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我到这个城市之前，并不知道它叫什么，只是听金俊秀的口中提及它的名字，才渐渐的映入了脑海。
从小，我就不善记忆这方面的事情，妈妈曾经苦恼过一阵子，因为我比别的孩子整整晚了半年才背熟了九九表。不过之后她是否担心我就不得而知了，八岁那年，我刚学会那个乘法表不到半年的时间，父母离hun，我跟了爸爸。妈妈虽然有探视权，可我八岁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她，就只有从照片回忆她的样子。
金俊秀是我在这个城市认识的第一个人，在我刚到这里的第三天，我带着招聘广告和随身的所有行李，找到那个他在的公司。
夏银落。他看着我简历上的名字，缓缓地念道，特别缓慢的速度。是一种很特殊的声线，微微的沙哑，甚至稚嫩。我隔着面试桌看他，他上身是白色打底，蓝色细条纹的衬衫，西装外套挂在椅子背后，领带打得松松散散。他低着头看我的简历，没有看清楚他的眉眼。
T大商学院，他看到我的大学。“呵，你也是T大商学院毕业的？跟他一样么…”他说完，抬头，笑着看我。一张并不是让人惊艳的脸，却莫名的顺眼，尤其是脸上的笑容，让我觉得温暖。也可算是个看起来不错的男人，有些略微的秀气。
我坐正，等他问我那些面试的问题。
这时候有人在外面敲门，匆匆忙忙地走进来，毕恭毕敬的。“总经理，您怎么在这儿呢，面试的事儿有面试官操持就好了。”
我愣了愣神，这个看起来就比我大上两三岁的男人，地位却不知比我高了多少。
金俊秀不紧不慢地系了领带，拿起西装外套。“不就是财务总监助理么，我已经有人选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的是我不懂的笑容。然后他拍拍我的肩膀，“夏银落，去财务部报导吧，会有人告诉你怎么做的。”
等我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金俊秀已经走出门外，留下我还有那个疑似秘书的人，愣在原地。
于是，在我来到这座城市的第四天，我有了自己的工作，金俊秀给的。我终于记住了那家公司的名字，E-ZONE，是当地最大的广告公司。当然也就意味着，这里的人，不是有着够硬的关系就是有着过硬的实力。
我，似乎两者都不是。就算我在大学拿了几届的奖学金，也算是还可以的学生，在这样的公司里，也不过只是一个小角色。“这么说，你没有出国深造过？也没有任何实习的经验了。”
 
我只有点头，然后我听见了那个总监的嘀咕声。“总经理找的人，居然只是一个大学本科毕业生。”她脸上鄙夷的神情，让我觉得自己很不干净，因为那种带着暗暗暧昧的眼神，是女人揣测男女之间暧昧关系时候特有的表情。
我决定去找金俊秀。
当我推开门的时候，金俊秀正俯首在办公桌上，审批公文，一脸的严肃正经。“进来之前应该敲门。”他见是我，紧绷的脸部线条松了一些。往椅背上一靠，十指相抵，歪头看我。
“对不起。总经理，我只是想知道您用我的理由。”
“那我想知道，你有没有理由说你一定没有办法做这个工作。”金俊秀勾勾嘴角，露出干净的笑容。
金俊秀的话让我哑然。
“我只是不想让别人觉得我是攀关系的。”
话音刚落，金俊秀居然笑开了。很特殊的笑声，有点儿类似于嗯康康这样的声音，这时候我才感觉到这个身穿正装，刚才还一脸的严肃的总经理，有了符合他这个年龄大男生应该有的特质。
“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不是吗？你先前都不认识我。”说着他松了松领带，从办公桌前面站起来。“至少你已经得到了工作了。”
金俊秀或许是对的，至少我有了工资，我有了继续在这座城市生活下去的理由。这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可也算得上是弥足珍贵，更何况我原先根本没有想到这样的工作可以轮到我的头上，我又有什么理由再去拒绝。
最后我还是告诉自己，也许我该试试看。于是我回答他。“谢谢总经理。我先走了。”
金俊秀直起背来。“你该谢的，不是我呢…”

