的人已经不多了”,绝不是孩子一句瞎话。
          但岁三还是不想比。因为他修的不是剑道,而是杀人术。虽然他手底下有分寸,但那毕竟是个孩子。一个目光纯净的孩子。他对他起不了杀心,也就无法拔刀。
          岁三也不喜欢支起竹刀你来我往地大战几百个回合。
          他有一柄利落的长刀,刀柄被握得有些油腻了,刀刃却还锋利得不像话。
          他要和人比试,会躲在高树上,伴着春天的风吟,将呼吸隐在风吹树叶的窸窣声中。那人一来,他便从高树上腾跃而下,举刀斩断那人的脖子。
          ——岁三正是这样杀了平三郎。
          “阿岁!”近藤已经大大咧咧地把称呼改得无比亲昵,“看来宗次郎那小子很喜欢你呀!”
          岁三吐出一口烟。他并不这么觉得。
          那孩子脸上可不是喜欢他的神情。


        IP属地:湖南9楼2017-07-17 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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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次郎当然不喜欢他。
            “胆小鬼!”宗次郎踢开路面的小石子,对阿光怒气冲冲地抱怨。
            阿光左手盘着个藤篓子,篓里几条鱼垂死挣扎着、弹跳着。她心不在焉地说:“胆小鬼真是讨厌!——宗次郎,晚上想吃煮鱼还是煎鱼?”
            宗次郎兀自念叨:“他要是敢接下我的挑战,我一定能把他杀个落花流水、片甲不留!”
            “煮鱼还是煎鱼?”阿光问。
            宗次郎咬着手指说:“煎鱼。”
            “那我们还要买一些香菜。”阿光若有所思地用手指点了点下巴。
            宗次郎犹自神神道道:“哼,我打赌那小子胜不过我!他正是因为害怕输掉,才不敢接受我的挑战!——其实这也没什么,他完全用不着自卑,胜不过我宗次郎的人多了去了。”
            阿光笑吟吟地在一家小贩的竹篮子里挑了些香菜。
            从市集回家去的路上,夕阳西下,天空中赤色的潮汐褪去,黑夜像吞噬宝石的巨龙,一点点咽下地平线上的玛瑙红。
            “啊,今天真是幸运,”阿光笑着说,“傍晚了还能买到鲜鱼。”
            宗次郎叹气,“姐姐,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
            阿光跟着也叹气,“听了的。你早上从近藤先生那里回来就一直不停地说,我能不听吗?”
            “那个人是很讨厌吧?”宗次郎眼巴巴地望着姐姐。
            阿光若有所悟地低头沉思,再说:“我倒不觉得很讨厌。”
            “怎么会呢!”宗次郎震惊了,“你看,他连我的挑战都不肯接受,近藤先生还那么喜欢他,凭什么?”
            “啊!”若不是手中还托了个藤篓子,阿光几乎要击节赞叹了,“原来是这样——近藤先生喜欢他,你吃醋了?”她空出来的手重重在小孩脸上捏了一下,“这样可不行哦,近藤先生喜欢他,证明他也有不少优点嘛!宗次郎要和他好好相处。”
            宗次郎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像是赤色夕阳抹到脸上,“我没有!我才不吃醋!——阿姐,人们说他杀人嘞!”
            阿光顿住步子问:“什么?”
            “他杀人了!”宗次郎得意洋洋地说,“他杀了樱野的平三郎。”
            阿光问:“谁跟你说的?”
            宗次郎道:“道场里的人都这么说,我听到的。”
            阿光脸上神情格外凝重,宗次郎得意之下没注意到,自顾自地说下去:“人们讲他和平三郎争一个女人,争不到,心一横就把他给杀了。男人为了争风吃醋去杀人,太没品了!”
            “宗次郎!”阿光严厉地喊他一声。
            小孩子噤声了。
            “别听风就是雨!”阿光认真地说,“道听途说来的话,怎么能当真呢?那位岁三先生若真是为了争风吃醋而杀了人,你以为近藤先生还会看重他吗?不明真相,就在人背后嚼舌根,我可没有这么教过你。”
            宗次郎把双脚并在一起,低头默默看着脚尖。
            “好了,”阿光语气缓和下来,揉了揉小孩的头发,“我们回去吃鱼。”
            ·
            屋门口,近藤大马金刀地站着,沉默的青年人侧身立在他背后。
            “阿光小姐!”远远看到阿光和宗次郎,近藤便扬起手招呼。
            “啊呀,近藤先生!”阿光笑吟吟地迎上来,目光又转向青年,迟疑道:“这位是?”
            “这是阿岁,”近藤满不在乎地说,“今天新来我们道场。阿岁,这是冲田光小姐,我们宗次郎的姐姐。”
            阿光笑着和岁三见了礼,再问:“近藤先生怎么来了?”
            近藤挠挠头,不好意思地问:“这个——宗次郎下午本该上道场来的,我没见到他。他怎么了?”
            小孩子从姐姐半腰处探个脑袋出来,嗡声嗡气说:“我人不舒服,下午躺着歇息呢。”
            看着弟弟在院子里疯玩了一下午弹弓的阿光只能微笑着不说话。
            近藤把宗次郎从阿光身后提溜出来,担心地问:“病了?没事吧?现在好些了?”
            “现在还脑袋痛,”宗次郎抱头,“身子软绵绵的。但是阿光姐姐说了,病了赖在塌上,只能越养越虚弱。所以我就起来陪她去市集啦。”
            近藤深有同感地点头,“正是!武士不能被疾病打败,要站直了与疾病作战!”
            阿光:“……”
            “两位留下来吃鱼吧?”阿光摇了摇篓子,篓里脱水的鱼已经没有了弹跳的力气,只张着嘴巴一翕一合,“今晚要做煎鱼吃。”
            “啊哈哈哈,怎么好意思!”近藤半推半拒的。
            阿光微微一笑,“留下来嘛!林太郎上京都去了,家里就我和宗次郎,他还病歪歪的,我俩相对不说话,可冷清了。”
            近藤挠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这时候岁三忽然说:“阿光小姐,今天就别做煎鱼了。”
            宗次郎眉毛拧了起来。
            岁三轻轻柔柔在小孩脑袋上拍了拍,说:“这孩子不是病了吗?煎鱼口味太重了,该吃些清淡的,水煮吧!”
            阿光怔了怔,狐狸般狡黠地瞥了宗次郎一眼,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说:“土方先生说得有理,是我疏忽了。我会准备水煮鱼的。”
            托岁三的福,宗次郎小小年纪就懂得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道理。
            ·
            “我不要吃水煮鱼,我要吃煎鱼!”背了近藤和岁三的面,小孩儿在厨房跟姐姐撒泼打滚。
            阿光微微一笑,“不行哦,宗次郎病了,口味要清淡些。”
            “我没有病!我没有病!”宗次郎踢腿,“姐姐欺负人!”
