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陌上相逢讵相识
熊熊燃烧的火焰舔舐着开始坍塌的蓬莱大殿，如同鲜红的嫁衣包裹着这一对相依相偎的爱人。欧阳少恭双目紧闭，神情凄凉中透着颓然的自嘲，为什么他所追求的一切，注定是毫无所得。他不甘心，怎能甘心，永生永世，被命运所束缚。

巽芳安然枕在他右肩，头倚着他的脖颈，低垂的眼睫微微湿润，嘴角一抹几不可察的凄美笑意。只要和夫君在一起，哪里都无所谓。
灼热的气浪扑面，原来烈火焚身之痛也不过如此。哀莫大于心死，她陪他走这最后一世，她可以重生，他却再也没有了轮回，化为荒魂消散在天地之间。她又何尝甘心。

忘川河畔，飞舞的灵魂如同点点萤火。她痴痴伫立，始终不肯入轮回，八百年收集着他的残魄，终有一日得以聚全，自己却也耗尽灵力，只剩下最后一世的寿命。如若能够重逢，自然相伴左右，不离不弃，如若不能再见---得知他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度过一世，也算了无遗憾。

明明自己也不过是十二岁的孩子，说起话来却像是正值弱冠的翩翩公子，在温言提醒有些莽撞的娇俏少女。
女孩看起来也只是十岁许，腰间缠一条火莲红绡，系着一管深色的竹笛，雪白穗子。她裹挟着满身的骄傲和俏丽，深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挑眉道：“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就是知道才来猎杀它，否则整日和那些低等的妖兽浪费时间有什么意思！”
他笑得有些无奈，“姑娘自然是武艺高强，但你我毕竟年少，修为尚浅，还是不要冒进的好，我看这林子有些古怪，那泥土--”
话未说完， 那活泼的身影已经箭步而入，只听“啊”的一声尖叫，他连忙上前几步，见到的是身体开始迅速下陷的背影。
“这里是沼泽！”
女孩艰难地转过半边身子朝他挥手，“你说对了，我不该贸然闯进来，你千万别过来！”
她竟然立刻就恢复了冷静，不仅没有像别的普通女孩子那样害怕得大喊大叫，浑身乱抖，还反过来告诫他。他眉峰微结，凤眸轻敛，从刚才觉她鲁莽自负的不以为意，变得有些欣赏她的果敢机智，善良仁义。
还没等他开口，她便伏低身子，尽量展开，不让自己继续下陷，但是仍然无法脱离。他缓步上前准备去拉她出来，脚步才动，突然那沼泽地竟然往后面扩散开来！
他怔了怔，依旧往她那里走去，她喝道：“快回去，离开这里，越远越好！如果你看到一群穿紫色制服的人--”

想来是她的族人。他已经隐约猜到了她的身份，她定是瞒着家人偷偷跑出来修炼的。
“把绸带给我！”
他几乎是命令地道，不退反进，飞身便上了沼泽地中的一棵大树顶端。女孩子被他高声一呼，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地就抽出红绡甩出尾端，他伸手擎住，在手腕上绕了两圈，用力一拉，终于将她从泥泞中拉出来，提上了树，轻放在身旁的树枝上。

