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在墙的那头，灯光能依稀照见的地方有几根柱子，一部分嵌在墙里，均匀地排开，柱子上还有雕像。每尊雕像都背靠墙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就像端坐在宝座上一样，眼中镶着水晶。其中几个刻得比较夸张：眉毛又粗又长，头冠也格外大。雕像后的地方太暗，看不清了。
莫孛德从一侧走过去，往角落里探身想看个究竟。那旮旯里的是一堆骸骨，破裂的骷髅头仿佛正朝着他瞪回来。莫孛德提着灯往前凑了凑。这骷髅头，长得就跟那几尊雕像似的，不太正常，有点儿——畸形。眼眶之间的距离偏大了，前额还有一块不小的凸起。那块下颌骨也非同一般的宽大。
“有什么发现？”
莫孛德吓得蹦了起来。他握着匕首在胸前乱挥，一抬头却看见了满脸怒容的克洛维斯。他没戴头盔，举着火把，盾牌和连枷被放在了一旁。

“我和他们...走散了。”莫孛德放下匕首说。
“骗子！叛徒！”
轻蔑的声音在贼的脑海中冲撞。他一手按住太阳穴，闭紧双眼。
“你不舒服？”圣教军问道，“你那脸怎么了？还有血...”
“没什么。”
克洛维斯低头看跟在他身边的幽灵狼，它正朝这两个人吠着。莫孛德感觉他似乎听见了狼叫，那叫声很遥远，但是想想，多半又是错觉。
克洛维斯好奇这狼又是怎么回事。
莫孛德明白了，狼是在警告圣教军，警告他这贼是叛徒。他忽然有点儿害怕，要是克洛维斯知道了他背信弃义的事可咋办。
“它可能是在催我们离开这儿，估计其他人已经走了。”莫孛德说。

克洛维斯随意指指周围，“我在这些骸骨里搜了有一阵，犄角旮旯翻遍了也没有收获。”
圣教军的目光迷茫地飘向远处，整个人都泄了气。呆了一阵儿，他叹一声，垂下头去，正好看见莫孛德提着灯的那只手。
“你怎么戴着手铐？”
莫孛德闻声低头往下看。这一看可把他给吓坏了：那灯连着的手铐，现在正严丝合缝地铐在他的手腕上。
什么时候？怎么铐上去的？他一点儿感觉都没有。莫孛德懊丧地想起了贾哈拉的话，她说过这灯是件魔法器物，暗流涌动。不管它到底蕴藏着什么力量，这会儿看来是已经显灵了。
莫孛德没理会克洛维斯的问题，他现在只想把手铐挣开。他扭头要走，“我先去找其他人，等我——”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屋子忽然晃起来，恐惧随即植入了他的心脏。克洛维斯和幽灵狼聚到莫孛德身边。
它来了。

幽灵狼的肚皮跟下巴贴到地面上，惊恐地睁大双眼。
这匹狼想警告我们的是——
甬道里响起一声咆哮，那是一声凶残至极的咆哮，一声掠食者对猎物发出的咆哮。
“看来野兽回来了。拿着！”克洛维斯将火把递给莫孛德，大步跑开。眨眼的功夫，他全副武装地回来了。他放下连枷，从莫孛德手里拿回火把，朝一边扔了出去，那边是他们唯一能逃跑的方向。
恶魔的脚步越来越响，终于，这头梦魇似的巨兽出现在门口，挤碎了甬道里颤颤巍巍的石砖。
克洛维斯舞起他的双头连枷，大喝一声，重重跺了一下地。
“Mal’shallorok！”他吼道。那火把上跃动的火焰“呼”地喷出去，向上窜成了炽热的火柱，阴暗的墓穴刹那间明亮如昼。恶魔在这光焰下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撤回门口，直到火柱消退，剩下那根燃烧的火把。

圣教军以盾牌作掩护，眼看要与恶魔交锋的瞬间，他猛一转身，挥起连枷，链锤如陨星一般划出一道弧线，以千钧之力砸在恶魔的心口窝上。
那头恶魔应声栽向墙壁，石块稀里哗啦地落下来，扬起一片灰尘。
“上去帮他！”
这回在他脑内高声发令的是个女的。接着又换成了个男的。
“不要重蹈覆辙！”
莫孛德连连后退，右手按太阳穴，表情扭成一团。离他们几步远的幽灵狼又吠起来。圣教军与恶魔陷入了苦战，一旁的火把将他们扭打的身影投在墙上。