            “那你到厅上跟近藤先生说去,”阿光用木柴烧出蓬蓬的火,锅里的水渐渐沸腾,“骗人可不是好孩子。”
            宗次郎为之气结。
            “那位土方先生——”阿光搅拌着浓稠的汤,若有所思地说,“实在是个体贴的人。”
            宗次郎痛苦地抱头。
            “怎么啦?”阿光笑眯眯的,明知故问。
            宗次郎虚弱地抬起头来,“我头痛,肚子也痛,姐姐,我想我是真的病了。”
            阿光咧嘴道:“那正好!幸亏我没做煎鱼。”
            ·
            晚餐一顿水煮鱼,四人搬了木桌子到廊下,盘膝坐了,欢欢喜喜地吃起来。
            春夜清凉的风横渡廊檐曲径,羽毛般拂面。廊下泡桐开淡紫色的喇叭花,在星光里闪烁如黑色丝绸长袍上针绣的蒲公英。
            一点点潮水般的星辉挂在岁三瘦削的侧脸上。
            宗次郎苦着一张脸,差不多是真正的病容了。
            一场欢宴后,近藤与岁三起身告辞而去。阿光与宗次郎相送至门口,近藤摸摸小孩的脑袋,说:“宗次郎要是明天还不舒服,早晨就不用去练剑了。”
            宗次郎握拳道:“近藤先生,我一定会去的!秀一今天还拜托我教他‘霞构’呢!他动作不太标准,老是敲痛人家的手腕。”
            “我来替你教吧。”岁三淡淡说,“你好好休息。”
            宗次郎:“……”
            ·
            “啊啊啊啊啊!”近藤与岁三走远了,宗次郎冲进内屋,将脸埋进褥子里屈辱地大叫起来。
            阿光从从容容地收了竹架上晾晒的衣裳,跪坐在他身边规整地叠着。
            宗次郎将脸埋进了褥子不肯抬起来。
            “那位土方先生人真好,”阿光笑着说,“对人体贴又礼貌,还长得俊。”
            宗次郎闷声闷气地说:“姐姐,你这样夸他,林太郎哥哥听到了会吃醋哦!”
            “让他醋,”阿光耸耸肩,“他都一个月没回来看我们了,醋一醋也好,省得把我给忘了。”
            她叠好了衣裳,起身把宗次郎抱到一边去,又伏身摊开了软塌,铺开软绵绵的被子。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她便站起身,向宗次郎道:“你也睡觉吧,毕竟是病人,不要累着自己。”
            宗次郎有气无力地说:“我没病。”
            阿光恍若未闻,“明早就不要天没亮赶到道场去了,有土方先生替你教,秀一也不会不高兴吧。你就好好谁一觉,争取早早把身体养好。”
            她吹熄了蜡烛。
            宗次郎脱了衣裳滚进褥子里,满脑子都是对岁三的怨恨。


          IP属地:湖南10楼2017-07-17 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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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怨】
              宗次郎翌日还真睡了个懒觉。
              醒来时,屋里已经亮堂堂的了。阿光穿了身淡紫色藤萝花的和服,搬着绣架在阳光下绣花。
              “姐姐,”小孩儿被太阳刺得眯起眼睛,软绵绵地说,“什么时辰了?”
              “哟,醒啦?”阿光搁下绣针,将绣架挪到角落里去,起身坐到宗次郎塌边,轻柔地道,“不像你啊,平常早起去练刀,哪个有你积极?”
              宗次郎哼了一声,“那家伙既然说了要替我教秀一,我就给他一个机会咯。”
              阿光失笑,“土方先生帮了你的忙,记得要说‘谢谢’。”
              宗次郎满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
              他吃了梅菜汤泡饭,风风火火地拎起竹刀,招招手向阿光道别后,一溜烟似的跑到道场里去了。
              还是初春的光景,正午的太阳并不热,只是纱帐般披拂下来。中庭的樱花树开着小蝴蝶模样的花,黑背的燕子招摇地晃着翅膀停在树梢上。
              “来了?”近藤在廊下含笑与他招呼,“身子好些了?”
              宗次郎站直了身子,规矩行礼道:“已经大好了。”
              近藤大笑道:“这样最好,道场里没了你,我们都觉得少了什么似的,一大早上都不痛快。”
              宗次郎卖了乖,便蹦蹦跳跳进了道场。
              道场里只有稀稀落落几个人端着竹刀在练,宗次郎目光一晃,便找到了熟人。
              “秀一!”他兴高采烈地走过去。
              秀一脸上神情却有些愠怒。
              宗次郎本想打探打探岁三教得如何,见秀一如此神情,也不好再说话了。好在秀一仍旧开了口,口吻却仍有些未消的怒气:“你若是嫌我笨,不想教我,直说就是。何苦让那个土方来侮辱我!”
              宗次郎瞠目结舌,心里很有些惴惴地问:“土方先生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秀一讥讽地说,“我看近藤先生很赏识他,你跟他的关系大概不会太坏罢?那人心高气傲得很,教了我两回,就一边抽烟去了。我后来又失了手,他竟拎起竹刀来与我比划,趁机揍了我一顿,临走了还说:‘我手上要是拿的真刀,你就死了十三回了。’好大的气派!”
              宗次郎咬嘴唇道:“怎么这样……”
              秀一拎了竹刀,忿忿然绕开他离去,临别时说:“你也别这副神情,你们天才都同天才玩。我向你请教,实在是不自量力,浪费了你这个小神童的时间。我以后吸取教训,不找你就是了。”
              ·
              宗次郎后来想找岁三兴师问罪,又觉得没什么来由,毕竟他和岁三也不是很熟。岁三答应了帮忙,也不是没有帮。至于形式——他也不好过问。
              事情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宗次郎与秀一向来算不得亲密,只不过此事之后,秀一便再也不与他说话了。
              事实上,除了近藤之外,宗次郎与道场里其他人都不算亲密。他年纪太小,本事又太足。人们喊他一声“天才”,不知是钦慕多些,还是嫉妒多些。
              他还是每天大清早跑去练刀,然后兴冲冲回家吃午饭,下午又一身汗津津地冲进道场里。近藤还是很宠爱他,教他刀术,带他玩。
              岁三偶尔出现在道场里,更多时候不见踪影。近藤也不管他,任由他失踪。反正他失踪了总会回来的。
              “都不怎么看到土方先生练刀。”某天傍晚的夕辉下,宗次郎坐在屋檐下,踢着小腿,装作漫不经心地说。
              近藤开口笑哈哈的,“阿岁跟我们不一样,他的刀术呢,大部分不是练出来的。他也练,他起得比你还要早,每天你来,他已经汲井水洗了澡出门去了。练虽然练,但阿岁的刀法不是每天这么练出来的。”
              宗次郎讶然道:“他居然起得那么早?”
