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的一些,你是我的一切
——《管锥编》观照下的古今中西男女双标
文/荞麦花开
电视剧《楚汉传奇》(2012)片尾曲《为爱而生》(宋将军演唱)有句,“我是你的一些,你是我的一切”。按此句警切透彻,道出了男女关系千年之“苛恕不齐”。钱锺书《管锥编》对此有精微透彻的论析。全书集中笔墨论此,凡三见:
1.《管锥编》第一册“周易正义八大过”论“枯杨生稊”与“枯杨生华”:
“九二:枯杨生稊;老夫得其女妻,无不利。象曰:老夫女妻,过以相与也。”按《全后汉文》卷九二陈琳《止欲赋》:“忽日月之徐迈,庶枯杨之生稊”,盖言虽恨佳期之后期,犹冀年老而能得少室也。
“九五:枯杨生华,老妇得其士夫,无咎无誉。象曰:枯杨生华,何可久也!老妇士夫,亦可丑也!”一事也,皆“过以相与”也,而于老夫则奖之,于老妇则责之。恒之五六:“恒其德,贞;妇人吉,夫子凶。象曰:妇人贞,吉,从一而终也;夫子制义,从妇凶也。”《诗卫风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皆乖平等之道,假典常以逞男子之私便,古谚语所谓:“使撰诗、制礼、定律者为周姥而非周公,当不如是”。明王文禄《海沂子敦原》篇曰:“制礼者为男子,不免为己谋”,一语道破。此亦如亚理奥斯图(Ariosto)诗中诅咒古人定律,许男放荡而责女幽贞(【增訂四】蒙田謂婦女每率性徑行,不遵世法,却無可非議,蓋“此等法度皆男子所制,婦女初未與聞焉”。即所謂:“怪得是周公做,若是周婆做時,斷不如此説。”);小仲马剧中谓男子自恃强权,制立两套伦理,一为男设,一为女设。考道德演变者是以有“双重两性道德”之说。意大利古小说叹男子制法行法,高下在心,故于女苛酷,苟物极而反,女得执政,其心性柔慈,必不以男之道还治男身;则尤为异想创论矣。参观《全后汉文》卷论《昌言》下。
傅玄《苦相篇豫章行》(《玉台新咏》卷二)及白居易《妇人苦》二诗陈诉男女嫁娶之道不公失允,义正而词切。后来如《二刻拍案惊奇》卷十一“天下事有些不平的所在”云云,李渔《一家言》卷八《花心动》词“制礼前王多缺,怪男女多情,有何分别”云云,意虽相似,其语佻而不庄。《儿女英雄传》第二七回“同一个人,怎的女子就该从一而终”云云,则明知其不当,且从而强为之辞焉。然吾国习传,尚有一事,未见论者拈出。徵之元人院本即可。杨景贤《刘行首》第一折鬼仙自言:“五世为童女身,不曾破色欲之戒”;王重阳应之曰:“若要度你呵,你可下人间,托生做女子,为刘行首,二十年还了五世宿债”。《度柳翠楔子》观世音亦云:“我那净瓶内杨柳枝叶上偶汙微尘,罚往人世,化作风尘匪妓,名为柳翠,直待三十年之后,填满宿债,返本还元。”胥与《西游记》之夸称唐僧为十世童身者适反。是则学道修行,男期守身,而女须失身,一若与“周公贻孽”之“女戒淫邪,男恕风流”(李渔词语),大相径庭者,而其实乃重男贱女之至尽也。盖视女人身为男子行欲而设:故女而守贞,反负色债,女而纵淫,便有舍身捐躯诸功德。释氏之“金沙滩头马郎妇”(详见《太平广记》卷论卷一〇一《延州妇人》),基督教之圣姑娜非沙、圣姑埃及女玛利亚,皆此物此志。寿涯禅师《渔家傲》咏鱼篮观音所谓:“牵人爱,还尽许多菩萨债”(《全宋词》二一三页)。又“生稊”、“生华”,歧视而不齐观之极致矣。
2.《管锥编》第一册“毛诗正义二五氓”论“士之耽兮”与“女之耽兮”: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笺》:“说,解也。士有百行,可以功过相除;至于妇人,无外事,维以贞信为节。”按郑笺殊可引申。《硕人》:“说于农郊”;《笺》:“‘说’当作‘燧’。……更正衣服”,即所谓脱换。《礼记·文王世子》:“武王不说冠带而养”,《释文》谓“说”亦作“脱”。“解”之与“脱”,义可相通。辩解开脱(excuse),一意也,孔氏所言仅此。男多借口,女难饰非,恶名之被,苛恕不齐,参观《周易》卷论《大过》。宽解摆脱(extricate),又一意也:纽情缠爱,能自拯拔,犹鱼鸟之出纲罗。夫情之所锺,古之“士”则登山临水,恣其汗漫,争利求名,得以排遣;乱思移爱,事尚匪艰。古之“女”闺房窈窕,不能游目骋怀,薪米丛脞,未足忘情摄志;心乎爱矣,独居深念,思蹇产而勿释,魂屏营若有亡,理丝愈纷,解带反结,“耽不可说”,殆亦此之谓欤?明人院本《投梭记》第二〇出:“常言道:‘男子痴,一时迷;女子痴,没药医’”;古罗马诗人名篇中女语男曰:“吾与子两情之炽相等,然吾为妇人,则终逊汝丈夫一筹,盖女柔弱,身心不如男之强有力也”——意谓男子心力不尽耗于用情,尚绰有余裕,可以傍骛;斯大尔夫人言,爱情于男只是生涯中一段插话,而于女则是生命之全书,拜伦为诗敷陈之。皆即“士耽”与“女耽”之第二义尔。
3.《管锥编》第三册“六六全后汉文卷八九”论“妇人丧夫”与“男儿丧妇”:
白居易《妇人苦》所叹“妇人一丧夫”,如竹之折,而“男儿若丧妇”,则如柳之折,流俗视为当然。男尊女卑之世,丈夫专口诛笔伐之权,故苛责女而恕论男;发言盈庭,著书满家,皆一面之词尔。归过嫁罪而不引咎分谤,观乎吾国书字,情事即自晓然。义训之不美不善者,文多从“女”傍,“奸”、“妬”、“妄”、“妖”之属,凡一百六十八字(徐珂《康居笔记汇函》之二《呻余放言》),其理不言可喻。使苍姞造字,如周姥制礼,当不若是矣!
荞麦按:钱先生于《管锥编》中凡三论古今中西之女卑男尊。钱先生论析的主体部分,为“男多借口,女难饰非,恶名之被,苛恕不齐”。这一点,古今中外不少读者、文评家都注意到了。钱先生视野目力超人一筹者在,他有两处“更进一解”的“下转语”:1.“然吾国习传,尚有一事,未见论者拈出。”此即“学道修行,男期守身,而女须失身”,“实乃重男贱女之至尽也”。2.论“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在“男多借口,女难饰非,恶名之被,苛恕不齐”之外,尚有一解,即“男子痴,一时迷;女子痴,没药医”。“斯大尔夫人言,爱情于男只是生涯中一段插话,而于女则是生命之全书,拜伦为诗敷陈之。”——此正《楚汉传奇》片尾曲之“我是你的一些,你是我的一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