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沫看着对面的那个女人，她在化妆，先扑了一层并不适合她肤色的粉底，然后开始画眼线和眉毛，那个女人口红涂得十分粗糙，陈沫想冲上去用手指帮她抹匀，但她也只是抿了抿自己的嘴唇，望着她。
那个女人没有留刘海，上了年纪的发际线守不住暗黄的头皮，和苍白的粉底行成触目惊心的对比，她又往双手倒了粉底液，往自己的胸脯和脖颈上抹。她那么认真的化妆，可还是遮不住苍老褶皱的皮肤和无神的眼睛。她化好了妆，盯着对面的车窗，拢了拢头发，地铁里呼啸的风吹来，让她的披肩发总是乱乱的，她整理了很久，终于还是掏出一根发绳扎上了马尾。
陈沫突然掏出了镜子，她仔细的端详着自己，自然色的DIOR粉底，得当的高光和阴影，清透的眼妆，精心养护过的微卷长发，天蓝色的纯棉长裙，她还是美的，她轻轻舒展了身体，修长白皙的手指捋过头发，她对着那个女人微笑着。
女人的电话响了，声音很大，她正在戴耳环，用左手开了免提，听得出，是一个男人在问她到哪了，女人用不标准的普通话报出了站名，“刚到公主坟，还有一站，你去C口等我。“
“哦，她要去莲花桥。“陈沫心里想着。那她和那个男人又是什么关系？情人？朋友？亲戚？还是家人？她不会已经结婚了吧？可是结了婚的女人与丈夫见面还要这么在意外表吗？她又盯着女人的左手。可是她在戴耳环，左手焦急地把那对夸张的圆环往衰老下垂的耳洞里送，那只手隐藏在耳后的阴影中，她看不见。
莲花桥到了，女人急急忙忙的下车，陈沫也跟着去看她的手，她只看见一道闪亮的银光划过，女人就下了车，车门急促的闭合，陈沫看不清那是不是无名指。
二．
陈沫第一次化妆是在周三的早读，借了同桌的口红，还有张帆的粉底，张帆倚在窗旁，帮她望风，老师快走进教室的时候，张帆就会咳嗽，陈沫就会用书盖住镜子，把粉底液塞进桌洞。早读临下课的时候，那个四十多岁的政治女老师走过来，俯身用手指帮陈沫抹匀了下颌的粉底，又点了点她的脖子，老师的手指皮肤有些松弛，但保养的很好，依旧富有水分和光泽，她身上传来很淡的木樨花香，应该是当季新采的花。
她放下涮好的，还在滴水的拖把，站在仪容镜前仔细的看着自己，雪白的皮肤，如同百合的花瓣，桃粉色的唇蜜提亮了她的肤色，她像是日本电影中穿着短裙和水手服的高中女生，课前唱歌的铃声响了，她拖着拖把回去拖地，同学们站着唱歌，陈沫抬着头拖地，她拖得很慢，尤其是路过卢毅的桌子时，她拢了拢发梢，手指在耳廓上划出好看的弧度。
卢毅微微低头看了她一眼：“轻浮。“
卢毅的声音很小，嗓音很好听，甚至在读出那个双音节词的时候，也像读古诗一样，字正腔圆，刚刚变完的声音带着一点没有攻击性的磁性，甚至有一瞬间，她没有解读那个词语的意思，单单沉溺在那个神秘的语调中。
她呆立在卢毅的桌前，扯下拖布的布条，用力擦拭着自己白净的脸颊。她擦得很仔细，没有忘记下颚和脖颈，没有忘记用指尖裹着布条沿着唇线一点点擦净桃粉色的唇蜜。
三．
陈沫木然地站在讲台上，她奋力地呼吸着，像一条搁浅的鲸。
她的背后的黑板上，是用飘逸的行楷工整抄写的演讲稿。
寂静的教室没有声音，她捏断了一根六角粉笔，细碎的粉尘被风吹开。
卢毅举起了手，他举起的手转着一只晨光的中性笔，漫不经心又带着一点戏谑。
没等陈沫示意，他就自顾自的说：“抄写算什么演讲？老师，这个算是不合格吧。”
“你还恨我？”陈沫在黑板上用夸张的字体写着。
寂静的自习课慢慢沸腾，同学们小声的议论。有人起哄让班长回答问题，卢毅走到讲台前站着，他皱了皱眉头，扫视着实验一班，嘈杂的声音就像拔掉塞子的水池，呼哧一下重归寂静。
卢毅生硬的拽着她走出班级，把她逼到水池的墙角，“我恨你？你不是说不来五中读书了吗！怎么又来了！”
“你不会还喜欢我吧？”陈沫掏出速写本，用铅笔刷刷写着。
“嚯，我怎么可能喜欢上一个狐狸精？！你这种女人，恶心。”
“那你为什么造我的谣？”陈沫看着他，眨着眼。
“那是造谣？！那都是事实！中学的时候你有多少个男朋友你都数不清了吧？！你跟我分手的时候有多绝情你忘了吗？分手太多次都习惯了吧！”