              近藤叹了口气,“是啊,阿岁和你不一样。你还是个孩子,是凭着满腔的热爱在练刀。阿岁练刀,则是为了保命。目的不一样,动力也不一样。”
              “保命?”宗次郎歪着脑袋,“为什么要保命?什么事会送命?”
              “所以说你还是小孩子嘛,”近藤马马虎虎地敷衍他,“你长大就懂了。唉,要是永远不懂,未必不是好事。可惜人终究是要长大的。”
              这一刻,宗次郎看到这个在他面前永远笑呵呵的男人很重很重地叹了一口气。近藤恐怕也没能想到,他这一声叹息,就是一个孩子长大的萌芽。
              ·
              岁三在道场的人缘非常坏。
              这个“坏”不掺一点水分。“坏”得十分之彻底。
              但他自己并不在乎这些,因为他到哪里人缘都不好,也不单单是这里。实际上,除了近藤能拍着他的肩膀说“阿岁,你会成就一番大事业”之外,所有人都视他为人类社会最低微的残渣败类。
              人要是被瞧不起久了,也就无所谓了。甚至有可能长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自尊来。岁三就有这样的自尊。总之旁人越瞧不起自己,自己就越要把自己看得了不起。
              “人视我为鼠,我看自己一条龙,人与我孰对?”
              很多年后,他把这首俳句写到自己的俳句集里面,被长大的宗次郎偷偷摸摸地翻看,笑得不能自已。他知道宗次郎是笑自己没念过什么书,修辞十分坏,也没什么韵味。
              那个时候他已经能和宗次郎一起笑了。窘迫也有,但仅仅是小姑娘被父母发现了别人写来的情书那种程度的窘迫。至于写下这首俳句的心情,他尽量不去想。
              是怎么样的心情呢?
              熔铸在骨血里的不甘与愤怒。在他偷一口饭吃,在他眼睁睁看着相好的温柔女孩被凌辱致死的时候,那种想要吼出来偏偏只能憋在胸腔里面,紧紧咬着牙齿咬得满嘴都是鲜血的心情。
              好在后来他慢慢地忘了。说忘了也不对,他只是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事实上不能忘的,这种心情没有人能忘。
              所以,在道场人缘很坏,压根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甚至觉得近藤多管闲事,硬要把他拉到道场里来。他和里面那些**从来都不是一路人啊!
              但是那个小孩子不一样。
              干干净净的小孩子,应该没满十岁。但是拿着刀向他挑衅的时候,非常从容自信,“我们比试比试吧?”那是绝顶剑客的眼神,偏偏又有一份孩子般的稚气与天真。
              非常动人。
              岁三爬上路边一棵高高的槐树,点燃烟斗,不紧不慢地抽了起来。
              宗次郎踩着欢天喜地的步子,匆匆忙忙从树下经过。岁三低下头看着他,眯了眯眼睛,喷出一口烟来。
              小孩子每天从这里经过。岁三起得很早,练完刀了,便汲井水敷衍地洗个澡,再爬上这棵树,点燃烟斗,等小孩子过来。
              一开始不是在等他来,岁三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抽烟。
              慢慢地开始注意他,逐渐每天都期待着他经过。
              宗次郎跑得很快,总是一溜烟没影了。岁三会在他离开后,抽光烟斗,拍拍手,从容不迫地跳下树,这才开始他的一天。
              ·
              今天宗次郎也从槐树下经过了。
              但是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风驰电掣般跑远。他精准地停在这棵槐树下,仰起脖子,对上岁三的眼睛,笑嘻嘻道:“原来你在这里呀。”
              岁三吃了一惊,被一口烟呛住,惊天动地咳嗽起来。宗次郎背着手笑吟吟地等他咳完了,才接着说:“你下来,我们比试比试。”
              岁三咳完了,挑眉说:“不比。”
              宗次郎瘪嘴说:“胆小鬼。”
              岁三倚着树枝半躺下,“你高兴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宗次郎机灵地转了转眼睛,“樱野的那个平三郎,真是你杀的?”
              岁三用手臂挡着阳光,满不在乎地哈欠,“是啊。”
              “你为什么要杀他?”宗次郎兴致勃勃地问,“真的是因为他和你抢女人吗?那个女人漂亮吗?”
              岁三忍不住看他一眼,“你才多大,就琢磨着这点男女之事了。”
              “说一说嘛,”宗次郎笑着,“说说有什么不好?”
              于是岁三就说:“我是杀了他。我站在一棵树上,等他从树下经过,便从树上跳下去,对着他的脖子一砍。他的脑袋被我砍下了,轱辘辘滚进草丛里,脖子上碗口大的疤里飙出血来。”
              “真的是为了一个女人吗?”宗次郎不依不饶。
              岁三点点头,“是为了一个女人。”
              “很漂亮?”小孩子有自己的逻辑。
              “算是吧,”岁三轻轻地说,“心肠很好,我小时候饿得要死,她偷偷给我馒头吃。她父母不准她跟我这个混混玩,她就偷偷来找我。后来我不见她了,我是为了她好。再后来她被平三郎绑过去玩了一晚上,回家就自己吊死了。”


            IP属地:湖南15楼2017-07-18 2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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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恩报】
                又是一个大清早,岁三摸黑醒了,摸了柄竹刀,在院子里无声地练习起来。他练了大约有一个时辰,浑身汗涔涔的湿透了,便搁下竹刀,轱辘辘扭了一桶井水上来,脱下衣裳,兜头盖脸地淋下来。
                待得他换了衣裳,天色已然晴明。天地接合处,太阳羞羞怯怯露出半张脸来,赤色的潮汐奔涌到蔚蓝色的海岸边。
                中庭那株樱花树开得烈烈如焚。
                岁三心情好得有点莫名,哼着歌取来竹笤帚,将院子里的落花扫净了,拉开大门,溜溜达达地走上大路。
                路上行人寥寥,天地间仿佛只他一人。岁三张嘴唱起了歌,哼得完全不成调子。他实在是没有唱歌的天赋,老是惹得旁人发笑。久而久之,便只有自己私下里才唱唱。
                道旁的老槐树一如既往地伫立在那里。
                岁三搓了搓手,蹬蹬腿,手脚并用,灵活地攀上了高高的树枝。
                这是他每天必做的事情,今日却有些不同。因为那树枝上做了个白白嫩嫩的孩子,蜷成一团像个白面馒头。
                宗次郎在梦里捕捉到细微的声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岁三,懒洋洋招呼道:“你来了。”
                岁三皱眉,“你怎么在这里睡?掉下去了怎么办?”
                宗次郎清醒了些,笑嘻嘻的,“掉下去了你接住我呀。”
                ·
                宗次郎今天起得比他们家院子里的鸡还要早。
                “姐姐,我走了。”他嘴里叼个馒头,一边穿鞋,一边从嘴缝里漏出话来。
                阿光在榻上翻了个身,朦胧地向窗外望一望,“天还没亮呢,这么早出去干嘛?”