克洛维斯那面盾牌上刻着的龙放出一道道光芒，他用盾冲击恶魔膝盖的时候，光束从龙的双目和口中喷射而出。恶魔向前一步，克洛维斯迅速转身，调转势头，反手甩出链锤直砸恶魔的面门。
恶魔被打趴下了，克洛维斯挥动连枷，准备给它致命一击；就在这节骨眼儿上，那种抑制魔法的尖啸响彻走廊。
圣教军愣了一下，恶魔则趁机重新站起来，一把薅住连枷，把它从克洛维斯手里夺了过来。
“行动吧，看在瓦西里的份上！”莫孛德继续往后退的时候，一个人在他脑子里冲他嚷。莫孛德隔着兜帽使劲捂住耳朵，他想起了那几尊眼里镶水晶的雕像，可是那种雕像太多了，想马上摆平它们根本不可能。
追随克洛维斯的这匹幽灵狼也消散了。

恶魔丝毫不在意从它胸口、后背和膝盖的裂伤中淌出的黑血，命硬得叫人胆寒。它把全身的重量压在那攻城锤似的胳膊上，猛击克洛维斯的左腿。这一击带来的是金属碰撞和骨头碎裂的声音，而那圣教军竟然一声都没吭。
莫孛德躲得更远了，一路退到门口。
“帮他！快去帮他呀！”
克洛维斯努力地保持着站立的姿势。恶魔没使克洛维斯的连枷还击他，它直接用爪子扇向圣教军的头盔。克洛维斯闪身扬起盾牌挡住了它的魔爪，但是他同时也失去重心，朝右侧倒了下去。那些装置的尖啸声更高了。
恶魔弯下身，张开它的血盆大口咬住克洛维斯的头盔。一开始是金属挤压出的喀吱声，克洛维斯蹬腿不住地颤栗，然后再也不动了。
在这场恶斗结束之前，莫孛德不声不响地躲进了墓穴深处。

第四章•第三节
一声怒号在贼的脑子里炸开。灯光所及，是墙壁、石柱、雕像和坟冢。等到尖啸声平息，莫孛德扔了钥匙环。他拉下兜帽加快脚步，忽然，他看见有根柱子动了——那柱子上刻着的人跟别的也不一样，是个穿长袍的。这雕像动作相当敏捷，它按向墙上一块凸起的石头，接着，石柱转起来，在它顶端打开了一道暗门。它旋转的时候，莫孛德发现石柱背面的雕像跟屋里其他的一模一样。它整个背面转过来之后，先前那个穿长袍的完全看不见了，好像根本不存在那么一面。
钢铁断裂的声音传过来，屋门被撞开了。
莫孛德犹豫着：是接着往里跑，还是...
他脚蹬一座矮坟，让灯挂在手腕上，双手攀住石柱后边的岩缝往上爬。石头松动了一下，他险些滑下去。他稳住身子，一下一下靠近暗门的开关。灰尘从上边落下来，莫孛德侧过脸去，就事往回瞟了一眼，看见了恶魔那双发亮的眼睛。他抓紧雕像，把重心移过去，伏在那上头，然后伸手去够那块机关石，按了下去。莫孛德重新把灯提在手里，眼看恶魔已近在咫尺的时候，他抱着雕像转去了另一面。

第四章•第四节
得亏他是个瘦子，就这条暗道，窄到爬着走都勉强。莫孛德心想逃得越快越好，便叼住那灯的顶环，铁链的长度能允许他腾出左手。他调整了一下斗篷，让它不会挡着膝盖，以最快的速度往前爬。
爬着爬着，莫孛德突然打了个激灵，上下牙不停地打架，他觉得暗道里的墙马上要塌下来把他压死在这儿。外头那雕像也肯定让恶魔给毁了。
怕归怕，他没停下。现在脑子里又开始有人冲他兴师问罪了。
“别管它，逃命要紧。”他对自己说。
这通努力总算有了点儿回报，这暗道通着一条走廊，走廊尽头立着一架梯子，上边是个通风井。莫孛德这会儿浑身都疼，脑子里的言语声也没消停，他强忍着爬上去，来到一扇门前。