所有的动作只在电光石火间，女孩愣怔了片刻，才在树枝上坐稳，出言向他道谢。男孩却依旧紧盯着树林的动静，丝毫没有放松警惕。果然，树干开始剧烈地摇摆，树林深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头凶兽咆哮着奔跑而出！
它的尾巴一甩，女孩坐的那根明明离它距离很远的树枝竟然堪堪折断！
来不及反应的她就要重新坠落到沼泽中，所幸他早有准备，在兽尾横扫的时候便飞身而起，执住了她还没收回腰间的红绡，往另一棵树上弹跳而去，隐藏在茂密的枝叶中。
女孩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呻|吟，他低头一看，她肩膀被巨兽的戾气所伤，流出的血有些发黑，手则捂住了腰间。想来是他非红绫的主人，不懂得使用方法，更何况千钧一发之际只顾拉扯，使它更多发挥了攻击作用，勒伤了她的身体。他俯下头去将她伤口里的毒血吸出来，她略有抗拒，但挣扎之后还是任由他动作。
“你的腰受伤了，可介意我--
他话未说完，她颤抖着轻声道，“我怀里有伤药--替我敷上--”
他目光沉了沉，顿了片刻，伸手解开她的衣带。雪白的肌肤暴露在微寒的空气中，一晕红紫伤痕掠过香脐，如晚霞落照。虽然是尚未发育的身体，但依旧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美。他手指蘸着药膏轻轻涂抹，她浑身战栗，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重新替她穿好衣服，他正要说什么，发现她抖个不停，不像是疼痛所致，不由碰了一下她的手，冰凉无比。她太好强，即便寒毒的余威发作也不肯说出来，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但他来不及细想，沉声道：“冒犯了。”揽臂将她拥紧在怀中。她身体冰凉，呼吸却灼热，靠在他怀里像一只迷途的羔羊。他心中隐隐有所触动，这样的画面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发生过，但始终无法回忆起细节，只觉是一男一女在山洞中依偎。
待她身体回暖，他缓缓松开抱她的手，却被她握住了手腕。她眼睛仍是半闭着，嘴角却微微扬起，声音带着某种惑人的风情，“你碰了我，就这样算了？”
他眉峰一轩，“难道，你要在下以身相许？”
她笑了笑，松开他的手，“你叫什么名字？”
“竹清修。”
“我记住你了。江陵琴氏，昔昙。”
他肃然道：“失敬。”
她秀眉微蹙，似是不喜欢他如此，正要说话，忽听一声咆哮，巨兽朝他们所在的树猛扑过来。

琴昔昙反应倒也不慢，抽出腰间长笛横在嘴边，一缕宫调正气清扬，镇得那穷奇怔住，眉心闪烁的红焰暗淡了许多。竹清修唇畔微弯，似是赞许她年幼却纯正醇厚的灵力，伸手在空中虚画长虹影，一架七弦古琴呈现在眼前，琴面浮动沧海波澜，隐隐有龙吟凤鸣之象。她见他凭空取物之术已臻化境，更见这古琴气韵非凡，灵力苍劲，不由愣了愣，就在这时笛音断，猛兽再度扑来。他一拂琴弦，金光闪闪的音波如电光袭去，兽角立刻被劈裂。
“好琴，好劲气！”
她拍案叫绝，忘却了危险的处境，仿佛有他在身侧，无论是虎尾春冰都能化险为夷。
他扬眉抬眸，注视她目光略带迷离若醉眼斜拖春|水绿，心有灵犀一般，两人合奏起一曲《紫竹调》
猛兽终于被卸去力气，躲入深林中消失，沼泽也很快退隐不见。
她将长笛转了几转横在膝上，笑问：“你的琴甚好，叫什么名字？”
他不答反问：“你的笛甚美，可有佳名？”
她左手玩弄着松散下来的碎发，笑得意味深长，“紫露甘竹。”
瑰姿露裛，甘附清竹。
笛属你的姓，姓归你的琴。
他如何不懂？不管是巧合还是刻意，她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脸色微红，却将琴递与她，“不曾取名，莫若姑娘一赐。”

指尖抚过梧桐木的琴身，有莫名的熟悉。几乎是冲动，她在似曾相识的地方用灵力镀下两行琴铭：千载弦歌，芳华如梦。
他目光触及她的刻字，太阳穴刺痛，仿佛有什么痛苦的记忆要破土而出。虽是极美的寄语，却带给人彩云易散琉璃脆的遗失之叹。下意识地握紧了她的手，他凝视她的眼郑重道：“弦歌不绝，芳华永驻。”
她心中震颤，缓缓用另一只手摩挲他的面颊，自言自语般低低吟道：“遇见你，是不是我的注定？你愿意弹琴让我为你舞一曲吗？”
他轻轻点头，松开她的手。她起身兀自翩然旋转，他指尖随她舞步信手续续。从风回绮袖，映日转花钿。同情依促柱，共影赴危弦。
时光倒流，恍若回到太古，羲皇上人，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蓬莱的轮廓就在脑际，却没有一人能够仔细勾勒。