                “我去找人。”宗次郎穿好了鞋,将馒头拿到手中,嘴里仍旧含含糊糊地说着。
                阿光很勉强地翻身起来,推开纸糊格子门,利落地抓住宗次郎的衣角,“你给我等等。”她从床头取来自己昨夜缝制的重瓣莲荷包,细致地替他别在腰间,满意地点点头,“你原先那个荷包也旧了,我就又替你做了一个。”
                宗次郎挠了挠头,乖又甜地说道:“谢谢姐姐。”
                说罢便一扭头跑出了院子。
                阿光被他这么一来一回,折腾得毫无睡意,自己披上外袍,从容地走进后院。这时候看到自家的打鸣公鸡正一脚单立着,将脑袋埋进翅膀里呼呼大睡。
                “这孩子,”阿光失笑,“大清早的往哪里跑了?”
                ·
                “你来干嘛?”岁三的神情绝对算不上是欢迎。
                宗次郎笑眯眯的,“这又不是你的树,你能爬,我就不能爬了?”
                “那好,”岁三利落地说,一边撑着手臂往下溜,“我不打扰你了,我自己找别的地方去。”
                “诶诶诶!”宗次郎失算了,只能伸出手紧紧地攥住他,“别这么扫兴。我承认,我是来找你的。”
                岁三抱臂,“找我做什么?”
                宗次郎机灵地转着眼珠,“我来找你比试。”
                “不比。”岁三斩钉截铁地说。
                “不比也行吧,”宗次郎妥协了,“但是你先别走,在这里和我说说话。——你为什么喜欢待在树上?”
                岁三怔了怔,“树上安静又凉快,还有鸟儿给我唱歌。我在树下总是要拿刀砍人,砍着砍着我也累了,所以找个地方休息下。”
                宗次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不再答话。岁三从来不是个健谈的人,在一旁也只是沉默不语。在他们身旁,火红的太阳渐渐高升了,丰腴的云朵柔腻地浮涨起来。
                ·
                这天之后,宗次郎每个早晨都在树上等他来。岁三后来也不再问,只是自顾自找根树枝坐稳了,自顾自点燃烟斗抽了起来。
                “我是小孩子诶,”宗次郎一开始还皱眉,“怎么能在我面前抽烟呢?”
                岁三说:“不乐意闻就下去。”
                宗次郎就不说话。后来他对这点烟味也熟悉了,渐渐不再觉得刺鼻。相反的,就算在别的地方,闻到别人身上的烟味,他总会想到岁三在树枝上盘膝抽烟的样子。
                “我姐姐说你俊,”宗次郎歪着头看他,“我现在觉得你是蛮俊的。”
                岁三懒洋洋的,“谢啦。”
                时间就这么慢吞吞地挪,春天的颜色渐渐深了。道场中庭那株樱花树开到谢了,黑背的燕子衔来堤岸的桃花。老槐树上黄蝴蝶般的花纷纷枯萎,萎了一地,踩上去软塌塌的像棉花。
                宗次郎还是不怎么跟岁三说话,并宣称自己十分讨厌他。
                ·
                要入夏了,天气渐渐热起来。
                宗次郎仿佛被抽掉了骨头一般,软软地倚在树枝上。他仰着头,伸手去玩柔软的槐花。玩着玩着,有点无聊地朝路上看,忽地坐直了身子。
                大路尽头有十来个人背着竹刀,大刀阔斧地朝老槐树走过来。
                他们停在这株老槐树下面。
                “那小子会来吗?”满脸横肉的男人恶狠狠地说。
                “会,”宗次郎听到熟悉的声音笃定地说,“我跟踪了他好几天了,他每天练完刀都会往这条路上走,不会错的。”
                一个精瘦精瘦、头上绑着白条儿的男人笑嘻嘻地说:“秀一,你说近藤先生瞧得起他哪一点呢?本事就那样,从来不敢跟道场里的人对战,还板着一副脸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我现在看到他就恶心。”
                “你管近藤先生瞧得起他哪一点,”秀一冷冷地说,“今天我们就在这里揍得他没脸面回道场!”
                宗次郎在树上,默默将这群人一一辨认出来。他大约猜出来这些人事来找岁三的麻烦,但他并不想出场去阻拦,横生一些枝节。岁三从来不对战,宗次郎也好奇他究竟有什么本事。
                岁三照例过来了,优哉游哉的,手上捏着脏兮兮的烟斗。
                “喂,土方!”白条儿一马当先拦住他,“我们比试比试?”
                岁三没精打采瞥他一眼,“不比。”
                “你小子,他娘的给脸不要脸!”满脸横肉的男人冲到岁三跟前,“在道场里拿乔拿够了,也该拿出些真本事让兄弟们开开眼了!”
                “不比。”岁三慢条斯理地说。
                秀一竖起竹刀,一声不吭地冲出人群,对准岁三的面门砍去。他姿态轻矫如游龙,宗次郎在心里替他喝彩一声。
                岁三慢吞吞地避开了,懒洋洋伸出一条腿,精准地踢中秀一的手腕,竹刀应声落地。
                岁三踩在竹刀上,淡淡说:“我说了不比嘛,比起来下了你们的面子,你们又不高兴。”
                秀一捂住自己酸痛的手腕,心一横,说:“这小子有些歪门邪道,大家不要被骗了,一起上!”
                数十人悉数围攻过去。岁三脸上还是淡淡的,动作却明显正经起来了。他腰间挎了一柄老旧的刀,刀鞘破烂,刀柄油腻。竹刀攻来的时候,他便取下刀,用刀鞘格挡。
                岁三的确有些本事,但也不是神仙。时间一长,面对数十人的围攻,他便有些难以为继了。竹刀砰砰敲在他的骨头上,宗次郎听着都替他痛。
                但他还是没有拔出刀,依旧是用刀鞘左支右绌地格挡着、冲撞着。宗次郎在树上俯瞰,期待他拔刀出鞘的刹那。宗次郎懂刀,所以更懂得那一刹那会多么美。在岁三拔刀之前,宗次郎不打算去帮忙。
                秀一的竹刀敲在了岁三的手腕上。
                岁三一声闷哼,手一软,跌跌撞撞向后退了几步。身后那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又是一刀劈下来,砍中了他的后背。白条儿一个侧劈,劈准了岁三的胸膛。
                岁三歪歪斜斜的,手指搭在了自己油腻腻的刀柄上。
                宗次郎屏住了呼吸。
                “你小子不拔刀,看不起我们吗?”秀一愤怒地指着他的鼻子,“你凭什么看不起人?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我告诉你,就算你不教,‘霞构’我也学得会!”
                岁三笑了笑,搭在刀柄上的手指松了。他懒洋洋地倚着老槐树坐下,挑衅地向秀一点点头,“你悟性太坏了,不是练刀的料。我刚才看你动作,‘霞构’还不够好。”
                “操!”秀一怒火中烧,扔下竹刀,上前攥紧岁三的衣襟,“老子今天在这里干掉你,你信不信?”