原来这几十个平米，在金俊秀的手里还出落得别有些特色，不愧是广gao公司的经理，色彩搭配略显张扬却不失他应该有的稳重。最惹眼的是众多的CD，甚至还有一套高级的音响。看得出来他好像对音乐，有着一份特殊的喜爱。桌上就有一张新的CD，没有拆开包装。
胃药就在这张CD的斜对角，搁在一张贺卡的上头。

我不知道自己是为何打开的这张he卡，女人的好奇心总是那么的旺盛。是一张生日的卡片，上面很简单，只写着生日快乐，CD是生日礼物。

然而，当我看到后面的落款的时候，我感到我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凝固。
落款上飞扬的三个字，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是属于那个人的。
干了的蓝黑色钢笔墨迹——沈昌珉。
就算我的记忆力不是那么的出色，甚至糟糕，我也不会忘记这三个字，这个人。
一生里总有那么几个第一次是无法忘记的，第一次上学，第一次恋爱，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失恋。沈昌珉陪我度过的，整整三个第一次，初恋，初吻，初次被甩。然后他就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大学毕业，再也不见了踪影。至于分手的理由，至今还印在我的脑海。
他对我说，小落，我不爱你，我们不该开始。
在我离开家之前，爸爸对我说过，不属于你的东西，不论你拥有多久，终究还是会失去。我就想，或许他并不是属于我的那个人。
手机隐隐地传出声响，原来是金俊秀已经难以等待下去。我匆匆地拿起桌上的药瓶，把所有的东西恢复原样，冲出了办公室。
“你真慢…”等我赶到的时候，金俊秀手紧紧地扒着楼梯扶手，指节因为用力泛白，脸色也白得吓人。他几乎是咬着牙接过那个药瓶子的，倒出里面的两粒，都来不及喝水，直接干吞了下去。过了几分钟，他似乎好了一些，呼吸也变得不那么急促了。
我这时候才发现，我手上的那个瓶子里的药是止疼片。
“总经理，你确定你不用去医院么？”
金俊秀只是摇了摇头，等到脸上有了一些血色的时候，站起身来。在三级楼梯的高度上，扶着楼梯，俯身到我面前。“夏银落，晚上陪我应酬一下吧，酒会上我缺个女伴。”
“可我没有礼服。”我记得我出门带出来的所有行装里，最正式的也不过是现在身上的这件苏格兰红的衬衫和牛仔裤而已，其他的都没能带来。
“你觉得你的总经理，这点都负担不起？”他轻挑眉毛，这也许就是有钱人和穷人之间的区别。
“哪…总经理，我该有加班费的吧？”
“呵…”我觉得他的手轻轻拂过我的刘海。“好啊，下个月就做我的私人助理吧。”
我有一瞬间，似乎看到了大学时候的沈昌珉，站在学校的楼梯上，抱著书，手指轻轻地划过我的前刘海。“小落，跟我在一起吧。”
金俊秀转身的时候，我想起来，我忘了问，他是怎么认识沈昌珉的。

-3-
那天的酒会之前，金俊秀派人过来带我去选了衣服，化了妆，做了头发，接近公主般的待遇。我木讷着，任那群人在我身上捣鼓，等我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从镜子里我再次看见了以前的我，奢华瑰丽。
然而，曾经的这一切，随着爸爸公司的破产而结束。公主的生活没有所有的经济来源，所以原定的出国留学，移民，全都华为泡影。临行前，爸爸把身上仅有的现金给了我，让我能走多远就走多远。那个时候我知道，有一种人是用来追债的，那么的肆无忌惮，不计一切后果。
我甚至连衣服都被拿去抵押债务，唯一剩下的只是一些再简单不过的衣物，法院的执行人员似乎都不屑于去查抄他们。我拿着仅剩下的那些，几乎是仓惶地到达了这座城市。不过，还好，我带了大学的毕业文凭，还好…我碰到了金俊秀。
也许是因为金俊秀是我在这所城市第一个认识的人，每个人对于第一这个词都有些莫名的感情，所以我对金俊秀，有种很没有理由的依赖感。尽管，平日里我们并没有很多的交流，但我甚至有一种感觉，如果不是他，我不可能会在E-ZONE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前一阵子收到了爸爸的短信，说一切平安。可是话语间，我难以全然相信。我想我或许应该回去那个原来的城市看看，等到下个月我做了金俊秀的私人助理以后，我应该有了请假的权利。