第五章
莫孛德拖着两条腿进了那间屋。这屋里头，满地是乱七八糟的衣物、陈设，堆积成山。他循着还能下脚的地方往里走。
进屋之后，他脑子里的“检察官”们也慢慢儿安静了。莫孛德从一堆杂物迈到另一堆杂物上，不仅要保持平衡，还得留意周围随时可能塌了的旧陈设，要是被埋在这儿可就麻烦了。那盏灯照得屋内光影斑驳。
瓦砾之间，有样微微发亮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一把象牙色的匕首，很像死灵法师用的那种。
“拿上它！”有个声音催着他。
贼自个儿有一把匕首了。不过...多一样武器还能有什么坏处？他顺手把那骨质匕首插进了靴子缝。

莫孛德在杂物堆里择路而行，来到了屋子中央的位置。这儿有个用盔甲之类的东西码起来的“宝座”——一个车轮子跟一口锅，上头还像模像样地摆了个人偶。人偶穿着件长袍，两条腿儿都掉了，右胳膊肘搭在右边的膝盖上，手裹一层破布，单手托腮，静静地盯着莫孛德。借助灯光可以看见，那人偶的兜帽下边是一张裹着绷带的脸。
“看来你找到那盏灯了，”人偶说话了，“据说它是从先古之人那儿流传下来的，以悔恨之心为食。”他放下手臂，往前倾一下，瞪大了眼睛，那发黄的巩膜让人不寒而栗。“我从来都没能让它亮起来过。它跟你说什么了？嗯？”人偶说着，咳了两声，开始剧烈地打颤。
莫孛德不动声色地摸向他的匕首。
“别——咳咳——兄弟！我就算不是世上最厉害的法师，也是能跟你一较高下的。”
莫孛德握住了匕首。

人偶又对他说：“你是他们当中最后剩下的那个？嗯？你的朋友们可还没安息。”
那种被审判的感觉又向莫孛德席卷而来。他浑身都绷紧了，奋力保持戒备，准备着随机应变，抓住一切转机。“你的宠物挣开项圈跑出来了。”莫孛德说，“过不了多久这儿也得让它撞塌了吧？”
人偶嘶哑地笑了，笑着笑着又咳起来，他咳出了一口痰，但没吐出来。“由黑暗而来，为毁灭而生...它会遵循它的本能行事。另外——”他挥动着裹着绷带的手，“这地方也不是头一次被毁了。”
说罢，他坐了回去，脑袋靠在车轮上。

“继续跟他说话。”一个女的在莫孛德脑内发令。
“这堡垒是谁建的？”他问道。
对面的家伙直起脖子，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莫孛德，那指头上的指甲就跟鸟爪一样。“不是建，是重建。我的祖先被流放到这儿之后重建了它！”
他的语调忽然升高了：“他们一砖一瓦地重建堡垒。两百多年了，它又屹立在这座岛上。但是曾经有一段时期，布尔克汉家族就住在堡垒里，统治整个阴郁沼泽。”
“我没听说过这地方啊。”
人偶的嗓音更加声嘶力竭：“少见多怪！没听说过...你只听说过威斯特玛！”他恶狠狠地说，“那些外地人闯进来，改了地名。那是侵略！是篡权夺位！”

莫孛德回忆着他知道的那部分历史。威斯特玛是在拉基斯国王完成“伟大征伐”之后命名的，他把萨卡兰姆的信仰传播到了当时还未开化的西方大陆。加斯迪安国王相信拉基斯的陵墓就在那一片儿，而且还被洗劫了。
“拉基斯？”他脱口而出。
人偶猛地向前挺起上半身，双手抓在本来该是宝座扶手的地方。“不准在这儿提那个名字！”他吼完这嗓子又咳了一阵。
深吸一口气，这个裹在绷带里的家伙稍稍放松了一下，说话也缓和了些：“布尔可汗家族用铁血手腕统治这个国度。因为他们也一直遭受着...折磨。”
人偶抬手拉下兜帽，露出了他缠着绷带的脑袋，那额头上有一块凸起的东西。绷带缝隙间的皮肤已经发黑了，像具干尸。浓稠的墨绿色粘液顺着下巴往下淌。

“没有医者能减轻我的痛苦。据说很久以前，我的祖先如丧家之犬，过着乞丐一样的日子。但是有一个人，有一个人冲破枷锁，把族人凝聚了起来，用他的智慧、言辞以及...一种能力。那是一种世所罕见的魔法天赋，人们曾以为那样的天赋只是坊间传说。靠仁爱不能得到的，便用力量去争取。是他第一个统治了这片沼泽大地。是他第一次让布尔可汗要塞崛地而起。”
人偶环顾左右，舔着他干枯的嘴唇。“延续了几代人，我们的法师血统淡化了。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