                岁三咳嗽几声,慢吞吞道:“不信。”
                秀一瞠目结舌,那满脸横肉的男人撞开秀一,摁住岁三的脑子,按到地上,说:“你小子到底在横些什么啊?这时候了还不求饶?”
                “我偏不求饶,”岁三脑袋被按到地上,姿态滑稽,“你们杀了我呗。”
                满脸横肉的男人吼得唾沫横飞:“老子可真杀了你了!”
                “嗯。”岁三淡淡的。
                这数十人听他此言,面面相觑,竟没有动作了。岁三等了片刻,轻笑一声,伸手懒洋洋推开横肉男,坐直了身子,淡漠地说:“不敢杀人?不敢杀,那我就走了。”
                他用刀鞘撑着身子站起来,额头被地上的石子割开一个小口子,鲜血涓涓地流。
                “你‘霞构’真使得不好,”岁三忽又转向秀一,用调侃的口吻道,“方才我要是拔了刀,还能杀你十三回。”
                秀一脸色通红。
                宗次郎在树上无声无息地看着。
                岁三撑着刀鞘走远了,朝阳把路铺成金色。他走在金光璀璨的大道上,像一条受伤的野狗,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尽头。
                ·
                后来近藤问起,岁三只是说:“在外面跟人打了架。”
                近藤一叠声地抱怨,岁三一声不吭。他身上都是轻伤,只有额头上被石头磕出来的口子用白纱布包扎起来。
                岁三没有问宗次郎:“你明明看到了,为什么不出声帮帮忙?”
                宗次郎猜他觉得自己是胆小鬼。这让小孩子有点屈辱,又有点莫名的快意。
                这一天之后,宗次郎便不大早上去树上坐着等他了。他回到了认识岁三之前的轨迹里,伴随着家里公鸡的打鸣起床。
                但是岁三问了,“怎么不到树上去找我了?”
                宗次郎冷冰冰的,“我要练刀,没有时间。”
                岁三只问了一次。问过之后他们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IP属地:湖南18楼2017-07-19 1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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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杀心】
                  黑燕子衔着春樱隐在屋檐下,夏夜里的萤火虫在河川面上浮涨,像是蓬蓬的蒲公英。枇杷树结了黄橙橙的果子,红白相间玛瑙色的石榴拳头似的炸出来。
                  宗次郎满九岁的时候,天已经很热了。
                  “生日快乐呀,宗次郎!”一大清早,阿光便笑眯眯地说。
                  宗次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谢谢姐姐。”
                  阿光神神秘秘地说:“今天下午早点回来,姐姐给你准备了惊喜!”
                  宗次郎欢天喜地,又有些小孩子特有的耐不住性子,缠着阿光问了好一会儿。阿光守口如瓶,只是抿着嘴唇笑而不语。
                  早晨伴着鸡蛋喝了一碗清粥,宗次郎便扬扬胳膊,兴高采烈地踏上去道场的路。
                  路过那株老槐树的时候,他目不斜视、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
                  “今天就九岁啦!”近藤大着嗓门嚷嚷出来。
                  宗次郎颇有些难为情地“嘘”了一声,然后摊开自己白嫩嫩的手,“礼物!”
                  近藤笑嘻嘻的,“阿光小姐昨天来邀请我,今晚去你家里庆祝。礼物到时候再给你。”
                  宗次郎有些失望又有些期待地叹了口气。眼光一转,看到窗子外枝繁叶茂的樱树下面,岁三抱着胳膊背对他站着。
                  “看什么呢?”近藤笑问。
                  “看土方先生。”宗次郎坦坦荡荡地答。
                  “阿岁呀,”近藤颇有些头痛地扶住脑袋,“他来道场这么久了,还是一个朋友也没有。也没看他上心过,都是我在边上瞎着急。”
                  宗次郎耸耸肩,“或许是他脾气太坏了。”
                  “阿岁的确脾气不好,”近藤老老实实地承认了,“可是他也有他的优点啊。怎么都没人喜欢他?”
                  宗次郎偏开脑袋,沉默不语。近藤又叹了口气,当即又把这事儿抛之脑后了,又起了个话题,道:“前些天你陪阿光上京都去看林太郎了,是吧?你可误了一场好戏!平野那边的一刀道场来踢我们的馆子,被我们统统收拾回去了!”
                  近藤在宗次郎面前向来是个老成持重的大哥哥,如今这一番嘚瑟,才颇有点年轻人的狂浪之气。
                  宗次郎当即懊恼,只是跺脚,说:“啊呀,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到我去京都的时候来。真是气死人了!”
                  近藤得意洋洋道:“遗憾吧?没见到你大哥我一展雄风!哈哈哈,你是没看到小清水被我打翻在地时,那个脸绿得哦,炒一炒都能当盘蔬菜吃了!”
                  平野的一刀道场向来跟近藤先生的道场有些不对付,两边明争暗斗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大体上都是宗次郎这边占上风。两方积怨已久,这一回大获全胜,却因自己身处京都没能亲历,即便早熟如宗次郎,心里也有些小孩子的不痛快了。
                  “下次让你打头阵!”近藤大力地拍着他的肩膀,“凭你的本事,能把小清水按到地上揍!”
                  宗次郎还有点怨气,皮笑肉不笑地谦虚道:“哪能呢,我还小呢。”
                  近藤:“……”
                  ·
                  大清早练过了刀,宗次郎把刀一抛,径自出了道场,溜达到堤岸边上。炎炎的太阳炙烤着他的肌肤,微风拂过河川,润着水汽喷到他的脖子上。
                  宗次郎捡起一把小石子,一个个依次投向水面,打水漂。
                  一圈圈涟漪荡了起来。
                  他溜溜达达一阵,百无聊赖,沿河堤坐了,撑着下巴若有所思。日头渐高,天气愈发热了,宗次郎晒不过,便起身往回走。
                  顺着河堤走的路上,他撞到了小清水一行人。
                  小清水年纪与近藤相仿,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唇红齿白,倒有些风度,只是眉眼间一丝阴毒与狠厉,将他整张脸扭得狞厉起来。
                  他是一刀道场的少主人,前呼后拥着四五个人,平素心高气傲惯了,前些天在近藤手下折了面子,正怀恨在心。
                  “啊呀呀,这不是小天才宗次郎吗?”小清水漫不经心地挡了路,笑吟吟地说。
                  宗次郎一声不吭。
                  簇拥着小清水的人中,有一个腰佩鬼头大刀的,大踏步上前,向宗次郎冷笑道:“前些天我去你们道场,没能与你一战,心里还遗憾着呢。”
                  宗次郎抬头说:“我不在你们都输得丢盔弃甲,我要是在,岂不是要挖个洞钻进去?”
