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六个人惊奇地互相看了看，豆丁太望向小松，小松拍了拍空松肩膀，开口道：“这博戏你没玩过，朕带你一把。”
空松发觉轻松立刻翻了个白眼，他不禁有些同情轻松，难以想象轻松当初被皇帝坑得到底有多狠。
“盗民杀中最重要的人是捕快，捕快一旦被杀村民就不能再在白昼处死强盗，所以捕快会尽可能掩盖自己的身份不被强盗发现，除非村民们认为捕快可疑，捕快为求自保亮明身份。”小松侃侃而谈道，“第二重要的人则是郎中，可以说郎中是捕快被强盗杀死后唯一的希望，而且郎中可以毒死他认定是盗圣的人，只要盗圣死后捕快自保，村民几乎可以说是立于不败之地。”
“皇兄讲的都很基础，就算皇兄不提丞相也能分析得出来，皇兄倘只讲些表面东西来充数，恐怕有强盗之嫌。”椴松拿起十四松剥好的龙眼送入口中，十指交叉垫着下颏，百无聊赖地说道。
“诶，可是端王殿下，皇帝说的有些东西臣就没有想到，譬如郎中毒死盗圣后捕快自保，村民就能立于不败之地这句话。”空松慌慌张张地摆手道。
“事实上，郎中成功毒死盗圣的可能性很小。”一松半睁着眼打量空松，淡淡道，“丞相大人，盗民杀中无君臣，在这种时机说这种话，你不仅无法帮皇帝开脱，反而会让人觉得你也像强盗。”
“可是、诶、可是，御史大夫，我不是——”空松无措地涨红了脸。
“算了，丞相第一次玩盗民杀，半点经验都没有，跳过丞相我先自陈，让丞相最后自陈吧。”轻松皱眉道，“端王，皇帝点到为止也是为臣下着想，否则皇帝把该说的都说了，臣等说什么，难道统统判定为强盗不成？”
“端王殿下，臣附议太尉！”十四松高举左臂，明黄色的长襦滑下，露出十四松不知何时剥好的荔枝。

十四松殷勤地把荔枝奉给椴松，椴松拿了，径自把荔枝递给小松，瞥了空松一眼，口中道：“皇兄的荔枝皮薄味甘，核亦极小，含一颗入口，堪称玉液琼浆。”
小松不接荔枝，挑眉反问道：“哦，那椴松缘何取龙眼而弃荔枝？”
“龙眼补心脾、益气血，荔枝虽有行气消肿之效，可惜于臣弟殊无大用。”椴松把荔枝又往前递了递。
“朕却听闻荔枝亦有养血健脾之功，与龙眼相仿，皆治病后体虚，而龙眼除体虚外犹医思虑过重——椴松，你医书读得不精呵。”小松捏起荔枝，转身送进空松嘴里。
接连两次被皇帝用投喂调情来转移众人注意力的空松垂着眼，疑惑为啥自己玩场博戏都能玩出“却之不恭，受之有愧”的境地，同时埋怨把龙眼摆上桌的奴婢——名字里带龙的东西向来容易犯忌，博戏开始连半盏茶的时间都没到，椴松和小松就开始暗讽彼此“有眼无珠”和“处心积虑”了。

但是，好像有哪里不太对……空松仔细想了想盗民杀开始后种种，忽然意识到问题所在：以往都是小松先戏弄椴松然后椴松反击，今天却是椴松起的话头，虽然椴松的话几乎让人听不出什么弦外之音。
椴松今朝……不再像往日那般谨慎。
“皇帝，今日甚热，且臣虽为武官，亦有案牍之劳，不便久留。”

空松吐出荔枝核，窥视轻松下垂的唇角，偷偷在心底补上轻松未尽的话：我们大热天被你宣来就是为了欣赏你跟皇弟拌嘴顺带调戏臣工的吗！？
轻松语毕，环视左右，待众人的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他沉声说道：“说回这场博戏，我认为第一日最好投个平局票，不处死任何人——因为一共只有六人参与，肯定是两盗两民一郎一捕，处死郎中或捕快的可能性太大。”

