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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国。
　　二月二开春，新帝登基，改元天顺，举国同庆，大赦天下。
　　先王与王后如鼓琴瑟，同心同德。先王崩，王后大怮。不食不寝，乃求同葬。
　　新王再三劝阻却不能平其意，遂下令，后宫之内，除有子之嫔妃，其余妃子皆殉葬。
　　并追封王后尊号为文德顺圣王后。
　　——《孟国· 大事记》
　　“皇后娘娘……呜呜呜..”后宫里，在皇后居住的极乐殿中，一群宫女太监们皆跪成一团，个个都是满脸绝望的喊着皇后娘娘伏在地上小声哭泣。
　　新皇登基后，下的第一道圣旨已经出来了，竟是破例让皇后娘娘与嫔妃一同殉葬。殊不知，孟国自开国以来，从未有过让后宫嫔妃殉葬之事，尤其还带上了皇后。在世人看来，皇帝与皇后伉俪情深，是一段可传颂后世的佳话。
　　可对于当朝权贵们来说，这是新皇的一种震慑手段，也是孟国百年以来皇后殉葬首例，其意代表着新皇不可违抗。
　　当顾瑾之收到殉葬消息的时候并未有太多情绪，她早就料到自己会被他处死，只是万万没想到他居然用的是‘琴瑟和鸣，生死同穴这个八个字让她殉葬。
　　好一个卫东清，好一个新皇，好一个‘天顺’！
　　谋逆而来的皇位，为落得个正统名声，就对外称年号为天顺。
　　在顾瑾之帮助下才一步一步走向权力巅峰的他，竟高傲自负到要抹除她的存在，让她永远的闭上嘴，让世人只看到他的胸怀大志，独霸天下。
　　卫东清，青梅竹马的卫东清。曾让她爱到了极致的卫东清。甚至甘愿为他委身于别的男人身下，就只是为了他的宏图大志，为了实现他的抱负。
　　他登基那日，她以为苦日子到了头，然而，今日这一切都在告诉她：从一开始她注定是他的弃子罢了。
　　走到如今这步田地，沦落到此种下场，要问顾瑾之没有预感，那都是骗人的。
　　但顾瑾之别无选择，为了卫东清的皇位，她已经付出了太多。不是她顾瑾之蠢，而是当一个人对某件事情投入太多精力，注入全部心血之时，根本不容忍自己放弃，会不舍，会难过。所以想继续下去，哪怕那是无间地狱，也想要亲自去见上一见。
　　人性是一个可怕的东西，明知道是错的，也清楚了解结局会是如何，但还是想赌。
　　不真正看到结局不会罢休。

　　顾瑾之无悲无喜，面无表情地正坐于极乐殿正主之位，纵使心情激荡，难受到几欲吐血，可身为皇后，就是下一秒即将赴死，也要有皇后的气派。凉酒看了看殿内哭泣的众人，压了压心中的悲切感，呵斥道：“放肆！大殿之内，岂能由得你们这般聒噪。还不快滚？一个个都等着死么！”
　　殿上众人见凉酒发了怒，一帮人缩了缩脖子，动了动屁股，但一个都没走的意思。
　　“你们为何不走？留下便只有死路一条。值当么？”顾瑾之眼皮都不抬一下，清冷声线听不出一丝感情。
　　她斜睨了一眼凉酒，心中蓦地涌出一股悲凉。
　　在顾瑾之未出事之前，她手下有四大丫鬟，如今却只余下凉酒。这凉酒先前并未多得她的信任，可世事难料，人心始终隔肚皮。
　　那些说着忠心耿耿同生共死的人都跑了，一声不响的人却默默留了下来。
　　何其讽刺。
　　也并不是没想过把凉酒就这么打发出去，可凭着她在自己跟前服侍过这名头也落不着好下场。莫不如同自己一起去了，也落它个忠心不二侍奉主子的‘好名声。
　　顾瑾之默默叹了口气，喝口热茶，嘴角扯起一抹冷笑，这顶好的碧螺春，怕是再没机会品了。
　　凉酒看了眼顾瑾之，觉得打心眼里心疼。
　　皇后娘娘是那样好的一个人儿，怎么就落得如此下场呢？她甚至在知道要被下令殉葬的那一天，不为自己申辩，也不凄凄惨惨戚戚地哭闹，而是第一时间把极乐殿内所有太监宫女们齐齐打发了出去免除一死。
　　这才有了今日大殿之上这般情景，人心都是软的，在这冰冷的皇宫里头苦苦熬了那么些年，受尽屈辱折磨，看尽人情冷暖才能确切分辨谁真谁假。
　　想活命的，千恩万谢的狼狈逃走，重情义的，便都在这大殿上跪了一地。到底是生死选择，留下的不多，但也有那么五六个。
　　“奴才们愿与皇后娘娘同生共死。皇后娘娘多尊贵的人呐，到了底下没奴才们的伺候怕是不习惯呢。”
　　说话的唤作小泫子，是顾瑾之入宫来一路侍候到现在的小太监。
　　“嘴皮子倒是利索。”
　　顾瑾之莞尔一笑便收拾了心情。顾瑾之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横竖是个死，再怨念也不能改变现在已定的结局。
　　“人走茶凉，不过如此。”她这一生，顺风顺水。岂料会是这种结局？嫡出的身份且不论，生就一副花容月貌我见犹怜。虽说亲母去的早，但继母对自己也是视如己出，亲弟弟也是疼她护她。
　　若说这一辈子有什么错误的地方，大抵就是喜欢上了卫东清这一件吧。
　　“凉酒，你可有打听到我胞弟的消息？他如今怎样？”顾瑾之不怕死，但很怕她的弟弟出什么差错。
　　“不用打听了。姐姐。现如今你就要殉葬于先帝，弟弟听到后不知道有多好呢。”门外忽然传来顾瑾之熟悉的声音，若不是这声音充满戏谑，她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么下一段总说我有不当言论。

