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似是故人来
第一章 李檀(之叁)
开始李檀怕奚墨多心,好像非要人家藏品似的,没跟奚墨提过这个事情。她和奚墨现在成了同事,不过她在医学部,奚墨在校本部,偶尔去本部办个什么手续,她就去奚墨那里坐一会儿。她坐在奚墨的办公室里,总会忍不住往那个样本室看,就像那里有块磁铁一样。可有一次她发觉不对,那块磁铁没有了,就问奚墨,“那个小铁牌是不是放别的地方了?”奚墨眼睛睁大了,“你属狗的?鼻子这么灵?最近不是消防严打嘛,我们收拾了一通,没用的东西清到地下室去了。”
李檀立时站起来,“那个算没用的东西了?” 奚墨笑道:“你不提我都忘了。我们主任看了,说考古意义不大。” 李檀声音略有点发颤,“你要是没用就给我吧。” 奚墨几乎要被李檀的表情吓到了,“你别激动啊?我不是给了你一个吗?好好好,给你就给你呗,你别随手扔了就行。”她满心奇怪,但看李檀那么认真,忙带她去了地下室。
地下室的气窗有半截露在地上,放了一片阳光进来,无数的灰尘在飞舞。架子上码着一排排的纸盒子,地上也堆了不少纸箱子。奚墨翻了几处没找到,李檀却一下子找对了地方。奚墨更觉得奇怪,“你怎么知道?”伸手把那个小铁牌拿了出来,见李檀犹豫着不敢接,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到底要不要啊?”
李檀终于鼓起了勇气,把那个小铁牌接到了手里。这个凉凉的小东西沉进她的手心,就像巨石落进了深潭里,悄无声息,却从深水激起了巨浪。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哭。
从离婚那天跟奚墨在康博斯吃完饺子开始,她就没再哭过。她默默地办回国,默默地办入职,默默地一个人住在宿舍里。同事们肯定悄悄交换过关于她的八卦。她算是这个学校的土著,从本科到研究生都在学校,出国待了几年,如今回来准备接导师的班。很多同事就是当初教她的老师,对她的底细一清二楚。大家都知道,她出国前明明是结了婚的,结婚的对象还算个成功人士,可这次回来却住学校的单身公寓,显然是新一代灭绝师太正在冉冉升起。好在没人知道她是怎么被郑风雷扫地出门的,不然真是茶余饭后的一桩好谈资。
这些其实也没有什么,当初和郑风雷本来就是经人介绍,双方品貌相当,顺顺当当地结了婚。郑风雷嘴上一直说支持她事业,口口声声的“天高任鸟飞”,她也觉得,各忙各的事情也不错,现代社会夫妻间相敬如宾的新常态本该如此。在美国的时候,她除了在实验室干活,就是宅在家里看书,每天在QQ上和郑风雷说上几句,不失为一件亲切而温暖的事。传说中荡气回肠的爱情,她也不是没向往过。也许世上真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思恋,但她自己没经历过。大家不都是条件合适了就结婚,性格不合了就离婚么?不然怎么有人总结了十六字箴言,“喜欢就买,重启试试,多喝点水,分了算了”,人生的烦恼,大多都能解决。
可当她把这个小铁牌握在手里的时候,好像有一股酸酸的热流,一直涌到了她的心底去。她恍惚了,为什么她好像那样爱过一个人,也被人那样爱过。她和他如胶似漆,抵死缠绵,最终隔着万里,彼此思念。她坠入了茫茫白雾,隔着一团团水气,怎么也看不清他的样子,可是她却看得清他等了她几十年。他忙着各种各样的事情,跟这样那样的人周旋,把她悄悄地珍藏在心底的角落里。他在心底悔恨没能好好保护她,却从不怪她狠心地离开了他。她不知道这些记忆是从哪里来的,模模糊糊,却又明白如画。她站在那片飞舞着无数灰尘的阳光里,拼命地想把他的样子看仔细,却怎么也看不清楚,直到被奚墨摇醒了过来,“你怎么了?”
李檀失魂落魄地望向奚墨,“我好像看到一个人。”奚墨想起有些古物的诡异之处,心里有点打鼓,伸手想把小铁牌接过来,“什么人啊?”李檀说什么都舍不得给她,把小铁牌赶紧放进了裤子口袋,拉好了拉链,“我看不清他的样子。”
奚墨正色道:“李檀,你别犯二,有些地下挖出来的东西有古怪。你如果觉得不对,就千万别碰,实话实说。”李檀点头道:“你给我讲过,我懂,”手隔着口袋,又按了按那个小铁牌,“可我有种感觉,这个人绝对不会伤害我。”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说不清楚,但我觉得出来,他很爱我。”
奚墨看着她的样子,觉得心里发虚,不敢再在地下室逗留,赶紧拉着李檀回了办公室。李檀和奚墨从小学时代就是好朋友,不论是考试作弊,还是暗恋学长,什么事都不会互相隐瞒,此事如此奇怪,她更不会瞒着奚墨,把心里的所见所想都告诉了奚墨。奚墨听完了,半天没有说话,借着打热水的由头出去冷静了一下,回来继续细细地问她前因后果。李檀自己也是满心糊涂,哪里说得清楚?两个人言之无物地白讨论了半天,就被奚墨的几个学生拉着出去吃饭唱歌了。
奚墨是这次的金主,由头是她重仓买入的万科股票大涨,连续两个涨停板,有了真金白银的收益,再看李檀这些空穴来风的虚幻感受,不过是小布尔乔亚式的淡淡忧伤罢了。趁学生们唱着,奚墨悄悄对李檀说,“你别多想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还是现实中的事情要紧。”李檀只能苦笑,“我能有啥现实诉求?一个三十四岁的离婚大龄女。”奚墨“呸”了一句,“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好歹两个证,一个红,一个绿,我还一个都没有呢。”李檀看看奚墨的脸,虽然包厢里灯光不亮,也能看出奚墨保养地挺好,必须真心赞美一下,“你论学历、论职业、论长相、论身材,绝对top 20%。”奚墨笑了,“你拉倒吧。你没听过,A男配B女,B男配C女,留给A女的只有C男啊?我啊,无所谓,真来一个男人管我,我还受不了呢。”两个人都笑了,为两个大龄失婚女的幸福生活好好干了一杯果粒橙。
奚墨唱歌跑调,学生们不约而同地不肯折磨耳朵,只招呼李檀唱一个。李檀笑着说,“我不唱歌好多年了。”大家见她不积极,索性直接给她点了几个怀旧金曲型口水歌。李檀怎么也推不过,就挑了一个过去自己唱过的《勇气》。她嗓音和音准都不错,一句出口,大家都静下来细听,哪知唱到“我的心一直温习说服自己,最怕你忽然说要放弃”时,她忽然哽咽起来,再也唱不下去。奚墨心想只怕还是那个小铁牌在作怪,忙接过话筒递给学生,让她们“你们先唱”,连拖带抱地把李檀拉到了隔壁的空包间,由着她哭够了,才轻声问她,“这是怎么了?”李檀坐在黑暗中,莫名的疼痛锥心刺骨。她抱住了奚墨,把脸靠在奚墨的肩上,过了很久才说,“我看到了。他一直在怕我放弃。最后我还是放弃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