                  小清水怒极反笑,“小鬼说话真不可爱——抓住他!”
                  宗次郎忖度了敌我,抓了个机会,拔腿就跑。可惜小清水也不蠢,一声喝令下来,小孩子便被提着领子捉住了。
                  “你打不过近藤先生,就来欺负我这个小孩,羞羞脸!”宗次郎眼见逃不过,索性破罐子破摔,充分发挥年龄优势,哇哇大哭起来。
                  佩大刀的怔了一怔,向小清水望去。小清水柔和地说:“我们怎么会欺负小孩子呢?何况你可不是普通的小孩子,你们道场的小天才,整座江户怕也没人不晓得。今天在河堤边遇上了,实在是缘分,我们只是想向冲田先生请教请教。”
                  宗次郎小小年纪,从没听人一本正经地叫过“冲田先生”,便抹干净眼泪,问道:“请教什么?”
                  “瞧您说的,”小清水慢条斯理道,“自然是请教剑道了。”
                  佩大刀的把小孩子搁下来,宗次郎咬手指道:“我的竹刀不在这里。”
                  小清水皮笑肉不笑道:“这就是冲田先生的不对了,作为剑客,剑岂不是重于性命?哪能将自己的性命搁在别处呢?既然如此,咱们今天这场比试,恐怕要请冲田先生空手了。”
                  宗次郎接着咬手指,“那你们打算派谁来请教请教我?”
                  小清水笑眯眯道:“有和冲田先生对战的机会,大家都舍不得放弃。不如从我开始,请先生您一一赐教罢。”
                  宗次郎不咬手指了,只是不可思议地看着小清水,“你们五个人对我车轮战,还不许我用武器?劳驾,我今天才满了九岁,瞧你们一个个人高马大的,要点脸好吗?”
                  小清水眯了眯眼睛,“冲田先生是不乐意?”
                  宗次郎眼见是逃不过了,很惴惴地叹了口气,“好吧好吧,我赐教就是了。”
                  小清水拱一拱手,“刀剑无眼,冲田先生多加注意。若是不小心伤到了您,还请您见谅。”
                  宗次郎耸了耸肩,退后两步。小清水抽出寒光冽冽的长刀,在暑日里一股寒气直逼而来。宗次郎心头一震,下意识又退了两步。
                  小清水提刀便砍,动作狰狞利落,分明是不打算给他留活路。严格说来,这是宗次郎头一回真刀实枪地同人战斗——如此说也不精准,毕竟他没有刀。
                  他心里惶急,手心也出汗了,但是动作并没有乱。小清水一出手,他就看明白了近藤为什么能打得他嗷嗷叫——小清水纯粹是个花架子,光顾着动作潇洒了,全然没有力道。
                  宗次郎看准了时机,足下发力,腿一蹬,跳起来踢中小清水的手腕,长刀哐当落地,小清水跌跌撞撞往后退,撞上堤边的老柳树。
                  “承让承让!”宗次郎笑嘻嘻地拱手。
                  小清水脸色一沉,厉声吩咐道:“一起上,拿下他,不要留活口。——我们把他脑袋一割,往河里一扔,我倒要看看近藤去哪里寻人!”
                  宗次郎最坏的揣测也不过是他们想要让自己出丑,给道场蒙羞,万万没料到小清水狰狞至此,当即步伐便乱了。佩大刀的当面劈来,宗次郎仓促之中只身子一侧,刀刃砍刀了肩膀上。
                  “啊呀!”小孩子没受过伤,痛得叫了起来。足底一滑,骨碌碌滚到河堤下的青草地去了。
                  “追!”小清水冷冷说。
                  “追什么追呢?”这时候他们身后响起一个陌生的、懒洋洋的声音。
                  小清水猛地转过脸,看到一个一脸惫懒的少年人,嘴里叼一根狗尾巴草,头枕着手臂,用老爷爷老奶奶拄着拐杖散步的那种闲适安详的姿态,缓慢地走了过来。
                  “什么人?”小清水厉声问。
                  少年人吐出狗尾巴草,懒懒说:“土方岁三。”
                  小清水拼命在脑子里搜索这一号人物。
                  岁三看透了他,笑笑说:“别想了。我不像那个小神童,名扬江户。我就是个无名之辈,你想一辈子,也想不起我是谁。”
                  “那就不要多管闲事!”小清水本能地对他有点畏惧,表情虽然狠厉,口头上到底退了一步。
                  岁三竖起食指摇了摇,“这可不能算多管闲事。”他向河堤下的宗次郎望了望,脸上神情颇有些深高莫测,“那孩子毕竟也是跟我上一棵树的交情。”
                  “什么?”小清水张了张嘴,正迷惑不解。
                  岁三抽刀出鞘,动作迅疾,霎时宝刀如水,直插向小清水的脖子,“意思就是说,你们要杀他,我总要救一救的。”
                  佩大刀的格住岁三的刀刃,刃尖刺破了小清水脖颈的肌肤。
                  小清水大惊之下,腿一软,跌坐在地,气急败坏地吼道:“杀了他!赶快杀!”
                  四人听他吩咐,当即向岁三围过来。岁三捏着自己脏兮兮的刀柄,游刃有余地与之缠斗。刀锋刺破肌骨,喷溅出鲜血,他却如鱼得水般笑了起来。
                  宗次郎滚下河堤后,浑身都痛。待他晕晕乎乎坐起来,便听到堤上刀兵碰撞之声。
                  他手扶着额头潜上去,看到岁三与四人缠斗着,一身细细碎碎的小伤。那四个人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其中一个严重些的,左手已经不能动弹了。
                  岁三的状态也不算好。可是宗次郎在正午的太阳下看到他的眼睛,是一种狂热的、不要命的眼神,像是野狗。因为没有退路,所以毫无顾忌地往前冲,受什么样的伤都不当回事。人生除战斗外就是死亡。
                  宗次郎心里发寒,摸到小清水被自己一脚踢飞的长刀,攥在手上,从背后悄无声息地潜伏,最终豹子般一跃而起,从背后勒住小清水的脖子,刀刃紧贴在他的后胸。
                  “住手!”宗次郎大喝一声。
                  颤抖中的五人转过身来,宗次郎看到岁三的眼神闪了闪。
                  “都退开,不然我可就杀了你们的少主人。”宗次郎冷冷说。
                  小清水吓得又一阵腿软,跪倒在地,忙不迭地说:“都退开!退开!”