　　门口满面春风笑意盎然的人正是顾瑾之的同父同母的胞弟顾行之。他大步流星的跨进极乐殿，扫了一眼跪了一地的奴才们，眼神中带着满满的不屑。
　　“弟弟，你……何出此言？”顾瑾之心中一抖，精神紧绷，死死盯着那张意气风发的脸。
　　“事到如今还没明白么？”顾行之嗤笑了一声，“也是，就凭你这浅显的心机，也只配在临死前听到真相。”

　　顾行之一脸无所谓的自行坐下，动作行云流水，一副潇洒好少年模样。

　　“我的好姐姐，你可知道，从头到尾都是我们一手谋【划】。”
　　一手谋划……顾瑾之脑子瞬间就空白了起来，自己最信任的胞弟，敞开心扉的继母，满心满眼的卫东清……却原来都是她们一早就谋划而就？
　　若是如此，那她这一辈子，可笑，当真可笑。

　　站在一旁的凉酒看着知道自己殉葬消息都不动声色的皇后娘娘，此时却刹那间面无血色，甚至，身体还轻微有些颤抖，忙急说道：“皇后娘娘您可有什么不适？快别想了，气坏了身子。”
　　眼见着皇后娘娘陷入了悲痛的情绪中无法自拔，凉酒心中来了气，反正自己都是要死的人了，也顾不得其他，便冷着脸对顾行之怒道：“顾大人好心计！那凉酒便祝愿大人此后能官途顺利，无悔余生！”
　　新皇刚愎自用，骄傲自负又好大喜功，他自知没有顾家大力扶持是成不了气候的，现如今大势已定，也是到了飞鸟尽，走狗烹的时候了。顾家，将成为卫东清眼中一根刺，欲拔之而后快。
　　是以顾行之听罢后怒而起身，戾气横生，冷笑道：“好大的狗胆！凭****也敢这么与我说话？”
　　“是！奴婢是狗，那也是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奴婢还知道礼义廉耻，与大人自然是不能相比的。皇后娘娘对你宠爱有加，又是你同父同母的胞姐，你竟能狠毒至此？”凉酒索性破罐子破摔，也再不隐瞒，将心底话一一道出，她怒道：“你就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皇后娘娘八岁那年为了救你，差点连命都没了！现如今你却如此害她，你良心何在？”
　　她们四大丫鬟是顾家的家生子，凉酒更是从小伴着顾瑾之一起长大，顾瑾之的喜怒哀乐她再熟悉不过了，更别提顾瑾之心中最重要的两人，一就是眼前的顾行之，二就是那卫东清。可谁料到这两人竟然一起将她骗入地狱，凉酒岂能不恨？
　　“你……！****！”顾行之怒不可遏，本来还算得上俊俏的脸此刻气的有些扭曲，他环顾四周，转身就拿起放在大殿之中的八宝琉璃瓶，砸向凉酒。

