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脑内的声音来自何人，莫孛德倒也不那么紧张了，然而他在内心深处还是有点儿怀疑——他这是不是神经错乱了，毕竟疯子才会这么幻视幻听的。要真是这样，再过多久他就真的要沦落成个疯子了？莫孛德思来想去，决定先不理这茬，还是逃命要紧。
不管怎么样，在这绝境之中，多少还有点儿“安慰”——这几个怨鬼虽然嘴上反对他这个，不让他那个，倒是从来没直接控制过他的行动。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们只能在他本人同意的前提下通过他做事。
等安全了的，他一定要拆下手铐，把这盏灯扔海里去！
“铐你手上的那盏灯可是施过咒的，”莫孛德的脑海里响起了魔法师嘲弄的声音，“你以为你能把它撬下来吗？”
他会有办法的，一种行不通就试另一种。一定有能打开它的铁匠。
“哈！”

还不行的话，就去找个魔法师，请他解救——
贼正瞎琢磨着，忽然绊了一跤，他骂了一句，打个滚站起身来，提着灯照过去。
刚才那地方有一具残破的尸体，胳膊腿儿都有点儿扭曲，周围有些折了的树枝，这人好像是从树上掉下来的。莫孛德移开灯，抬头往上看去，几枝折断的树杈指向那无星之夜。他又看向地上的死人，是个白胡子老头儿，瞅这模样许是久经风吹日晒的。
莫孛德凑近了些，提着灯想看个清楚。他抬起那个老头儿的一只手，翻转过来。那手掌上遍布疤痕，是长年累月拉网捕鱼留下的。
“那个真正的渔夫。”贾哈拉说。

“是啊，是那个渔夫。他没在灯里...没跟你们在一块？我是说他的灵魂。”
“没有。”这声音是沃里克。
“假渔夫救过我一命。”贾哈拉接着说，“他完成了他的救赎。现在，渔夫的灵魂已经安息了。就像沃里克说的那样：无私奉献是恢复平衡的唯一方法。”
“你应该安葬他。”艾迪斯说。
“你们这群笨蛋！没时间了！”
“这是应该做的事。”克洛维斯也冒出来帮腔。
莫孛德扶着膝盖站稳。“好好埋了他，我就得跟这儿给他陪葬了。”他说着转身走向海岸。

第六章•第二节
莫孛德嘘嘘带喘地跑到树林外围的时候，天色已经有点儿亮了。马上要看见海岸了，他最后卯足劲，终于冲出了那片林子。
他本以为这会儿能瞧见渔船或者船上的桅杆，可是眼前只有汹涌的海浪，而随着那浪头翻涌的，是冲毁的船只残片。木板、桅杆、帆布、链条，零零散散地晾在岸上。
莫孛德蹒跚着往岸边走，那盏灯垂在他手腕下前后晃荡。他走到船只残骸当中，发现了已经断裂的船脊——渔船是被风浪掀翻了。看着四分五裂的船，莫孛德心中升起了不祥的预感，要是那恶魔追到渔船这儿来，退下去的潮水真是给它开出了一条路。

就在遇着渔夫的尸体后不久，莫孛德听见了旱雷似的撞击声，不过在这蓊蓊郁郁之中，很难判断声响是从哪边传过来的。是恶魔，那头恶魔一定就在这片林子里的某处横冲直撞，他逃命的步伐也下意识的更加卖力气了。而现在，他可算是明白了，那声旱天雷的源头是这渔船。
朝海岸线放眼望去，莫孛德看见一头死鲸的骨架，白森森的，就是他刚上岸时候看见的那个。贼绝望地想，搞不好他自个儿的这副骨头架子要去跟那鲸鱼作伴了。头顶上空的云缓缓展开，像泛出的层层细浪，连同东边的海面，被方才露出的日头染上了绯红色。
他就地坐下，没过多久，远处隐约有些响动。是树干裂开了，一息之间，那声音增大了数倍，恐怖感像一窝蛇缠住了莫孛德的五脏六腑，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那一刻凝结了。

“必须得面对它了。”是艾迪斯，“我们和你一起。”
正如每次他处在性命攸关的时刻，莫孛德又盘算起来。他可以继续逃，一直逃，直到有救援...
“你还能跑到哪儿去？”贾哈拉问他，“你总有跑不动的时候，那恶魔可不知道累呀，它是个毁灭的机器，不眠不休。”
贼望向海平线，连船的影儿都没有，不会有人来救他了。
撞击的声音越来越响。
莫孛德感觉要大难临头了。他抽出匕首，握在手里不停打转，想象着那恶魔会把他怎么样。它会跟他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地把他碎尸万段。

