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堪寝梦佳期(2)
春天的风很是恰意,我踏着恰意的春风却感觉不到半点轻松,一路上如同打擂台的心咚咚的跳个不停,我踉踉跄跄地撞到了炎华洞前。
我停在洞口前,竟踌躇起来,我该不该进,该怎么进,进去了说什么,竟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凡间有一个词叫做近乡情怯,以前认为那是故作扭捏,此刻明明白白的体会到这个词的含义。
七万年,我看着东荒大泽旱了七百七十九回,七万年,占据了我白浅十四万年人生的一半。
我用人生的一半,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等着师父醒来。
而今夙愿达成,我却又不敢看。
四哥和折颜赶了上来,折颜问我怎么不进去。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正要把自己变成当初上昆仑墟的样子,折颜笑说“我这点小法术骗骗你那些师兄还可以,你真当墨渊看不出来啊。”
我早就觉得折颜的法术不靠谱,我又怎么会是以为他看不出来呢?
罢了,就这样进去吧。
我一路撞进炎华洞,拨开层层缭绕的白雾,洞的尽头,师父就坐在冰榻上细瞧着那个插着昨儿我刚采的桃花的花瓶,一如七万年前,我的双眼渐渐模糊,忙胡乱擦了擦眼,手背上尽是水泽。
以前在昆仑墟的时候,我和师兄们轮流打扫师父的寝洞,我有一个习惯,总是要采上几枝后山的桃花插到花瓶里,想着给师父的房里添几抹春色也未尝不可。
每每师父总是对着我赞许一笑,而我像是凡尘小孩得了糖一样欢喜,心里又是无比自豪。
许是我这一路撞来惊了师父,他转过头来,那入水般的目光和我的交织在一起,那一刻,我晓得了什么是一眼万年。
我的鼻子有些发酸,不争气的眼泪水稀里哗啦的流,双脚就像是注了铅一般,怎么也迈不开。
“小十七?唔,果真是小十七,过来给为师看看,这些年有没有长进。”
我听到师父的话像是被一阵魔力所牵引,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师父面前的,只觉得自己好生委屈,非要抱住师父好好哭一场不可。
我好像又变成了七万年前那个受伤难过委屈了只管在师父怀里哭一场便好的司音。
才说要让师傅看看他的小十七长大了,稳重了,我这般作为实在与自己所想的背道而驰,倒像是活回去了,只是有师父在,真好!
“怎么哭得这样伤心?”师父淡淡笑问“唔,这身裙子不错,为师的小十七穿什么都是极好看的。”
——你生的这样秀气,像极了折子戏上和富家小姐在后花园私会的小白脸。
——这是裙子不错,为师的小十七穿什么都是极好看的。
我扑哧的笑了出来,这会子折颜踏着雾色进来了,后边还跟着四哥,笑道“ 你睡了七万年,可算是醒了。”
炎华洞里冷嗖嗖的,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硬是被四哥拖了出来,折颜和师父一前一后踱出来。
因着我那十余个师兄个个老子的地位在天族都是有头有脸的,当年师父封印擎苍后,除了二师兄都被家里人给带回去了,当年人丁兴旺的昆仑墟现下冷清得很,我正想着,还怎么样瞒着师父,先把昆仑墟弄得像样些再说。
没想到师父到不曾问起昆仑墟来。
我把刚沏好的茶水吹至七分热递给师父,师父接过去都未曾喝过半口,他问“我睡的这七万年,你们可有见着一个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我听罢愣了愣,长得一模一样?那九重天太子夜华与师父长得可不是一模一样嘛,师父一醒来就问他,他们可是有什么渊源不成?难道是师父的私生子?
呸呸呸!我这脑袋在瞎想些什么呢!师父、师父怎么会……
再说这四海八荒有哪个女神仙能配得上师父的?
折颜的眼神在师父身上打了几回转,又瞟了我两眼,饶有趣味地说道“有见过,你这小徒弟还与他很熟呢!”
师父转头问我“小十七,你认识?”
我呆了一呆,我不记得自己与折颜说过渡的情劫是夜华啊, 脑子里忽然炸起一声惊雷。
——你说我是你的妻,那么你未来的正妃青丘白浅呢,她又是什么?
心里忽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折颜一拍额头,说“你说的这人大概就是小五的未婚夫九重天太子夜华。 ”
我猛的一抬头,死死盯着折颜瞧,既然已经跟那桑籍退了婚,怎的又帮我定下一桩?什么时候折颜竟这样爱管闲事?