“你就是一个不要脸的**！打着缺爱的名义肆无忌惮的轻浮！你利用身体的残疾伪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你就是摸清了男人的心思，你和你妈一个德行！你写啊！你继续写啊！你知道我当时落魄的像只哈巴狗吗？！你说你不想上五中，压力大，好，我也不去，那个名额我不要了！我申请书交上去的第二天你给我说分手！你说你要去外地读书！你倒是去啊！你滚啊！你怎么还不滚啊！你凭什么转来五中读书啊！我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我要高考！你这样我怎么读书！陈沫！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啊！”卢毅的眼眶通红，他一把抓过陈沫手里握着的纸，撕碎前他看见了那几个字：“我爸死了。”
他松开紧攥着她肩膀的手，他跑回教室。
陈沫撑开领口，她看见了那几道手指状的血印，她的手指触碰过血印，传来一阵炙热的痛感。
卢毅打开那本厚厚的错题集，那上面的错题可以追溯到小学，错题集的封面上用红笔写了两个大字，陈沫。他为了那个女人而轻微脑震荡，到现在他的巩膜下还有几条蜿蜒的血丝。但，但她实在好看，一双凤眼像是装了北方的风雪，清冷澄明，微凸的颧骨，细窄的下巴，微卷的头发，轻佻细腻的眉毛，她从他身边走过，他就无法思考笔下的赫尔德定理，他所有的嗅觉神经，所有视锥细胞，所有的帕氏小体都高度亢奋，那是一场荷尔蒙的狂欢，那是写在基因里爱慕，他无数次为了快速镇静而在寒风凛冽的操场狂奔，可是当他大汗淋漓的躺在人造草坪上时，他一闭眼，又是她，她在食堂的琉璃窗下细细的咀嚼，用手指拨一拨下垂的发梢，她在早读课扶着书脊打瞌睡，微张的嘴，她在写字时会用手指卷自己的发尾，她在接水时会轻轻抿一小口，她是多么干净的一个女孩，她确实不能说话，可是他就是喜欢安静的女孩啊！他多想为她打架出头，为她据理力争，为她说尽世间情话，他们不会有任何争吵，他会无条件妥协，只为搂住她瘦削的肩膀。
但他不能那样，他只能公开说她轻浮，他和一帮男生嘻嘻哈哈的说她和教导处的老师关系亲密，说她家庭关系混乱，说她虚荣做作。他装着冷酷，装着厌恶，他对所有女生都亲切风度，唯独和她划清界限，可他忘了这叫孤立凸显，这叫欲盖弥彰。
四．
“二胎应该注意什么
怎样生男孩
怀孕初期应该注意什么
预产期估算
孕检一定要做吗
济南花销最少的妇产医院“
邬丽梅怀孕了。
邬丽梅是我妈妈。
她用百度从来都不知道清理搜索记录，我根据那些记录，准确预测了我的初中要去哪里上学，她什么时候和我死去的父亲法律离婚的，以及最后肇事者判了多少补偿款，还有，她为了不要我而付出了多少努力。是的，她查询过“16岁的女孩可以送到福利院吗，抛弃一个16岁女孩犯法吗，离婚后可以放弃女儿的抚养权吗。”
她还查询过第一胎先天性失语，第二胎是否也会失语。
那是个雨天，邬丽梅给我发短信让我不要做饭了，让我拾掇拾掇自己，说是有客人要来，去饭店里吃饭。
我知道是什么样的客人，但是我不敢公然忤逆她的命令，只得翻箱倒柜的找到那件匡威的粉色短袖，又去烧水冲了个澡。
就在我坐在饭桌前看电视的时候，邬丽梅回来了，那个男人身上在滴水，他丝毫没有拘谨，走进卫生间洗了把脸，把夹克挂在衣钩上，做到沙发正中间，调走了综艺。
“你就是沫沫吧，听你妈说起过。”
我站起来回了自己的房间。
那个男人又问我妈：“她十六了是吧，好，还两年。”
好，就两年。
从那天起，我开始攒钱。
五．
诺大的会议室没有开暖气，陈沫坐在角落里，全神贯注的做速记，400块钱一天，双语的会议记录。阳光透过几何形状的玻璃窗投射在她通红的指节上，明晃晃的没有温度，她的头发会随着身体的晃动而渐渐散下来，她不得不停一下，用手把头发拨回肩后，这个动作周而复始，但她从来不愿意扎起她的头发，因为她忘不了那天地铁里的风。
她偶尔会在记录的间隙起身眺望这座巨大的城市，从70层的高度看那条蜿蜒的江。
那也是这样一个冷晴的天，她背着干瘪的书包坐在江边的石阶上，有血从她的牛仔裤中渗出，她想报警，但是她不敢面对警察，她不知道怎样对着另外一群陌生人描述这样耻辱的事情，还要在一张白纸上用黑色水笔一笔一划地写下来，她更不可能去找医院里待产的邬丽梅，那个男人肯定也会跟去。她打开书包，那里只有趁他洗澡时匆忙塞进去的几件衣服，还有一只没有电的手机。她现在不敢去回忆过去的一天发生了什么，从那一阵急促的踹门声，到铜锁被撬开的声音，到他粗鲁的喘息，直到她走到广场的人群中，她才开始暖和起来，眼泪才开始瑟缩着涌出眼眶。