她停下舞步徐徐来到他身旁，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她芳唇轻轻点在他额头，他微微一愣，俊面桃红，正要说什么，远处一阵马蹄声，紫色制服的人接二连三地奔来。
“阿昙！”
一声焦急中透着慈爱的呼唤，两人回头，只见一名三十许的华冠男子，年岁不算大，但举动中自有族长的威严气度。竹清修脸上浮红迅速褪去，不动声色地与琴昔昙拉开了距离，待男子查看她身体无恙，方抱拳肃然道：“晚辈参见琴宗主。”
琴枫辉亦是器宇轩昂的当世之美男子，见此少年风度翩翩，不卑不亢，便心生好感：“小女莽撞，方才给你添麻烦了。”
“不敢。”
两人似心照不宣地避开了之前的险境。他有意观察栽培，但也看出这孩子非等闲之辈，恐怕心气高傲不屑于被施舍。若是有缘，日后还会与女儿相遇。竹清修却觉得他不愿昔昙与他有过多交集，便更加生疏，行礼之后就告辞。
“喂！”
琴昔昙大惊，上前就要追他，被父亲一把扯住，“你还嫌丢脸不够？给我回去抄经书一百卷，一个月禁足清平居！”
“我不要！清修，清修，你回来！”
女孩挣扎着，少年似乎顿了顿脚步，但依然没有回头，攥紧了拳，加快了步伐，广带飘拂，消失在他们的视线。