                  岁三向宗次郎看过来,电光石火,宗次郎看懂了他的眼神。他甚至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心里一霎滚烫一霎冰凉。他珍重地点了点头。
                  岁三也点了点头。
                  两人同时出手。宗次郎将刀刃捅穿了小清水的胸膛,岁三轻灵如燕子般的两刀,割开了近旁两人的喉咙。
                  紧接着,两人甚至没有对视一眼,便各自默契地奔向自己近旁的幸存者。又是利落的两刀,两具身体沉闷地倒下。
                  小清水胸口破了一个大洞,但还有一丝意识,恐惧而愤怒地瞪着宗次郎。
                  宗次郎轻轻咬了咬嘴唇,“你今天真不该遇上我的。”
                  ·
                  刀子下得很痛快,处理尸体的时候,宗次郎却吐得都要发晕了。
                  “第一次杀人?”岁三轻轻松松地问。
                  宗次郎按压着胃部翻滚的酸水,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一开始都是这样,”岁三很没有眼色地安慰他,“慢慢就习惯了。”
                  宗次郎脸色更差。
                  他们将五具尸首敷衍地抛进河川里,一圈圈涟漪之后,一切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岁三很有经验地说:
                  “过些日子,下游的人大概会发现几具浮尸吧?不过无所谓了,这年头,人命贱得很,河里天天泛起浮尸,谁有空去管?”
                  宗次郎一声不吭。
                  岁三脸上露出罕见的笑容,“你今天生日吧?”
                  “劳驾你不要现在说‘生日快乐’。”宗次郎脸色苍白,虚弱地说。
                  岁三自嘲地笑笑,“被看穿了吗?”
                  小孩子对他翻了个白眼,脑子里冷热气息一冲,晕晕乎乎地一头栽倒。


                IP属地:湖南22楼2017-07-20 1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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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荷包】
                    宗次郎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朦朦胧胧的纸糊格子门漏了一地星星点点,像白色贝壳的碎片。
                    床头有个人端坐着,含含糊糊地哭着,声音很小。
                    宗次郎借着星光看到姐姐的脸。
                    “阿光姐姐……”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可怕,只喊出名字,一句安慰的话都没能说出口,就胸口一痛,剧烈咳嗽起来。
                    “醒了?”阿光借着星光看着弟弟苍白虚弱的脸庞,轻轻地问。
                    宗次郎猛烈地咳了一阵,总算缓过气来,手捂着胸口,茫然无措地问:“我这是怎么了?”
                    阿光脸颊上犹带着点泪痕,听了这话,禁不住扑哧一笑,“你倒问起我来了。我还真想问问你,你这是怎么了?”
                    记忆慢慢回笼,堤岸边那场血淋淋的厮杀在眼前重现。宗次郎抿紧了嘴唇,左右望一望,轻声问:“土方先生呢?”
                    “他把你背回来,自己也倒下了。”阿光说,“你除了肩膀上的刀伤,余的都是摔伤的淤痕,他身上零零碎碎二十几道刀伤——你们去做什么了?”
                    “唔,”宗次郎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抬起那条没受伤的胳膊,捂着受伤的肩膀,痛苦不堪地低吟,“姐姐,我肩膀要痛死了。”
                    阿光慌乱了,忙起身说:“我去把大夫叫醒来。”
                    宗次郎利落地拽住她裙角,软绵绵道:“我不要大夫,我要姐姐陪着我。”他见阿光犹犹豫豫地在榻上坐下,便猴儿似的依附上去,搂了阿光的腰,头枕在她腿上。
                    阿光慢慢地抚摸他散乱的鬓发,“你吓死我了,知道吗?林太郎特地从京都回来庆祝你生日,给你打了一柄小刀做礼物,在家里兴冲冲地等着你,却等来了你重伤昏迷的消息。你当姐姐有几颗心,经得住你这么吓?”
                    她低下头,借着白亮的星光,看到孩子脸上红嘟嘟的,像是一团簇拥着的合欢绒球花。宗次郎显然是睡着了,微张着嘴巴,嘴里涎水冒着泡泡。阿光微微叹了口气,挪正了他的小脑袋,自己阖上了双目。
                    ·
                    宗次郎半夜发了热,烧得说胡话。阿光急得团团转,汲了冰凉的井水来替他敷额头。天边渐露鱼肚白,宗次郎烧退了,安详静谧地睡着,阿光累到极点,合衣在他身边躺下,无知无觉地陷入了黑甜梦乡。
                    宗次郎在黎明时睁开了眼睛。首先印入眼帘的是姐姐的睫毛,蝴蝶翅膀般颤抖着。他小心翼翼地坐起来,胡乱罩了件雪白单薄的外袍,蹑手蹑脚走出屋去。
                    岁三昨天大约把他背回了道场,大夫一来,说他不宜挪动,阿光便迢迢的从家赶过来照顾他了。
                    道场中庭的樱树没有一朵花,老房子墙上攀附着爬山虎,一股子浓妆艳抹的庄严绿色,显得很老。
                    岁三在中庭重复着单调的劈砍。
                    宗次郎慢吞吞走到他面前,岁三愣了愣,手上动作顿住,将竹刀搁到一边,拎了桶井水上来兜头盖脸浇了,再用毛巾擦擦脸。
                    “醒了?”他没话找话。
                    “你说了没有?”宗次郎自顾自地问。
                    岁三道:“没有。”
                    宗次郎道:“那太好了,我也没有。我们两个保密,不要对别人说。”
                    岁三沉默了一会儿,“终究会被人知道的。一刀道场那边不见了少主人,连带着失踪了四名弟子,怎么也不会藏着掖着。”
                    “反正我们不说,”宗次郎说,“他们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你在害怕吗?”
                    “你不害怕?”宗次郎没好气地反问。
                    岁三面无表情地摇摇头,“不害怕。”
                    “那是你经验丰富,”宗次郎讥讽地挑起眉毛,“你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就没有一点点害怕?我不信!”
                    岁三抬起脸想了想,“忘了。”
                    宗次郎咬了咬嘴唇,“我不打算说谢谢。”
                    “我没指望你说谢谢。”岁三干巴巴的脸上少见地裂开了,漏出一点点若有若无的微笑。
                    “为什么救我?”
                    “说不上为什么……”岁三慢慢地说,“反正恰巧看见了,又不能当作没看见。你死了,近藤先生会伤心吧?何况我没也是上过一棵树的交情,要我眼睁睁看着,我做不到。”
                    “我做得到,”宗次郎静静说,“上一次秀一他们揍你,我不就是在树上眼睁睁看着吗?”
                    岁三皱眉道:“那不一样,秀一他们只是看不惯我,想教训教训我,一到生死关头,直接就怂了。这次那个小清水可是想要你的命。——而且你是小孩子,待在树上是应该的,我还要夸你聪明。你要是敢下来,把自己陷入危险境地,我非要揍你不可!”
                    宗次郎看着他,神情很疏离,“你这样很讨厌,显得我气量狭小,又忘恩负义。为什么要救我啊?我明明就没有救你——而是放任着、眼睁睁看着。”
                    岁三想了想,“我不知道,你别问我。要是生气,就自己躲到屋子里去生闷气。我要练刀了。”
                    ·
                    阿光从沉甸甸的梦里脱身,见到宗次郎倚着她的胳膊,面色红润了,只是神情不大快活,嘴唇抿得紧紧的。
                    她伸手取了小孩的衣服来,替他一件件套上了,一番收拾后,却找不到前些天给他做的那个荷包,便随口问:“你的荷包呢?”