听见师父念起“未婚夫。”三字我头皮一阵发麻,心里没来由的烦躁,真想一扇子把折颜给劈了。
“小十七,没想到为师的同胞亲弟弟竟与你有这样的渊源。”
同、胞、亲、弟、弟!
看见我们目瞪口呆的样子,师父特地与我们说了一下来龙去脉,然后问起他那弟弟的事,似乎对夜华甚是重视,师父与折颜在那一问一答,而我默默低下头不语。
夜华啊夜华,你可真是我的劫,我师父一醒过来就念着你这个同胞亲弟弟,也没见他多问问我。
呃,我在想什么?这不就见着,干嘛要师父多问问我?这和劫不劫的有什么干系?
“小五,今儿的茶是在哪儿买呀?”
折颜的话把我飘飞的思绪拉了回来,我回说就是平日里的茶水啊,没什么不同,只是,就是今儿得水是用早上采的晨露罢了。
师父平日里喜欢喝清明些的岩茶,偏偏绿茶类的岩茶少又偏寒,我怕师父刚醒来饮不得那寒气太重的东西,可热气太重的茶水怕也与冰榻残余在师傅体内的寒气相冲,便调了好几次半发酵的乌龙茶和白茶绿茶的比例,既要是师父喜欢的不浓不淡的岩茶,又要不伤身温润可口,自然水质也不能差。
四哥打趣我说“哪里是茶水不一样啊,分明是你没有墨渊上神的面子得小五花心思。”
我怒瞪四哥,平日开开玩笑也就罢了,怎么在我师父面前也说这些有的没的。
四哥瞟了我一眼,无视我的咬牙切齿,继续和折颜东拉西扯,每次都要拉我来取笑,听他说得越发没边了,就差把我数万年前的情事一并拉出来了,我越发觉得四哥有做凡间勾栏里妈妈的潜质,看到凡间勾栏里的妈妈,我抖了几抖,把茶壶里滚烫的茶水倒到了坐在石凳上说得正起劲的四哥的肩头。
四哥咬牙切齿的对我笑了一笑,走到一旁拂茶水去了,所幸四哥终于消停了。
师父对他这个胞弟夜华甚为着紧,刚下便想要去看看,但他刚醒来,想要恢复成往日那个震慑四海的战神需得好好闭关修养几年。
去了天宫,那些个奇葩又爱嚼舌根的的神仙再气气他,他这身子骨怎么是好?
不成!
我搜罗刮肚找理由也没找到半点,最后说天空知道墨渊上神元神归位总要找个人来贺喜的,天君已立太子,派下的人必然是他了,那时见见也未尝不可。
炎华洞里虽然仙气充盈,但寒气太盛,终不是个修养的好地方。师父一心想要回昆仑墟那个他常闭关修炼的洞里,我是不愿他见着那凄惨的模样,但徒弟能拗得过师傅吗?
罢罢罢!终究纸包不过火的,
喝过茶后,我便随着师父回了昆仑墟,四哥和折颜平日里。甚闲,也跟着去了,毕方也在后头跟着,我们一行五人,招了三朵彩云飘到了昆仑墟。
今日着实叫我惊了一惊,我是不是走错地了,昆仑墟何曾高调至此?天上地下的小神仙都来了,只把昆仑墟围了个水泄不通,据说是被龙气引来的,更奇的是我的师兄都打扮成当年在昆仑墟上做弟子时的模样恭恭敬敬的在石道上相迎。
随师父到屋里后该哭的哭,甚是煽情,当晓得他们的十七师弟竟是个女神仙时个个嘴巴张的能吞下两鸡蛋。
其实也不怪他们,那两万年里我随着他们什么纨绔事都做了,连我自个儿都以为自己是个风流种呢!
师父回来这件事像长了翅膀般飞的出去,这天上地下凡是有点灵根的小神仙都知道远古掌乐司的上神回来了。
众神一拨接一拨的来朝拜,昆仑墟门庭若市,原本计划着回来了第二日就闭关的师父生生的推迟了好几日。
我们这些做弟子天天买茶倒茶的也是件苦差事,真想一扇子把跑来添堵的神仙都给扇去咯。
一个个都来扰我师傅清修。
我也真想抽自己一巴掌,怎么当初找理由就不找个靠谱点的,说什么天君知道师父归来必派人来朝拜,果真,这一拨接一拨的,真真是张乌鸦嘴!