可这也只是后话，我现在最重要的工作任务，还是陪金俊秀出席酒会，作为他的女伴。这个任务显然遭到了公司里众多同事，尤其是那些女人的白眼，流言蜚语，四处横行，搭配上我进公司时候金俊秀开得后门。各种揣测，我都来不及一一了解，就已经坐上了金俊秀的车子。
金俊秀的御用车子是黑色的宝马，还配有一个御用的司机。就这两项就把总经理的架势烘托得气派十足，他坐在我的右手边，白衬衣黑西服，再简单不过的搭配。而我一身米色的丝质小礼服，对比起来显得比他奢华了许多。
“总经理，晚上的酒会是关于什么的？”我问。
金俊秀本在翻看一些档，停了下来，顿了那么几秒钟。“知道宇华集团么？”
我摇头。
“他们公司找我们做广告，昨天刚定下来合作的事情，今天晚上算是庆祝酒会吧。”金俊秀看着我，伸出手，手指划过我的刘海，帮我拂起打在眼睛上的发丝。“你打扮打扮，还挺像个公主。”
我撇过头，我承认这个动作让我很不舒服，脑海里又掠过沈昌珉的身影。“总经理，您自重。”
耳边再次传来嗯康康似的笑声，金俊秀一只手圈成拳头，放在嘴巴边上。“呵呵，喜欢你不行么。”
“金俊秀，你在说什么？”我第一次连名带姓的叫他。
而他却只是笑，双肩抖动的厉害。“看你紧张的，没谈过恋爱么？”
他眼里有些玩笑的成分，可那似乎不是可以开玩笑的话题。尤其是这个话题对我来说，几乎是一个死穴。我有些发窘，脸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羞愤，变得火烫。
“谁说没有，他可比你强上百倍！”负气时候说得话，总是有些欠斟酌的，当我话音落的时候，金俊秀的笑明显的慢慢收了起来。
他转过头，手撑在车窗上，看向外头。车子继续前行，平稳的出奇，我跟金俊秀之间流动的空气似乎渐渐凝固，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良久，金俊秀动了动身子。
“夏银落，你知道吗？宇华集团的前身是天曜制药有限公司，现在的执行董事，跟你一个大学毕业。”金俊秀的声音降了一个八度。“是他，收购了天曜。”
我突然觉得金俊秀知道的很多，或许比我想象中知道的多得多。比如他似乎知道，我曾经是天曜制药董事长的女儿。
是的，爸爸破产倒闭的公司，名字就叫做——天曜制药有限公司。
“他是谁？”我抓住金俊秀西装的袖口，情绪有些激动。
金俊秀盯着我，脸上的笑意已经完全隐去。“沈昌珉，他叫沈昌珉。”

-4-
我承认我是想逃的，只是动作慢了一拍，让金俊秀牵去了左手，直到走进会场都没有再松开。金俊秀的手，不是太暖，却微微的出汗。
我借口补妆，脱开了他的手。
化妆间里，我往自己的脸上扑了些粉，尽管原先的那些粉已经让我的脸感到一丝的僵硬。旁边是一个打扮干练的女子，白色的女式衬衫搭上黑色的绑带背心，利落的黑色西装裤。
她抬起左手，仔细地对着镜子刷着睫毛膏，长长的睫毛翘起，形成一个漂亮的侧影。只是，她左手上那个漂亮的银色戒指，反射了灯光，显得有些晃眼。
手机响起，只见她熟练地用右手接起，左手还在细致地刷着睫毛。“嗯？我在化妆间呢，一会儿陪你一起去见E-ZONE的总经理。”
“……”
“是么，天曜总裁的判决下来了？判了几年？”
“……”
“呵，非法集资么。还多亏了你那些财务证据，听说你大学的时候就开始找了，还真是不容易呢！”
啪嗒。我的化妆镜掉落到递上，那女子却只是兀自顾着自己说得开心，没有注意到我。我俯身捡起，镜子已经出现了丝丝裂痕。
“对了还有，昌珉…晚上爸爸要见你呢！”女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对着镜子照了照侧脸。“商量一下下个月我们订婚的事儿，我看爸爸真的打算把宇华全都交给你了呢。要好好干哦！”
“嗯，拜拜。”
她是什么时候走的，我几乎已经不记得了。只是听闻她离开后巨大的关门声。
我发现破碎的镜中自己残破的笑容，讽刺冰冷。原来，我可以凭借金俊秀的通融得到财务总监助理，甚至是总经理私人助理的位置，沈昌珉也可以。
不，他更胜一筹。