十年后。
琼华山举行了三年一度的武林盛会，各路修仙习武门派云集。江陵琴氏和洛阳方氏正面对面驻扎山下。方家二公子对琴昔昙倾慕良久，但对方一直冷眼相待。

是夜，星月暗淡。琴昔昙于院落中舞剑。不知何时起，她藏了多年佩戴不离身的红绫，开始用这冷寒的兵器。凄凄月白下，剑气森然入骨，凌厉之中透着几分幽怨之意。
“锵---”
忽然一声琴音铮鸣，金石之振，绵延不绝，蚕丝冰弦竟不输钢铁，气势万钧。她蓦然回首，只见紫藤花下，不远处立着一个俊逸青年，杏黄色道袍，广袖当风，右手虚拂空中幻化之琴，端的是神子贵质，谪仙风姿。
他见她看来，疏朗一笑，眼波由平和冲淡带出了几分温柔之色，与身份不符。春风化雨般的笑意正要紧随清润语声，却见她秀眉一蹙，眼中似带了恨意，拔剑往他处直奔而来，剑尖裹挟呼啸声指向心窝。
他微微一惊，却也不恼，略一侧身便避开了她这来势汹汹的一击，手腕发力执住她右臂，看似绵绵不着力，却令她无法挣脱。
她嗔了一声，左掌扑他胸膛，被他反身一震，两手都剪在背后，面颊却是无限靠近了。
“你--”
她羞愤又情怯，望着他一纸之隔的眉眼，双腮烧红，“我恨不能杀了你！谁叫我这么倒霉又遇见了你！”
“哦？在下倒是期盼这一天许久了。姑娘这般，叫在下相思之情都付诸东流。”
竹清修似玩笑似认真地注视她，“昔儿，你竟记不得我半点好么？”
他语声不尽缠绵亲昵，她哪里受的起这般撩拨，身子都发颤起来，“谁--谁允许你这么--叫我--你--”
他唇畔笑意终于盈满眼波，轻轻搂住她的腰，“我想你了。感谢上苍，又把你带到我身边。昔儿，你如今出落得越发明丽动人了。”
她愣怔了一会儿，盛年男子的气息令她有些情难自禁，终于卸下了张牙舞爪的伪装，声音哽咽，竟是万分委屈，”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抛下我？你可知道我有多难过？"
“对不起--”
他有些歉疚地拢了拢她的鬓发，“那时候我--与你地位相差太大，我不愿看人眼色--”
“所以现在你功成名就了？碧芳阁少阁主，名满天下的江湖四公子之首，有多少名门闺秀爱慕你--哪里轮得到我--”
她自怨自艾地道，眼睫微微湿润。
他不由暗损柔肠，心疼地轻吻她额角，“说的哪里话，我只想有朝一日堂堂正正地站在你面前，得到你族人的认可--你知道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大胆/淫/贼，竟敢调戏郡主！”
方衡从假山后面提剑跳出，他刚经过这里，就看到两人浓情蜜意的模样，琴昔昙可是从来没有对他笑过，竟和这个人--
他怒不可遏，趁其不备一剑削向竹清修脖颈。
清修抱着她矮身一避，随即倒掠数步，与她分开，再看向方衡时，眼中已然肃冷如冰渊。
“你险些伤了她！”
挥袖一拂，一股强烈的劲气如排山倒海而来，与他隽秀外表极不相称，霸煞刚硬如上古战神，令人望而生畏。
“清修，不要！”
昔昙没有想到他会出手如此狠辣，知道他是为了她，但她绝不愿他为此惹上大麻烦，慌忙制止。于是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原本会震裂方衡脏腑的气流在临体的刹那散逸开来，仍是逼得他倒退几步，咽喉一阵血腥翻涌。
“你--你敢杀我？！”
方衡惊惧之下又大怒，喧嚷起来，“来人呐，有刺客！”
干戈之声吸引来周围的修行者，很快堵得水泄不通。
“此人夜闯青梧郡主宿处，图谋不轨，被我撞见还要杀人灭口！”
竹清修在江湖中极少露面，故名声虽大，但认识他的人不多，此刻人声鼎沸，讨伐之声扑面而来。
“这是哪来的采花贼，竟敢动琴小姐！”
“还惹了洛阳方氏，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
---
“方衡，休要信口雌黄，污了琴姑娘的清誉！”
竹清修冷冷道，声音不大，却有一种无形的威慑力，“我只是在不远处练琴，惊扰了郡主舞剑，才赶来看看她是否有恙。”
“她的剑都落在地上，分明是你强欲凌辱，她奋力挣扎所致！”
“在下练习流霞归元一术，冲撞了郡主剑气，令她有些内息紊乱，在下才赶来相救，你不要颠倒黑白！”
招数一出，众人皆惊，将信将疑之时，侍卫举了火把过来，才有明眼人认出了竹清修，“这不是碧芳阁阁主吗？失敬失敬！”
刚才的舆论又立刻倒戈，“竹公子清风朗月，皎皎明辉，怎会做出这种事？方家也不要太猖狂了，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一场闹剧以方衡道歉，琴昔昙和竹清修原谅告终。当然，关于两位才子佳人天造地设的佳话也流传开来。
方衡恨得咬牙切齿，发誓必报此仇。
武林大会前夜，琴昔昙亲自给竹清修熬了一碗参汤。在陶罐里煨着的时候，她决定去把前些日子父亲得到的灵芝放进去，便离开了厨房。方衡悄然潜入，往汤里加了无色无味的毒。
雅室中，男子正展卷阅读。灯光荧荧，色如春晓。
“这么晚还不休息，明日不知会怎么累呢。”
娇嗔隐隐，从房门外传来。他了然一笑，放下书卷起身相迎，月光下，佳人雪肤花貌，艳色殊绝。
“有你这样照顾我，我又怎么会累呢。”
接过她手中的玉盘，伸手抚摸她的脸，“倒是你，满头大汗的，叫我心疼。”
轻舀瓷勺，盛到她唇边。
她摇了摇头，“这是给你的，怎么喂起我来了？’
”夫人辛苦了，理应先喝。“
她腮边浮起红云，”没个正形，胡说什么，我们还没--“
柔软樱瓣已被他清凉薄唇噙住，”你注定是我的女人，早些晚些唤你，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