左侧的一排武将纷纷不加掩饰地扭头看向坐在最前的太尉轻松，轻松头戴青铜武冠，身穿肃穆的双重青色长襦，素来不苟言笑，此时他板着脸，唯一有动作的是他的指腹，那根修理得宜的拇指正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小松特许太尉可以带入大殿的一把短剑，全体武将的目光中便控制不住地带了抹艳羡。

端坐殿中的三公九卿窥视穿玄衣朱裳、头戴通天冠、高坐帝位的小松，

彼此交换着眼神，眼神中韫着同样的深思

【贰：太尉轻松】
端坐殿中的三公九卿Kui视穿玄衣朱裳、头戴通天冠、高坐帝位的小松，彼此交换着眼神，眼神中韫着同样的深思：皇帝好莞尔不是问题，问题是因为丞相空松又一次晚到导致集议1推迟之际，皇帝不仅不以为忤，反而颇有几分自得之意地笑了。
左侧的一排武将纷纷不加掩饰地扭头看向坐在最前的太尉轻松，轻松头戴青铜武冠，身穿肃穆的双重青色长襦，素来不苟言笑，此时他板着脸，唯一有动作的是他的指腹，那根修理得宜的拇指正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小松特许太尉可以带入大殿的一把短剑，全体武将的目光中便控制不住地带了抹艳羡。

湘州，西海峰林，酉正二刻18。
头戴斗笠、系巾蔽面、套白麻襦袴、肩挂赪19剑的少年伏低躯体骑在鹿角狮头、高约半丈的麒麟背上，一只赤羽灵鸽伴飞左右，三者没入北面的密林里，渐行渐远。
弘白提起三尺五寸长的枣红剑鞘，弓下腰身，逐一掩盖麒麟踩踏青草地压出的痕迹，竟在夕阳彤彤斜晖的照耀中，隐约瞧见足印旁有数颗水珠闪烁。他探手摸去，指尖残留着血肉的余温，微暖，却与匡稷神信手遗露漏下的涓滴不同，灼得他心悸。
他怔默数息，猛地回过神，继续发呆前的动作，眉宇间平添了一丝化不开的惆怅。
天门剑派长虹剑主收拾好麒麟最后的足迹，东面盘腿调息，从容坐于曲径通幽处。
移时，混杂着风吹叶打和鸟兽嘶鸣的山林里，快速逼近的脚步声纷攘周遭，愈来愈响——冥教大军压至后兵分四路，将西海峰林围得水泄不通。
弘白转头朝南，泰然站直，他双眸稍眯，只见一袭紫氅足运“黑影幢幢20”，沐浴弥天朱霞，起落嵯峨群岫，踏瀑掠桥，止步于前。
来人稍振袂裾，真气裹着全身沾湿的水痕劲射而出，刮得方圆三丈内枝条歪斜，野草趴伏——正是冥教教主黑心虎。
“昔别十秋，急景凋年21，”弘白率先开口，眼中人仍是修眉潭目，挺鼻凌唇，外氅纹样未见矛隼，反绣白梨，遍身锐气矜傲不再，满蕴狠戾——他忽地顿住，咽下哽至喉头的嗟吁，语气中浅浅浸了层沧桑，“……堂堂魔门至尊，怎么照旧是无辇无卫、独来独往的性子。”
“东躲西藏、改名易姓整整十载的江湖剑道首席，居然也会讲晦气话了，还有心思说教孤王。”黑心虎瞥视他高高束起的华发与额眦22处几缕皱纹，颇不自在地移开视线环顾四周，蹙着眉头探查少顷，冷哂道，“你家小儿未运内力，竟毫无痕迹，溜得如此之快，你尚有闲暇换掉那身‘白衫雪袴秋色襦’，想必‘白猫衙役’的剑道修为更胜往昔……且让孤王再来试试你的功力。”