那一刻，我明白一件事，爱变成恨原来是如此简单的事情。只需要几句话，几个事实。沈昌珉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纯真的大学生了，他是宇华总裁未来的女婿，他是收购天曜的人，更是让爸爸深受牢狱之灾的罪魁祸首。
“希茜，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在电话里说…”门哗啦地开了，我看向门的方向，仿佛穿越了很长的距离一般。
“沈昌珉…”
他的确是变了，虽然不想承认，他变得更加的帅气，也更加得成熟了。藏青色的西装，米色的领带。他看见我，却并没有惊讶的神色。
“请问，看见过希茜没有？”语气很淡，淡得似乎已经忘却了我们之间所有的过往。
“希茜？”我瞥到沈昌珉左手无名指上的指环。他似乎发现我在看它，把手背了过去。
“林希茜，穿着白色衬衫的女孩子。”
“哦…她。你是说刚才那个在我身边把电话说得很响的女人么？她刚出去了。”我勾了勾嘴角，往前一步，对上沈昌珉的眼。我看到了一闪而过的，似乎是些许的慌张…愧疚？他退后了一步，别过头。
我想起刚才林希茜说过的话，沈昌珉大学的时候就开始那所谓的证据搜索，还有沈昌珉唯一的一次要求，让他去爸爸的天曜做暑期实习工作。距离天曜倒闭，不到两年的时间。
是我对爸爸说，沈昌珉是如何的优秀，如何的让人放心。所以爸爸才让他进了公司的财务室，完成他口中的暑假实习报告。
原来，撇开所有的谎言，事实竟然来得如此惨淡。
我顿时感到无力，甚至无力迈开脚步走出化妆间。沈昌珉在这个时候拿起手机，按了几个号码，然后离开。
而后，我看到金俊秀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5-
金俊秀的手指触碰到我的脸颊的时候，我才感觉到自己脸上已经一片的冰凉。我以为自己够坚强，至少我装作平静地看着沈昌珉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然后再次离开。
“你哭了。”金俊秀用拇指帮我拭去泪水，举止温柔得让人无法抗拒。一切坚持似乎一下子变得无力，我不再强忍几乎决堤的泪水。我抓住金俊秀的衬衣，泪水狠狠地打在他的领口，肆无忌惮。
金俊秀只是把手绕到我的背后，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
我抬头，眼睛因为泪水迷蒙，但我还是能依稀的看到金俊秀脸上的表情，微微蹙着眉头，似乎有一些的焦虑。我拽着他的袖口试图站起来，虽然我知道即使我站起也还是只能仰视他，但至少可以显得不那么脆弱。
至少现在，我还不确定他是否可以依靠。虽然他的手掌，他的肩窝，都带给我许久不曾感受到的温暖。
“金俊秀。”这次我没有叫他总经理。“你跟沈昌珉很熟，对吗？”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我知道你们交往过，而且…我记得以前我跟你说过，你能进E-ZONE不应该谢我。”
“难道我应该感谢沈昌珉么？”我冷冷道。
金俊秀清了清嗓子。“其实，你的确应该感激他。”金俊秀在我冷淡的目光中，说出了一部分那天发生的事。
一切几乎就是我去E-ZONE应聘时候的发生的。沈昌珉作为宇华新任的执行董事，也可算得上是金俊秀商业伙伴。只是那一次的生意，似乎谈得有些格外艰难。总经理办公室里，沈昌珉和金俊秀隔了一张办公桌，始终无法最终敲定下合约的事情。
宇华的要求太高，而E-ZONE的价钱要的太高。商业伙伴，之所以加上了商业二字，就说明就算做了多久的伙伴，都有可能因为价钱告吹。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对手，这句话是商场的至上法则。金俊秀信，沈昌珉当然也信。所以就算是在要好的朋友，就算是下了班以后可以一起喝酒谈天的朋友，在商场上也可能随时反目成仇。
“昌珉，E-ZONE不接你这单生意都可以运行的很好，你应该明白。就凭宇华的财力，你不至于跟我计较这点儿数字吧！”金俊秀面前的咖啡冒着阵阵热气，因为轻微的振动，咖啡色的液体荡开一层涟漪。
