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霖一早来敲门的时候伊武正坐在桌前翻来时带的那几本书。看到霖进来,他把书反扣在桌面上,披上外套同她出门去。
因为要出门,霖今天没有穿和服。她上身一件带衬衫领的毛衣,披着轻便的开衫,下身是杏色长裙一直到脚踝,露出印着碎花的小白袜,配上褐色软皮靴,是和平日截然不同的温暖阳光。
“原本想叫上小林的,但大后天就是春分了,她得忙着练舞。”霖说道,又想起此前一直没和解释过,“按照雾津的习俗,春分之日要举行祝天庆典,神职巫女则要跳祝祁舞。”
“那霖小姐呢,你不是黑川家的小姐吗?”
“也没有规定说是家里的嫡子就必须要继承家业的。”她笑了笑,“况且我父亲还是京都某财团的会长,若真是一切都按常理走,那我到底该去往何处还有的好争了。”
“真是令人艳羡的人生呐……”
“哈哈你是这样想的吗?暂且不说这个了,祝天庆典那天可是个大场面,小林让我届时一定要带你去。她年纪尚小,怀着孩子心性想要得到别人的认可,前两天和你撒了一通气觉得过意不去,给她个机会道歉吧。”
“那到时候就拜托小姐带路了。”
说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巴士站。,武这才发现不是来时那天泥泞山道,而是迎坡浇了水泥的大道。
山势略高,从此处望下去可以看见深蓝色的海。海面上白帆如飞鸟一样聚集过来,又通过小岛前的海域向远处驶去了。
“在东京市区很少有机会看到这样的海吧?”
确实,尤其像他这种性子除了在参加运动社时和队伍去海边集训外,平时根本不会大老远跑到海滨去玩。
“要不回来的时候去那边拐一趟?”
“不了。”
伊武走回站台,朗朗白昼间盛开的大山茶树,伸出零星点缀过的胳臂将他揽入怀中。
他发觉霖正含着笑注视着自己,便问怎么了。
她踮起脚尖折下一节短小的花枝,放入他衬衫外套胸前的口袋里。
“少年成画。”
寄完信后霖带他到街市上逛。临近立春节各大上铺都开始摆上具有时令特色的商品,有口味独特的初春甜点,装饰性极强的琉璃灯盏,但最让他印象深刻是一把油纸伞。伞很大,二十八股,全用竹木制成,伞上绘着的图案十分特别。有点浮世绘的感觉,又像是西方色彩艳丽的印象画,说不定这就是雾津独有的风格。
“这画的是雾津的传说。”霖说。
“什么传说?”
“传说雾津原是神话中的存在,因长期笼着迷雾,被世人称为‘堕落之乡’。传说与神共同孕育,神降临人间的那日失路于雾津,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一美丽女子,便想带她回人间。女子眷恋故土,不愿远离家乡,神明就将大雾驱散,雾津便化作北海道附近的一座小岛市。这上面画的应该就是神与女子相遇的场面,你看——”霖伸出手指给他看,“神明如圣光降临在身着艳丽服装的女子面前,但是女子并未匍匐而是仰头直视……”
“神明……总是很多情啊。”伊武最后下了结论。
霖在一旁温和地笑着。
不只是笑,他感觉自己悠悠地像是转世成了百年前的古人,他忽然想要这种心情作为一个礼物带回东京去。
他们沿着市街逛了许久,在去巴士站的路上途径一处街头网球场,几乎是下意识的,伊武放慢了脚步。
球场上飞奔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在这春寒料峭的日子里只穿了件运动衫,健硕的手臂上滑过几道汗痕。
伊武不自觉地收了收肩膀,左手捏了一下闭上松软的肉,无话可说。
这一年过得还真是快。
“伊武君以前是打网球的吧?”
他有些惊讶霖怎么会知道这事,但面上还是镇定地点了点头。
“说起来几年前我在京都念国中时因为所在校运动部成绩出色,跟着去都大赛看过几场比赛。”
“那霖小姐的学校是……”
“立海大。”
黄昏的街头,两人迎风而走。
“真荣幸啊,原来霖小姐那么多年前就知道我了。”
“伊武君,这话很酸哦。”
“实际上多疑吧?”
霖轻挑眉毛,“伊武君对自己的认识这么深刻?”
他们沿着林荫道走着,未经修剪的灌木不时伸出枝蔓试图留住行人的脚步。伊武觉得胸膛里似也有一棵小树在生根发芽,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无非此理。
“以我今日的冷静来回顾当时,只可解释为那是我的乖僻吧。我好怀疑人,可又不能不同时怀疑好怀疑人的自己。这是我的秉性,所以,结果是在和人谈话时,也难以谈出个所以然来。假使那真正是我乖僻的天性的话,那么其中潜伏着还没有凝结成型的嫉妒。”
“那时的立海是招人嫉妒,伊武君也不必过多地责怪自己。”
“强大的东西无所畏惧,这是理所当然的。”伊武停下来折断勾住裤脚的枝蔓,随手将之扔进灌木丛中,“非议则是出自像我这种多疑之人。”
“但是书上不是说‘人之图谋不可言,昨日之耻不可语’……”霖一个轻妙的转身来到他跟前,“但是伊武君能言人之图谋亦能语昨日之耻,这点已经很了不起了。”
伊武忽而想起来早上他倒扣在桌面上的书。
“霖小姐真会安慰人。”
“在乡下,人们总该说一些好听的话来帮远道而来的客人缝补一下伤口吧?”
霖说着,提着小包欢欢乐乐地朝十几米开外的巴士站跑了过去,小皮鞋嗒嗒地敲击着地面,不知为何让他心情舒畅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