说罢，冥教教主真气一吐，“暗无天日”携着厚重的乌影凭空暴起，乌影所过之处草木皆断、碎石纷飞，向芦灰襦袴激射而去，几有山崩地裂之威；天门剑派长虹剑主敛容起势，衣袍无风自动，双手暗里积蓄多时的十成内功腾跃如火，灼灼其炎，他不闪不避，跟黑心虎正面对了一掌——
势均力敌！
赤乌两色轰然相撞，这方土地于真气震荡中卷土拔根、断枝迸石，又被染得判若鸿沟。
怀恨十春，镞砺括羽23，誓在今朝一雪夙仇，孰料与魔教教主打得旗鼓相当，难分伯仲，仍旧胜不过他——是什么驱策着魔宗魁首，亦于武道之途，精益求精至斯？
弘白凝神提防了足足八息，不意黑心虎半分变招皆无，只突然用嘶哑之声传音道：“太元十二年八月初一，秋分，孤初战七剑合璧……当日种种，历历在目，弹指十年，孤未尝稍忘。”

魔教教主所述他看不分明，太元十二年的八月初一离八月十七太近了，近到他每每忆及，便觉自己于刺骨寒露中独立空庭，望见满眼教他肝肠寸断的血红；但他也记得曩岁少年远游，随友人流觞曲水，比武切磋，那扣披膊胸甲、罩矛隼纹乌氅的新交仪容骄矜，遍身锋锐，用一把浑厚胜箫的嗓音对他笑言——我爱掌，你慕剑，来日此掌撼星河，彼剑贯九州，你我再比过！
“倘光阴可溯，昔日重现，你到底……到底要我如何行事，才肯信我——才肯予我麒麟之血！？”
黑心虎沙哑霸道的男音拉回他的思绪，弘白内力已有些周转不及，他却咬牙坚持着，未用传音，浅淡失意的声息险些湮没在激烈的内功波动中：“我曾真心认为，扬州五昆仲居次者24，出身寒微而好研武道，不逐势力荣华。武林固广，惟他纵横驰骋，搦战25天涯……知交毕生，又有何妨。”

嗖——嘶啦！
冥教教主紫氅微震，右手一个没收住，掌心含而未吐的暗劲意外漏了些出来，乌色真气威势骤厉，以猛虎下山之势顶开对方立掌，击中其左肩。芦灰卷柏纹上襦被乌芒割破数道裂缝，弘白全力防御，身体仍不受控制地滑开，后背足底撞碎山壁，嘴角流下一缕血迹。
“你的‘黑心煞掌’……也精进了许多，”弘白抬起手背拭去唇边鲜红，遥观魔教教主在空中旋转两圈化解对掌冲力，紫氅徐徐，翩然落地，他凝视骨节上浸染的血迹，轻喟，“至于麒麟灵血……无关金银财帛，无关你我交情，亦无关你是否确实打算用灵血祛毒救人。麒麟乃当世圣兽，招祥纳福，护佑九州；其血更可拔高武道修为，终臻所向无敌之境。十年前再见，你……你已存称霸武林之图，且执念深重，偏激多疑，若你坐拥麒麟灵血，江湖失于制衡诚祸非福，因此但凡七剑合璧压制不了你，我便不会带麒麟下扬州……只未曾料及，你伤重闭关，教中生乱，尔后你贬称天门剑派为湘州七剑，复颁‘血冥令’疯狂追杀——”

“住口！我半世所失，你焉得尽知！？”“疯狂”两字入耳，黑心虎眉梢一跳，拂袖暴喝，旋即他深吸口气，勉强压下翻腾的忿火26，冷峻道，“也罢……前尘纠葛未了，今日当见分晓，成王败寇，死生有命——弘白，拔你的剑！”
少时鲜衣怒马，漫游天下，数度迷花弄草，倚石抚月27，间尝28举杯校武，相识相知。不虞流年催韶光，蹀躞29余生长，千般约定悉未践，过客迟迟红尘倦。
他二人既投契于校武，结仇于校武……何不亦永诀于校武？
仗剑斩纷扰，摩掌论短长，校武终平生，洒然赴阴曹。
姑且纵情肆志，快意恩仇——堪谓不枉乎？堪谓无憾乎？
“……固当如是！”弘白思毕，庄肃应诺，睛内敛着两点誓死莫渝的决然战意，他气沉丹田，沿身威压节节攀升，将至巅峰之际放声高呼，“天——地——同——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