                    宗次郎怔怔的,“什么?”
                    “荷包,”阿光无奈地看着他,“我做了一周多的那个芙蓉花荷包——又被你不知疯到哪里去了,是不是?你以后别指望我跟你做这种精细的小玩意儿了,直接用麻布给你钉个新的!”
                    “荷包?”宗次郎还在神游物外。忽然他一个机灵,坐起来了,厉声道:“我的荷包?”
                    阿光失笑道:“这孩子疯魔了不成?”
                    宗次郎跳起来,自己束了腰带,口中迅速地说:“姐,我想起一件事儿,我先出去了!”
                    阿光眼见着他一溜烟跑了,只能倚着门高声招呼道:“你别又疯得狠了,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呢!”
                    ·
                    宗次郎远远看到堤岸上数十个人影。他心里惊骇,忙俯下身在狗尾巴丛里躲了。
                    他身后传来口哨声。
                    “土方先生?”宗次郎愕然。
                    岁三隐在一棵老树身后,宗次郎猫着腰挪到他身边,并排同他靠着老树站了,轻声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想看看一刀道场有什么反应。”岁三眯了眯眼睛,“比我想象中要有本事一些,已经查到堤岸这里了。不过我看他们也一头雾水,都沿着堤岸转了一圈了,什么东西也没找着。”
                    宗次郎心一惊,“我的荷包可能落在那里了!”
                    岁三皱眉,“这没什么要紧。天底下荷包那样多,店里统共那么多式样,谁知道是谁的?”
                    “那是我姐姐给我绣的,与旁人的不一样。”宗次郎低低地说。
                    “这倒有些麻烦,”岁三脸上却不像是“麻烦”的表情,“也无所谓了,反正死不认账,就算知道是我们做的,又能拿我们怎么样?”
                    宗次郎沉吟,“我要把荷包取回来。”
                    “现在吗?”岁三好笑地说,“现在上堤岸,出现在一刀道场的人面前,可就是明目张胆地宣称‘小清水就是我杀的’。你不要保密了?”
                    宗次郎白了他一眼,“我没这么傻。”
                    ·
                    宗次郎借口肩膀又痛,赖在道场不肯挪动。阿光拿他没办法,只能先行告退,并嘱咐他明天一定要回家去。
                    近藤很高心他留下,家里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招待他。宗次郎吃得撑了,饭后沿着大道溜达了几圈,还看了一场木偶戏,才回道场睡下了。
                    半夜里月光极明,照得后院如明光锦缎。宗次郎小心翼翼地推开格子门,门咯吱咯吱地响个不停。他踮脚走进后院,却见后门处守了个人。
                    岁三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听到声音,霎时清醒,见到宗次郎月下赶来,很熟稔地说:“来了?走吧。”
                    宗次郎愠怒地说:“走什么走?”
                    “你不是要去找荷包?”岁三一脸理所当然,“我陪你啊。”
                    “我不要你帮忙,我自己去。”宗次郎气鼓鼓的。
                    岁三说:“这怎么行呢?你一个小孩子。”
                    “你自己不也是小孩子?”宗次郎气冲冲瞪着他,“才十五岁吧?”
                    岁三耸耸肩,暧昧地笑笑,“年龄不算。只要有了那种经历,男孩就变成男人了,知道吗?”
                    宗次郎翘起鼻子很不屑地笑了笑,“我管你!反正你也只有十五岁,别在我跟前装大人,也别指望我对你言听计从。”
                    他说完了,饱含着怒气冲出后门,大跨步向河堤走去。岁三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宗次郎毕竟年纪小,身量也不高,自己在前面大步流星走着,岁三仗着腿长,在后头闲庭信步地跟着。
                    月下赶到河堤,宗次郎精准地找到前天斗殴的所在,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
                    “你在哪里搞丢的?”岁三咬了根狗尾巴草,懒懒地问。
                    “不知道……”宗次郎小声说。
                    岁三只是耸了耸肩,“那可就有的忙了。你从河堤下开始找,我从这里开始找,石头下面都要翻遍。我们要是找不到,一刀道场那些**肯定也找不到。”
                    宗次郎梗着脖子说:“我不要你帮忙。”
                    岁三吐出狗尾巴草,没精打采的,“这时候了还嘴硬啊?”他弯腰,在草丛中仔仔细细摸索起来,神情认真专注。宗次郎不想被他比下去,自己跑到河堤下面,也认真摸索起来。
                    月亮从东到西,萤火虫提着小灯笼,忽闪忽闪地绕着他们转悠。到后来宗次郎明显体力不支,满头大汗,眼前几乎发黑。
                    “是不是这个?”岁三忽然问。
                    宗次郎很勉强地抬头,岁三已经很体贴地把荷包递到了他跟前。荷包上沾着泥土与露水,重瓣莲舒展着身姿。
                    “是。”宗次郎低低地说,“谢谢。”
                    “别别别,”岁三笑了,“我可没指望你说谢谢。”
                    宗次郎有点脸红。
                    两人借着西边落下的月光与东边初生的阳光,并肩走到河川边。宗次郎将荷包揣进兜里,手捧着水洗了把脸,洗干净脸上涔涔的汗迹。
                    “感觉好奇怪,”宗次郎看着清澈河川上倒映的自己的脸庞,“小清水他们的尸体大概在河里某个地方腐烂发臭,被小虫子吞噬着。可是河水还这么清澈透明,很纯洁无暇的样子。”
                    “河水本来就纯洁无暇啊,”岁三懒懒地说,“脏的是我们。”
                    宗次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掬起一捧水,利落地向岁三泼过去,“你那么脏,不如我替你洗一洗。”
                    岁三被浇了一身,狼狈不堪地拂开前额湿漉漉的头发。宗次郎咯咯笑着,又掬了好些水,向他发动进攻。岁三只是最开始吃了一惊,后来便含笑,温温吞吞地受着了。
                    宗次郎觉得自己把他欺负惨了,便停了动作,问:“你怎么不反击?”
                    “你肩膀上伤没痊愈吧?沾了水不好收拾。”岁三淡淡的。
                    宗次郎听了这话,浑身慢慢颤抖起来,半晌只低着头,轻轻说了声:“哦。”
                    他们踏着晨光走在回道场的路上。走到一半,宗次郎忽然抱住岁三。他矮矮的,只有岁三的胸口那么高,一伸手就抱住了岁三的腰。
                    “我累了,我走不动了。”他说。
                    岁三站在原地发了会儿怔,然后挣开他的手臂,蹲下来,用一种强作镇定的懒散口吻说:“那你上来咯,我背你回去。”
                    【全文完】


                  IP属地:湖南25楼2017-07-22 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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