“不许放弃！”贾哈拉在他脑子里喊道，“懦弱到最后就是送命！”
莫孛德愣了一下。“我以为你们都懂我了，”他大声强调着，“我还得说多少回？我不是懦夫...”
他缓缓站起身来。
“我是幸存者。”
葱翠的树冠接连倒下去，像在瑟瑟战栗。
“你们说能帮我...真的吗——不是我妄想出来的？是真的就展示给我看。我放手一搏之前，必须知道那是不是真的。”

顿时，莫孛德的胃里开始翻江倒海，几乎要吐出来。恶心劲儿刚过去，他周围的一切变了。方才那一瞬间，他传送到了那艘破船的另一边，一股微弱的冲击波从他脚下扩散开，扬起了一层沙粒，在近岸的海水中荡出涟漪。
贼张开胳膊努力站稳，把反到嗓子眼儿的苦水儿生生咽了回去。他晃晃脑袋，余光瞟见了身后的死鲸骨头。
又一棵树轰然倒地。
“你既然能把我挪到这儿，”莫孛德说，“也能挪到更远的地方吧，岛的那头行不行？那样我兴许就——”
“我做得到，但是我拒绝。你还没明白啊，小子。”贾哈拉的声音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冷酷，“因为你，我们都死了。死了。你一次又一次临阵脱逃，而我们一个接一个因此丧命。你甭惦记着跑了。要么战斗，要么去死，没有第三种可能。”

那怪物现身了，荡平了树林边缘的最后一层屏障。它左腿上还覆着一层干涸的黑血。出于畏光的本能，恶魔放慢脚步。很快，它适应了黎明时分的微光，显露出了凶残的本性。莫孛德此时就像一只弱小无助的蚂蚁，穷途末路。他的心脏突突地蹦着，四肢冰凉，想咽一口吐沫，可是只做出了个干巴巴的吞咽动作。
“不要动摇。”克洛维斯在鼓励他，“要有信仰。”
“现在，恢复这里的平衡就看你的了。”沃里克说。
“记住，你不是孤军奋战。”这次是艾迪斯，“你感觉得到，我们可以施展能力左右你的行动。努力去察觉，我们会指引你的。但是你也要记住，没有你，我们什么也干不了。”
最后是贾哈拉的呼喊：“什么命运，什么死亡，战斗吧！背水一战！”
莫孛德向前两步，提起灯，持刃的那只手还不住地颤。他稳住下盘，等待着生死角逐的那一刻，恐惧却又坚定。

那庞然大物俯身用它的麒麟臂杵了一下沙子，开始发动进攻。
莫孛德心生一种非真实感，有人要控制他这副皮囊。他觉察到了，那是贾哈拉，她想上前一步，就那么办。他踏出一步，双臂上扬，肌肉绷紧，一连串咒语脱口而出。
时间延缓了。冲刺的恶魔此时如同逆水行舟。莫孛德心想，这是一种控制时间的魔法，用以扭曲他周围的时间流动。有人要掷出匕首，看来他自个儿不受这魔法的限制。他抬腕一甩，那小刀当当正正扎进了恶魔的左眼。
一股子恶心劲儿。他瞬间丧失了时间和空间感，传送术...
...她把他传送到了恶魔身后几步的地方，脚下的沙子被冲击波荡出浅坑。莫孛德一个没站稳摔了个屁蹲儿。时间魔法要失效了，恶魔停下慢动作，它转过身用仅剩的那只眼瞪着莫孛德，咆哮一声，地动山摇。

莫孛德脑子里一阵混乱，这次是两个人，他们这是要双管齐下么。等他回过神，那头巨兽几乎已经在他头顶了。
莫孛德赶紧跳开，右手慌忙要摸个武器，碰到了冰凉的船锚。
他脑子里浮现出克洛维斯。暖意从莫孛德心中升腾，注入四肢百骸。暖流顺着他的手灌进船锚，让那东西闪耀出了神圣的光辉。在这正义之光的武装里，他感受到了一个不可撼动的意志。
恶魔过来了。莫孛德屈膝蓄力，把那根辉煌灿烂的船锚朝着恶魔的右肋抡了过去。恶魔呛出一口气，发出愤怒的号叫，把莫孛德的耳朵震得嗡嗡直响。它猛地从肋扇上拔出船锚，扔在沙地上，又一把抓住莫孛德的膀子，将他抛向半空。
贼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飞向树林，坠进树冠，又摔到地上。他仰躺在那硬邦邦的地上喘气儿，感觉有几根肋骨折了。手铐在撞击的时候嵌进了他的肉里，血从手腕流出来，而那盏灯却没摔坏。