“可是若是宇华的生意给别人做去了，你E-ZONE的地位也是会有影响的，不是吗？”沈昌珉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椅子上的金俊秀，目光里透出的是金俊秀最恨的东西——自信。金俊秀的确是很讨厌这样胸有成竹的沈昌珉，好像他多年打拼出来的这个总经理的位置，跟他靠着姻亲坐得的执行董事比起来根本就不算什么。所以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金俊秀对于沈昌珉是鄙夷的，当然那是在还没有见识到沈昌珉的商业手腕之前。这些手腕之中最厉害的莫过于谈条件这一项。“只要你可以答应我的一个条件…”
“沈昌珉，我们合作那么久，平日里你我也算是朋友。你也真能说出这种话。”金俊秀端起咖啡，嘴角的笑隐去在杯沿之后。“你有什么条件，一次性，痛快一些吧。”
沈昌珉勾起嘴角，笑。金俊秀觉得一阵别扭，那张脸实在是不适合太多的心机，若不是穿着正式的西服，打着领带，其实沈昌珉应该是一个普通的二十出头的小青年，笑起来干净爽朗。
“你们公司今天进行面试吧？我在里面看见一个熟人，你或许可以开点儿后门。”
于是，后面的可想而知，沈昌珉的熟人就是我。金俊秀为了那笔上千万的生意，给我走了后门。沈昌珉似乎很满意这样的结果，在走之前，金俊秀问他理由。
“夏银落是我的以前的女朋友，算是补偿吧。”这是沈昌珉的理由，我安静地听金俊秀说完。
原来，金俊秀也只是为了那一笔生意，为了钱，可以抛弃，也可以收留。
我笑，觉得心底发凉。“金俊秀，我要辞职！”
但是最后，金俊秀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他只是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夏银落，就当作从来没有过沈昌珉。不可以吗？如果你觉得难受，我可以给你假期。你留下来，真的留下来。”
金俊秀的语调接近于恳求，他用总经理的身份求我一个普通的公司职员，我不是傻子，可我不明白，不明白他对我的情愫从何而来。我还是不忍心的，至少金俊秀是我在这座城市认识的第一个人，至少他比现在的沈昌珉让我觉得亲近。
于是，我说。“那好，我想去看看我爸爸。我请假。”

-6-
我想我是应该感激金俊秀的，尽管他把我弄进公司的理由很见不得光，但他竟然放下了手头上的工作，陪我回到了原来的城市。我很不解，他却笑着回答我。“这下子，就当作是我当初目的不纯的补偿吧？到时候你可得留下来。”那是一种近乎于耍无赖的方式，他嘻嘻地跟我笑着，笑靥在阳光里甚是好看。
“金俊秀，我可对你没意思。”我甩上旅行包，先上了火车。
“夏银落，我其实也很好啊。”他坐在我对面，拖着下巴。身上是一件干净的体恤衫，我头一次看见他这样的打扮，显得朝气了很多。有点儿像是我现在所属阶层的小老百姓了。
“进了公司以后，我们也就见了那么几次面。我有哪里好？”
金俊秀闻言，沉默了一会儿。低头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刷刷地翻动，我隐约地看到上头一排金光灿灿的卡。真厉害，果然是有财力的人。“你跟我姐姐很像，表姐。”
他翻出一张照片，上头的女人黑色的长发，眉眼比我好看甚多。“你的性子跟她特别像，可惜表姐在我刚上大学那年癌症去世了。平时爸没时间照顾我，我就上表姐那儿去，她跟你一样，虽然安静但是让我感觉很舒服，不过有时候脾气也掘得要死。”
我来回看那张照片，已经有些破旧。“你没跟我说，你有恋姐情结嘛。不过，你姐真漂亮。”
谁说这世上不可以有一种喜欢的理由是恋姐情结，金俊秀就是，而且说得很坦率很坦然。他说见过我差不多五次就觉得我气质特别像他表姐，后来因此多看了两眼，多关注了几次。“觉得你跟我姐姐一样，都是不错的女人。或许可以试试看。”说完之后他若无其事地冲了泡面，没什么形象地在我面前填充胃袋。
我发现自从金俊秀跟我说开了沈昌珉的事情之后，说难听点儿他就开始敞开了不要脸了。比如这次硬是要跟过来的事儿，还有现在翘着二郎腿，端着泡面碗的光辉形象。于是，我也开始调侃，因为我发现现在这个总经理并没有了以前的威慑力。他不会FIRE我，这就是近乎于免死金牌的东西。