三月的山桃花开得甚盛,折颜千叮咛万嘱咐的叫我没去做那些劳心劳累的事,师父总归是待我好,也让我好生玩着乐着,只师兄们招待来客便好,显得发慌,在后山挑了半个时辰才挑得我两枝桃花到师父房里,师父随意的坐在蒲坐上,指尖拨弄了两下琴,那琴声极好,见我来便顿住了,师父一双眼直瞧得我双颊发烫,我低下头不敢再看他,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十七可是打扰师父弹琴了?”
“不曾。”他站起身,侧着头细细的瞧着我手上抱着的两支桃花,淡淡道“我总是觉得房里少了些什么,还是小十七想得周到。”
没想到靠这两枝桃花便得了师父的夸奖,我这心里咚咚的乱跳,怎么也按不下去,脸也火辣辣的烧着。
他向我走近,心里的鼓打得越发响了,可他就这样静静的瞧着我,我的呼吸似乎和时间在那一刻静止了。
今天的师父有些奇怪,他看了我许久,问“若是当年为师没有生祭东皇钟,今日你是否还会留在昆仑墟。”
“那是自然。”我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师父在昆仑墟,十七自然也想长长久久地留在昆仑墟。”
“长久留在昆仑墟?”师父有些讶然,他的嘴角不经意向上勾了勾,眼里也浸进了丝丝笑意,他这样子甚是迷人,我不由得看呆了,师父又说“小十七到底是女儿家,终究是要嫁人的,你便是想长长久久留在这昆仑虚,你爹娘怕是也不同意。”
“十七的性子野,别处哪里待得惯?”说起嫁人,心就有些堵,更何况是和我八字相冲的九重天,里面一堆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再则对方还是自己历过的情劫,偏偏还是师父的同胞亲弟弟,一想得起这些乱七八糟的,就头疼得厉害,我闷闷的道“婚事,不过是两族联姻,两个各怀心思的人凑了一块,我倒也没想着怎么着。”
师父默了一默,问“十七可是不满意这桩婚事?”
我斟酌自己应该怎么样说这事儿,既不能瞒着师父什么,也不能叫师父忧心,干干的笑了笑“也谈不上满意不满意,嘻嘻,想来师父的胞弟也是极好的,只是天宫那些……”
我真真想抽自己一耳刮子,说这些给师父添堵不成?师父的一切都是极好的,咳咳,师父的胞弟也是极好的,师父守护的天族也是……咳咳,师父守护的是天下苍生。
师父忽然问“小十七,你可知道为师这七万年来日夜不停的修补元神, 一刻也不曾停歇是为了什么?”
我的心漏了一拍,扯了扯笑,却觉得面部有些僵硬,但还是努力让自己笑的更自然些“十七知道,折颜说过师父从来不会让着紧的人失望。”
师父似乎也笑得有些勉强,说“为师确实是为了自己着紧的人。”
我只能紧了紧的心提起了放下,放下又提起,师父又道“为师着紧的是那只迷糊的小狐狸啊。”
我蓦然瞪大了双眼,却又不敢再看他,踉踉跄跄的跑出了师父的寝洞。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师父竟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师父,师父……
我一遍又一遍的在心底默默的念着这两个字,一遍又一遍,心像被凌迟了一样,疼得发紧,疼到麻木。
你可知道为何我总是在心里面一遍又一遍的提醒自己你是我师父?
唯有如此,我才可以压抑住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唯有如此,才可以将那正在萌芽的念头扼杀。
我不断告诉自己,你是师父,是师父,只能是师父。
而墨渊,就留在九万年前初上昆仑墟的小狐狸心中吧。
可如今,它就这样赤裸裸的被挖出来了,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那个女上神根本配不上我师父,她连我师父的一根手指头也比不上。
——我一直想着,这四海八荒没有一个女神仙能配得上我师父。
——早些年折颜一直说要给我选个好妻子,可挑来挑去,他就也没选出哪个能做我妻子的。
我曾经说过的话、四哥曾经说过的话不断的在我耳边交替,我自嘲的笑了笑,四海八荒,没有一个女神仙能配的上师父,难道你这只知道闯祸从不让人省心的小狐狸就能配得上了?
就算师父真的相中了你这只小狐狸,你真的枉顾流言,让那些也有中意的人以师徒的名义去中伤他吗?
即使师父说过自己不畏人言,难道你不畏师父那样无欲无求的人因你而蒙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