巨兽正扫荡沿途的植被，朝他冲过来。莫孛德感觉有股力量正在努力治疗他。战斗的信念丝毫没有动摇，可即便他能感受到圣教军的意志，他的小身板儿又如何能与那位神圣的战士相提并论呢。
那声声接近的脚步就像踏在莫孛德的心脏上。恶魔一路冲撞，浑身挂满了枝蔓。圣教军的意识褪去了，接替他的是粗犷又沉着的艾迪斯。
晦涩难懂的语言从莫孛德的唇齿间流出来。忽然，他仿佛置身另一座岛屿，另一片树林，遍地是奇花异草。这儿的虫子模样跟他见过的都不一样，他甚至听到了蠕虫在他身下的土壤里掘洞的声音。
他简直不敢相信，一根树枝像鞭子一样从他正对的树冠里抽下来，有意避开他，抽在离他几寸的地方。树枝插进土里扭曲变形，不知从哪儿悄悄蔫蔫探出另外两根树枝，缠上了那头狂躁的恶魔。附近一棵大松树轰然倒下去，压住了恶魔的右臂。恶魔使劲儿撕扯着枝条，抬脚踩向还躺在地上的贼。

艾迪斯的形象散去。莫孛德的胃里开始搅和...
砰！他又躺在了林子外的沙滩上，焊在船锚柄上的铁链子触手可及。疼，右半边身子难以忍受的疼。耳鸣终于过去了，莫孛德听见树林里传出鞭笞似的声响，接连不断，直到恶魔再度出现于他的视野中。它的甲壳遍布裂痕，右腹部有个黑乎乎的血窟窿，刀柄插在眼眶里头。那巨兽已经体无完肤，却还活着，还在追杀他，一点儿要死了的样都没有。
再说莫孛德这边儿，现在掌舵的是贾哈拉。他吟诵咒语，全身肌肉跟着紧张起来。他感觉自己的精神变得非凡的专注，能量从他体内源源而出。此时，雷鸣般的吼叫传到了岸边。
恶魔并没盯着莫孛德；它凶恶的眼神落在他的身后，那儿好像有什么东西。
贼跟着看过去，只见一束光洒下来，海水向上喷涌成一根水柱，足有座塔那么高。水柱从顶端逐渐分成三股，幻化出蛇首的模样，在苍灰色的天空下摇摆不定。莫孛德认出来了，那用水元素构造出来的是九头蛇。

狂风抽打着莫孛德的头发，一如那拍向海岸的阵阵浪涛。恶魔不顾已经蓄势待发的水元素，直取莫孛德，三颗蛇头随即朝它迎面撞了上去。这下冲击让恶魔跪倒在地，而那九头蛇也来去匆匆地化成海水，在沙地上留下一滩有盐渍的水印。
施展了这个法术之后，莫孛德不知不觉地产生了一种绝望感，跟被掏空了似的。他明白，贾哈拉的法力所剩无几，一时半会儿可能帮不上忙了。可那恶魔，它还能爬起来。又一种奇怪的语言，他低声念着，感觉到治愈力的同时，他竟然看见他自己正站在死鲸骨架那边，双手捂嘴，挺起胸脯，嘲弄着那头恶魔——暴跳如雷的巨兽调转矛头，奔着幻象就去了。
痛感稍微轻了点儿，莫孛德想站起来，可这一动，他又疼得跌回去。贾哈拉在他脑海中淡化，另一个冷如冰霜意识取而代之。这冷静客观的感觉跟风风火火的贾哈拉形成鲜明对比。他的生与死，与维持万物的平衡相较，微不足道。贼回过味儿来，这不是他的思维模式，他可不会这么想，这是那个死灵法师，沃里克。莫孛德非同一般的求生欲也和沃里克的看淡生死形成强烈反差，好在他俩很快达成了共识——莫孛德可以在不接受沃里克那些观点的情况下运用他的能力。

贼受沃里克的驱使，抽出那把捡来的骨质匕首。他将灯立在一边，攥住刀刃，然后双腿盘坐，让刀尖朝下。这匕首好像不仅能让他集中精神，还能强化他的力量。
不远处，那个蠢东西冲到了假贼跟前，抬起棒槌似的左臂对准幻象的脑袋给了它“完美一击”。要是他本人真的在那儿，这一棒槌下去铁定得粉身碎骨了。不过对于幻象而言嘛，恶魔的拳头穿过幻象，锤在了地上，力道相当吓人。
恶魔糊涂了，它扭头看看海岸，那杀气腾腾的小眼睛终于锁定在莫孛德身上，如假包换的莫孛德。不过，在它采取行动之前，它身后的死鲸骨架突然炸开，骨片在恶魔周身重新组合，封锁了它的行动，就像专门招呼囚犯的镣铐。肋骨组成牢笼的样子，然后以不可思议的力量发动一击，把那已经呆住的困兽撞了个四脚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