“金俊秀，您现在这样子，E-ZONE没人会认你做头儿了。你平日里哪里是这个样子的！”
金俊秀把叉子上的泡面解决，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看样子是饱了。“在喜欢的人面前，不应该有所伪装的。”他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十分哲人模样。这话的确说得好，对于喜欢的人，确实不应该有所隐瞒，就像我当初对沈昌珉，几乎事事都可以说上半天，他很安静每次听我说完。现在看来，或许只是在寻找什么可以利用的信息罢了。
原来的城市，距离我现在居住的地方，大概有十个多小时的车程，火车晃荡晃荡。我跟金俊秀两个人在车上解决了晚饭，就趴在桌子上休息。可惜桌子很小，一个不留神，我的脑袋就砸到了他的。他嘶嘶的叫着，没敢大声，我可以想象到他揉着脑袋的样子。过了阵儿，我感到背上一沉，金俊秀把什么东西盖在了我的背上。
早上起来，才看清楚那是他的外套。这时候，对面的金俊秀，穿着短袖子的衣服，双臂绕着放在胸前，歪着脑袋，沉沉睡去。
我一阵哆嗦，早上还是有点儿凉的。
等到太阳完全放开的的时候，我跟金俊秀到达了我来时的城市。名字很普通，也无法让人乍一听就记得分明。
“夏银落，我们去找你爸爸？”金俊秀很是客气的接过我的旅行包，半是强迫式地提溜在了手上。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家伙，原来也这么得有力道。
金俊秀问了之后我才发现，我冲动的回到了这里，却忘记打听了爸爸的去处。唯一的消息只有那天那个叫做林希茜的女人口中的法院判决。“我觉得，也许到监狱那边打听一下吧。我不是太清楚…”我说这话给金俊秀听的时候，发觉有些艰难，没敢抬头看他的表情。
金俊秀哦了一声。“你平时是不是不看报纸？”
我疑惑地看着他。
“你难道不知道你爸爸的案子下达判决，可以算得上是头条新闻？还有…沈昌珉出庭做过证。”
顿时，脑袋嗡的一下。事情做绝了，原来是可以到达这个地步的。
沈昌珉…

－7－
就算我在这座城市住了那么多年，做了那么多年的千金小姐，可我最后竟然要靠着金俊秀才可以打听到爸爸的消息。金俊秀在看着我半天没能有什么反应之后，轻叹了口气，拿出手机，然后走到几米开外的地方，讲了半天。
回来的时候，他步伐轻快，右手提溜着行李，左手拉起我。“走，找我一个朋友去。”
他二话没说，带我上了出租车。“中级人民检察院。”金俊秀对司机报出这个名词，我楞了楞神，他果然是很有人脉。
金俊秀带我见的是这里中级人民检察院的检察官，我们过去拜访的时候，他正在安静地听办公桌旁的一位老太的哭诉，话语中零碎的听到一些关于房契，儿女不顺之类的事情。我瞥了一眼房门口贴的牌子，上头写着——郑允浩。过分帅气的脸庞，与我脑海中检察官的形象多多少少有些出入，在我印象里，成天对着枯燥法律条例的应该是秃了头的中年男人。
过了很久，老太算是被半哄半劝地送了出来，郑允浩话里的意思像是要去给她找法律援助，但他自己不能受理。看到金俊秀跟我站在门外，他露出个笑容，一口白晃晃的牙齿。“哟，金俊秀，一年没见还挺意气风发么！”
“你不是也混得不错。”金俊秀拿胳膊肘捅了捅郑允浩。接下去有了一段很简短的叙旧，几个来回的对话，也就问了问事业和家人。从他们的谈话间，我大概知道了两个人的关系。大学期间，金俊秀对外招收合租的人，然后就碰上了郑允浩。两个人整整在一个屋檐下呆了两年，虽然志向千差万别，一个攻读法律，一个学了商科，不过同龄人呆在一起总能混得不错。
“好了好了，不跟你折腾了。”郑允浩走到办公桌边上，翻了翻类似于档案的东西。“这次天曜的案子，算你运气好了。我负责的。”
“那我爸爸到底被判了多少年？”我连忙跟着问他。
他抬眼看了看我。“金额很大，属于情节严重的经济案件。一审判了十七年。”在我求助的目光中，他叹了口气。“证据很全，而且你知道，我也算是法院这边的人。当时我的责任就是公诉你的爸爸。”
我感觉金俊秀在旁边扶了我一下，我才勉强地继续站在郑允浩的面前。
“真的没有任何转机了？”金俊秀替我问下去。
“真的有转机你也不能上我这里来找呀，我只能告诉你整个案件的详细过程，还有帮他们父母见个面什么的。”郑允浩无奈地耸耸肩。“检察院，也不是好呆的地方。”
