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把那颗脑袋从泥里捞起来，左眼是已经坏了，落在手心里，如同瓜的籽儿。我跟贺兰娣批判过几次洛阳人，讲他们死气，阿娣的眼睛是白水乌丸，洛阳人的眼睛——去壳龙眼。贺兰娣咯咯笑，又假端庄起来，一种外地和尚艳冠群芳的窃喜。】
【现下老关的眼睛差不离这样，就是脏了点。总不能给他掸掸灰。】
【我也跟老关说过，如他死在陇右，我为他敛尸身。但没想过真这么干，真的。就像贺兰钧替我会过的酒账，珀奴噙笑赠的金雀钗，一夜复一夜红绡春暖，星汉迢远，说明日还便永远明日还。】
【我与关雄认识不过一十四日，不想真的要为他收尸，也没成想他会死在我的手上。】
（二）
【绥和十二年六月，吐蕃以唐内主不和，兴兵寇边，廓州、河州苦战，叠州陷死战。临近外府急调兵丁，我正值轮戍，被兵曹的阴脚蹬在背上，滚着到叠洲前线给小皇帝守卫大唐。五万对十五万，头一批人几乎是白添的饶头，吐蕃兵带着酥油味儿从西边的高山上冲下来，泄洪一样。我在洪流下望，太阳死死地照着那座沙山，一点都不肯推移。】
【同年六月中，叠洲大半失守。老关和我撤退不及，被兵流冲散，悄悄躲到荒僻的地方不敢作声。那时战事来了，荒的地方多的是，我俩巡了一圈，敢情村外原有两座庙，一座财神庙，一座弥勒庙，财神爷被百姓带走了，单剩铜身阔腹的弥勒还坐着，披块红绸——显心诚，佛爷我们还要的。】
【这里的天阔，夜静，人坐在庙里，呼吸掖藏在边塞幽暗的风中，都能听着，我的血液在此中流淌，在弥勒垂含的慈悲下流淌。老关自持年长，身上多伤，占了最好的地界儿，翻来覆去地动换。】
“没意思。”【老关又翻了个身：】“没意思哟。”
【我枕着手，靠着墙：】怎的没意思？我现在可准备睡了嗷，难道你要在我身上找意思？
【老关呕。我也呕。肚里没食，干呕了一阵，虚了，半晌都不讲话。谁不知道他的意思。老关原家洛阳近畿，大唐可授的田一年比一年少，于是他便自个儿便背井离乡，从狭乡搬到宽乡去，有的人不怕死，活就得好活着。朝廷分给军功入流的肉比蚊子腿都不如，有关系的子弟们争得头破血流。老关是种地的，没出身。】
诶我说过没有啊？我有个阿兄，生得可白，比我有意思。你还回洛阳去，看他细皮嫩肉地一边捏着笔一边骂人——骂的还都是他阿耶！有意思不？你到他前头把苦一诉，点着鼻子问他，你咋对李家人恁地好，侬脑子瓦特啦！你记着，咱得说吴地话，说闽南话，指不定还把吐蕃话也学会了，不然官话骂不过他。
“谁不知道你家似的，祖上是大户，那灭佛的事有你们吧，还搁这儿四平八稳地呆着，龙老子哇他啦！”【他倒像笑了，风从他的肺里钻出来，蛀了洞：】“阿耶是归德大将军，有钱修庙喽！”
【老关的眼睛在夜里眨巴眨巴地，借漏墙的月光仔细一看，好家伙，含情脉脉不足以形容。像蜘蛛集网，毒蛇吮血。】
（三）
【我被寂静吓醒。】
【十四日来，没有一天不听他鼾声震天，老关不打呼噜，惊得无法入眠！我背对铜佛，跌跌撞撞追出门槛很远，我往北，老关也往北，那里有神猴与罗刹女的子孙，如索得波饮拜。】
【关雄今年四十有六，要献我一颗人头。】
【我拉满了弓，搭上最后一只箭，恐一发不中，将他折磨，或伤我性命。】
（四）
【箭脱出去，边塞悲风正盛。】