　　“顾行之啊顾行之，你，连一个太监都不如。”顾瑾之嘴角嚼着冷笑，起身缓慢走至顾行之眼前，看着他那与自己七分相似的脸，心中冷到再无感觉，她要替小泫子报仇，替自己出了这口恶气。
　　“是啊，在任何人眼中我不及你，在你眼中我任何人都比不上。可，我还活着，你就要死了。讽刺吗？”顾行之喘着粗气，狂笑道：“我会亲眼看着你死！”
　　顾瑾之咬紧了牙根，握紧了方才趁着顾行之不备藏在袖中的簪子，突然用力刺向顾行之，怒道：“便是死，我也要让你同我一起。”
　　变故横生，又在这么近的距离，顾行之根本无法避之，不过好歹算是个习武之人，慌乱了几秒钟后，立马抬腿将顾瑾之踹了出去。
　　“想杀我？下辈子吧。”
　　顾瑾之被踹至一旁，这一脚用了十成力道，又正是心肺附近，刹那间感觉呼吸都不太顺畅了，硬生生迫的她吐了口鲜血才舒缓不少。凉酒见状立马跑过来扶着，边哭边道：“皇后娘娘，您傻啊。”
　　“姐姐这么想死，那我送你一程又有何妨？”顾行之说罢扯下了一旁的帘子，一脚踹开了拦在顾瑾之身前的凉酒。用帘子勒住顾瑾之的脖子开始发力，不一会儿顾瑾之就开始翻白眼，在即将断气的时候，帘子被门外冲过来的一把剑切断，顾行之失去平衡倒退了几步，而顾瑾之则眼冒金星地摔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
　　“意图谋杀当朝太后，顾行之，你好大的胆子。”
　　“皇…皇上！微臣不敢。”顾行之慌了神，立马跪下求饶，不敢动弹，一时冲动差点惹下杀身之祸，只一瞬间浑身冷汗直冒。
　　“朕方才都瞧见了，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卫东清一脸鄙夷的看着顾行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若不是留他有用，早早便杀之而后快了。
　　“是太后意图杀了微臣，微臣一时冲动出于自保才……还请皇上饶命。”
　　“太后，是吗？”卫东清嗤笑了一声，明知故问道：“他不是最疼爱的弟弟吗？怎么闹到如此地步呢。”
　　顾瑾之恨恨的看着他，以往几乎要刻在脑子里的容颜此刻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卫东清嘴角挂着嘲讽，斜睨着顾瑾之，享受着她怨恨的目光，淡淡开口道：“传令下去，太后悲痛欲绝，思念先帝以至于茶饭不思，一病不起后累及心肺，已无力回天，朕送太后最后一程。”
　　卫东清慢步走至顾瑾之面前，俯视道：“知道朕有多恶心你吗？那些你以为的欢喜，甚至于拥抱，都让朕恶心透了。”
　　“无数个日夜朕都夜不能寐啊。朕恨先皇，朕更恨你，这种恨如蚁跗骨，一天天地折磨了朕二十年。”卫东清面无表情地沉声道：“幸好朕成功了。恨朕吗？终于也让你享受到朕每晚的感觉了。”
　　“你的家族，你的弟弟，你所在乎的所有东西都是朕在无形之中一手摧毁的。”卫东清看着顾瑾之目呲欲裂的表情低笑道：“朕最享受的就是毁了你。”

　　顾瑾之只觉心肺都在叫嚣着疼痛，一股股血腥之味蔓延在嘴里，她咬紧了牙关，颤声道：“卫东清，你到底同我有什么深仇大恨以至于你这般待我。甚至不惜花费十几年来毁了我！”
　　顾瑾之想破了脑袋也没有想到自己做了什么让他如此愤恨不已的事，反倒是自己一味的付出，被爱情蒙蔽了双眼。
　　卫东清使了个眼色，等待已久的侍女拉起了一脸迷茫夹杂着恨意的顾瑾之，强行掰开了她的嘴，将一碗黑浓药汁灌了进去，顾瑾之并未做多反抗，却因灌的太急咳了几声，忍着五脏六腑带来的剧烈疼痛，强撑着已经开始失去意识的脑袋，伸手抹去了嘴角流出的鲜血，用最大的力气问道：“究竟……是……为何？”
　　“朕八岁那年，你当真不记得对刚丧母的朕说了什么吗？”卫东清回忆起往事，怒拉起顾瑾之衣襟低吼道：“你说，朕只不过是低贱的宫女所生，未来也成不了气候！可叫你失望了顾瑾之，朕现如今坐拥天下！”
　　顾瑾之用力牵动嘴角嗤笑了一下，原来是因为这样啊……这辈子，太冤了。
　　卫东清看着顾瑾之带着冷笑慢慢在他手中死去，大仇得报，心中却宛若缺了一块，他大怒道：“顾瑾之？你笑什么？你还在笑什么！”
　　顾瑾之想告诉他，我在笑我傻呢。
　　却再也开不了口。