她坐上10路公交车，提前一天回到了学校。这是开往城郊的车，车上很多老年人，她坐在司机后面的位置上，扭过头透过白雾看街道里的行人，她害怕余光里看到某个虚弱的老人，这样她就不得不离开这个暖和的位置。她在心里一遍遍喊着卢毅的名字，她把左手和右手叠在一起抚摸，她抱着那一包松松垮垮的衣服，她轻柔的指引着卢毅在她的身体里游走。
她停了下来，睫毛上挂着冰凉的泪水。透过泪水，这世界如此荒凉。
她觉得那个孕育着神秘的地方结了很厚很厚的冰。她看见了死去的精灵。
她需要卢毅，她要用卢毅来洗刷自己身上肮脏的痕迹。
陈沫坐在桌子上听随身听，磁带吱吱呀呀地转着，她手里捧着一杯热水，玻璃杯上沾满了雾气。卢毅背着双肩包走进了教室，他周末没有回家，应该是打完球就去洗澡了，头发湿漉漉的塌在眉骨上，浅蓝色的格子衬衫只露出了领子，外面穿着灰色的细绒毛衣。
经过那次自习课的爆发，卢毅已经不再那样看抗拒她了，他会在考试的间隙回头看她一眼，虽然是很短的一次扭头，陈沫也能感觉到有温度的目光。他不再公然让她难堪，他会模仿老师的笔迹帮她订正作业的错题，他会在课前演讲的时候安安稳稳的坐在桌上支着头看她写字，他觉得那些字真好看，他会偷偷拿出三年前陈沫送给他的书签，仔细找出她字迹的变化，她的右捺变得修长，像是眼下的卧蚕，她的提点变得含蓄，如同桃花的花蕊。
“你怎么在流血？”卢毅冲过来，俯身察看地上的血迹。他的视线顺着牛仔裤凌乱的裤脚一路向上，“谁？！”他黑着脸问她。
陈沫只是哭，眼泪滴答落在水杯里。他摘下她的耳机，发现她早就关掉了声音。
“我再问一遍，是谁？！”他用手指顶住她的下颚，逼着她抬起头看他。
陈沫的眼泪落到他手背上，一点一点划过，像是冰冷的刀锋。
陈沫无力地从口袋里翻出速写本：“周凯。”
“走，报警！”
陈沫挣脱他的手：“邬丽梅在医院待产，她说那是个男孩，我报警了只能让另一个孩子继续这样的生活。”那张速写纸上泪迹斑斑。
在那间上了锁的化学实验室里，卢毅给她打了热水，用自己干净的衬衫帮她擦净污浊的身体，他的眼睛像是藏了暴雨的天空，阴郁之下是化不开的戾气。
“我迟早会杀了他。”
陈沫当那是玩笑，但谁知道他当晚就去杀了周凯，十五刀，刀刀致命。
“他死了，你就还是干净的。”当陈沫看到那张纸条的时候，她冲进男生宿舍去找卢毅，当她看见那张干净空荡的床时，她用刀片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卢毅的床单是海蓝色的，她躺在那里，血液像是决堤的河流，她把手伸到床外，害怕弄脏他的床单。
慢慢地，墙壁泛上纯净的海蓝色，它们轻轻晃动着，像潮汐轻舐细碎的沙滩，整个房间注满了海水。
陈沫坐起来，安静地望着。
她看见一条鲸，一条幼小的鲸，畏葸地，有些害怕似的，向她游来。
它朝她游来，游过整个大海。
她的手触上了它冰凉的额头，它围着她，游着，呼吸着。
那天晚上，她的妈妈来了，用手抚摸着隆起的腹部，站在楼道口，她漠然的看着医生把她抬走，就像目睹流水线上被宰割的动物。
六．
卢毅刑期满了，她去接他出狱。
在铁门打开，那个男人走出监狱最后一道大门的时候，陈沫突然不知道她要对他说什么了，她写了无数个版本的纸条，她准备了无数个版本的亲吻，她打扫好了自己的房间，她换上了最好看的裙子，她画了最美丽的妆。
就在那个男人径直朝她走来的时候，她夺路而逃，她甩掉凉鞋在柏油路上奔跑，她冲进地铁站买票，她坐在残障人士专座大口地喘息。
她觉得她不应该活着。她觉得这五年像是一个清醒而残酷的梦，她撕扯着左手手腕上浅红色的细长疤痕，憎恨那次成功的血管缝合。她逼迫自己转移视线，她逼迫自己看那个衰老的女人化妆，她逼迫自己不要忘了呼吸。
她倚在窗旁，疲倦地笑着。傍晚带了颜色的风吹过空荡的车厢，湖蓝色的玻璃扑棱着飞了起来，她被玻璃藏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