【把那颗脑袋从泥里捞起来，左眼是已经坏了，落在手心里，如同瓜的籽儿。我跟贺兰娣批判过几次洛阳人，讲他们死气，阿娣的眼睛是白水乌丸，洛阳人的眼睛——去壳龙眼。贺兰娣咯咯笑，又假端庄起来，一种外地和尚艳冠群芳的窃喜。】
【现下老关的眼睛差不离这样，就是脏了点。总不能给他掸掸灰。】
【我也跟老关说过，如他死在陇右，我为他敛尸身。但没想过真这么干，真的。就像贺兰钧替我会过的酒账，珀奴噙笑赠的金雀钗，一夜复一夜红绡春暖，星汉迢远，说明日还便永远明日还。】
【我与关雄认识不过一十四日，不想真的要为他收尸，也没成想他会死在我的手上。】
（二）
【绥和十二年六月，吐蕃以唐内主不和，兴兵寇边，廓州、河州苦战，叠州陷死战。临近外府急调兵丁，我正值轮戍，被兵曹的阴脚蹬在背上，滚着到叠洲前线给小皇帝守卫大唐。五万对十五万，头一批人几乎是白添的饶头，吐蕃兵带着酥油味儿从西边的高山上冲下来，泄洪一样。我在洪流下望，太阳死死地照着那座沙山，一点都不肯推移。】
【同年六月中，叠洲大半失守。老关和我撤退不及，被兵流冲散，悄悄躲到荒僻的地方不敢作声。那时战事来了，荒的地方多的是，我俩巡了一圈，敢情村外原有两座庙，一座财神庙，一座弥勒庙，财神爷被百姓带走了，单剩铜身阔腹的弥勒还坐着，披块红绸——显心诚，佛爷我们还要的。】
【这里的天阔，夜静，人坐在庙里，呼吸掖藏在边塞幽暗的风中，都能听着，我的血液在此中流淌，在弥勒垂含的慈悲下流淌。老关自持年长，身上多伤，占了最好的地界儿，翻来覆去地动换。】
“没意思。”【老关又翻了个身：】“没意思哟。”
【我枕着手，靠着墙：】怎的没意思？我现在可准备睡了嗷，难道你要在我身上找意思？
【老关呕。我也呕。肚里没食，干呕了一阵，虚了，半晌都不讲话。谁不知道他的意思。老关原家洛阳近畿，大唐可授的田一年比一年少，于是他便自个儿便背井离乡，从狭乡搬到宽乡去，有的人不怕死，活就得好活着。朝廷分给军功入流的肉比蚊子腿都不如，有关系的子弟们争得头破血流。老关是种地的，没出身。】
诶我说过没有啊？我有个阿兄，生得可白，比我有意思。你还回洛阳去，看他细皮嫩肉地一边捏着笔一边骂人——骂的还都是他阿耶！有意思不？你到他前头把苦一诉，点着鼻子问他，你咋对李家人恁地好，侬脑子瓦特啦！你记着，咱得说吴地话，说闽南话，指不定还把吐蕃话也学会了，不然官话骂不过他。
“谁不知道你家似的，祖上是大户，那灭佛的事有你们吧，还搁这儿四平八稳地呆着，龙老子哇他啦！”【他倒像笑了，风从他的肺里钻出来，蛀了洞：】“阿耶是归德大将军，有钱修庙喽！”
【老关的眼睛在夜里眨巴眨巴地，借漏墙的月光仔细一看，好家伙，含情脉脉不足以形容。像蜘蛛集网，毒蛇吮血。】
（三）
【我被寂静吓醒。】
【十四日来，没有一天不听他鼾声震天，老关不打呼噜，惊得无法入眠！我背对铜佛，跌跌撞撞追出门槛很远，我往北，老关也往北，那里有神猴与罗刹女的子孙，如索得波饮拜。】
【关雄今年四十有六，要献我一颗人头。】
【我拉满了弓，搭上最后一只箭，恐一发不中，将他折磨，或伤我性命。】
（四）
【箭脱出去，边塞悲风正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