　　头痛欲裂。
　　顾瑾之浑身提不起一丝力气，甚至连眼皮都睁不开。只感觉呼吸粗重，冒着热气，连喉咙内都一股子血腥味。
　　原来人之将死，是这种感觉么？
　　卫东清的毒药发作如此缓慢吗？还是别有用心？她死了之后凉酒会被如何处置？还有……顾家。
　　转念又想到她那嫡亲的弟弟，心中一痛。
　　什么时候，是在什么时候对她厌恶至此的？
　　顾瑾之乱七八糟想着，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轻手轻脚的喂了她些什么，也有压抑的哭声不断，种种闹声杂乱交织，不一会儿困乏感又浓重起来。
　　再支撑不住，又沉沉睡去。
　　……

　　建武十七年，顾府。
　　顾瑾之身着清冷色纱裙端坐于花园小亭中，凉风习习，唤凉酒上了今年刚出的碧螺春，抿了几口，任由苦意在舌尖上蔓延，垂眸问道：“你刚才说行之受五皇子之约狩猎去了？”
　　“是，少爷与五皇子关系甚好。”凉酒笑答道，“少爷还特地跑来问姑娘是否同去，可您当时正睡着呢，他便不大开心地瘪着嘴走了。”
　　顾行之今年七岁，那五皇子，便是卫东清。今年也才十岁。
　　心中冷意横生，肆意蔓延，这都是天意，让她推翻一切重新来过。
　　那日她从噩梦中惊醒，环顾四周，废了好大功夫才确认自己回到了八岁那年，彼时正因救了落水的顾行之而发着高烧。浑浑噩噩昏睡了几日，才彻底接受了重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
　　“关系甚好？”顾瑾之仔细琢磨这几个字，想到了前世顾行之对自己彻骨的恨意，问道：“行之何时与五皇子有来往的？”
　　顾行之与顾瑾之是一母所出，仅相差一岁。亡母在生了顾行之后日渐消瘦，坚持了两年便舍下她们姐弟而去。因此顾瑾之从懂事以来便对他格外疼惜，就算是卫东清离间也不至于恨到要杀了自己，这其中定然有其他原因。
　　“少爷六岁那年在书社被李大人的公子欺负，是五皇子替少爷解了围，少爷引以为友，从此便来往甚密。”
　　顾瑾之一听心下了然，是了，卫东清八岁丧母，而六岁的自己是七公主伴读，可自由出入皇宫。与他恰好遇见，彼时心高气傲，又不懂何为祸从口出，因此结下了梁子。
　　中间卫东清沉寂了一年，她重生回来的时间点，正好是卫东清复仇之始。

　　顾瑾之眯了眯眼睛，卫东清，前世怨今生还，若是相处两安便罢，你若胆敢来招惹我，那，就莫怪我手下不留情。前世在先王的后宫里剪除异己，以绝对强势的姿态登上皇后之位的顾瑾之又岂是个无脑之人？
　　欲成大事者，必先修身齐家。顾瑾之垂下眼帘，嘴角勾勒出一抹冷笑，差点忘了，眼下家中还有一件大事未处理呢。
　　“似画，差人去问问，父亲可曾回府。”
　　“是，姑娘。”似画毕恭毕敬应了一声便退下去吩咐小厮，顾瑾之看着似画小小的背影若有所思。
　　依诗、凉酒、三茶、似画是跟着她一起长大的四大贴身丫鬟。依诗凉酒主内，三茶似画主外。可前世最后身边只余了凉酒一人，其中依诗与三茶是惧死，跪在她跟前声泪俱下的求了一条生路。唯独这似画……早早便被五皇子收买成了内应。
　　顾瑾之眼神一冷，依诗三茶尚且情有可原，这似画是不能留了。
　　心中刚敲定了主意，那边似画也带着小厮快步走来，一起行了礼，那小厮恭敬道：“姑娘，老爷刚回府不久，目前正在书房批阅公文呢。”
　　“带路。”顾瑾之言简意赅，简单收拾了衣着打扮，便带着依诗凉酒奔赴书房。
　　一路上顾瑾之看着自家熟悉的庭院满心怀念，前世自打入了宫便再也没回来过。皇宫内屋舍虽大且华丽，内心却始终觉得不如自家来的精致温馨。
　　左拐右拐，等顾瑾之回神时已经到了书房门口，她提裙上前两步敲门喊道：“爹爹。瑾儿看你来啦。”
　　话音刚落，木门猛然被拉开发出吱呀一声，“哟，咱家瑾儿来啦。快进来，爹爹刚好也想与你好好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