郑允浩一字一句之间，找不出任何可以帮忙的迹象。的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份，自己的立场，先成就了自己才有心情帮助他人。如果连自己都不保了，谈何帮助。可我既然来了，郑允浩既然说了他可以告诉我案件的过程，我就不能白白地走这一趟。“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最早跟你们检察院提出检举的，是什么人？”
郑允浩明显地犹豫了，脸上的表情似乎在为刚才的话后悔。“我们还是要保护检举人的隐私的。”
“那我问你一个名字，是你就点头，不是你就摇头。这样，总可以吧！”我几近坚持，郑允浩迟疑了一阵儿。
“好吧，看在你是金俊秀的朋友。”
“是不是…沈昌珉？是不是，宇华集团？”
郑允浩静默了一会儿，像是在回忆，也像是在思量权衡。等待的那么一分钟，漫长得像是一个世纪。我有那么一瞬希望郑允浩摇头，这样我就可以自欺欺人地把陷害爸爸的责任转嫁他人，就可以不用对沈昌珉有那种憎恶的感觉。
可是，郑允浩最终还是点头了。还附送了我一句话。“用的是宇华的名义，但是出面的，做证的，是一个人。”
“那允浩，让他们父女见见面吧。”不知道金俊秀是如何知道我想说什么的，不过他还是帮我说出了最后一个请求。郑允浩闻言，写了张纸条，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递给了金俊秀。
“找第三监狱的狱警，就说是我让他帮个忙。”
第三监狱，是这座城市，专门关押重大案件罪犯的地方，当然重大经济罪犯也归到了这个范畴之内。

－8－
郑允浩的签名的确很好用，第三监狱的狱警之用瞥的，看了一眼那张纸条。“你们进去等着吧，我去安排一下。”就见他转身走进铁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一边的侧门。
等候室里，我有些莫名的紧张，这时候本不是规定的接待日，所以偌大的房间里只有我跟金俊秀两个人。甚至可以听见他鞋跟碰触地面的声音，我跟他坐在长凳的两端，谁都没有先开口。我只是低着头，十指交缠，手心微微出汗，可以感觉到金俊秀的目光投在我的身上，久久没有离开。
开门声。
“你们可以进去了，三号窗口，半个小时。”狱警说得很简洁，把我们引到了会客大厅。金俊秀在会客大厅的门口止了步，差一步就要踏进阴冷的大厅。
“夏银落，这会儿我就不陪你进去了吧。”他站在阳光里，对我温存地笑。“我就在外面。”
我上前一步，踏进光亮里，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胸口，抬起头看他的眼睛。“金俊秀，你有时候蛮厉害的嘛。”是的，很厉害，似乎永远知道我在想什么。就像我并不愿意他看见我跟爸爸的交谈，不愿让他看见我的尴尬，爸爸的凄凉。
金俊秀闻言只是浅浅一笑，推了推我的肩膀。“只有半个小时，如果想跟我约会我们可以另外找地点，不需要现在这么急。”他好像也知道我当下的紧张，开起没有营养的玩笑。
佯装生气地瞪了他一眼，我跟着狱警走向三号窗口。
离我最后一次看见爸爸转眼就也过去了大半年，可我从没有想到爸爸老得如此之快，似乎十年的岁月一下子在他脸上刻下了痕迹，头发已然花白。我拿起听筒，话筒那边传来的声音好像隔了万水千山一般。“落落。”
爸爸还是像以前那样唤我小名。
“爸爸…你在里面，一切还好吧？”
“挺好的，没人追债，也有时间看看书什么的。你不用担心。”爸爸话语间，竟然露出一种释然。“落落啊，你不用担心爸爸的，你说你有了工作了就好好干吧。”
我没来由的有些害怕，爸爸似乎根本没有重新申诉或者想要出去的愿望，反而有些随遇而安的味道。我紧紧地抓住话筒，感到手有些微微地颤抖。“爸，我会找律师，争取这案子二审的。您以前有没有什么朋友是…”
话还没有说话，爸爸就在玻璃窗那头缓缓地摇头。他拒绝了。“不用，这是我应得的报应。”
人最怕的就是失去反抗的念想，否则别人用尽办法也是徒劳。我开始明白我害怕的理由，我怕爸爸不想出来，害怕我失去这世上陪伴我最久的至亲，尽管以前爸爸那么的忙，从没有真正地陪过我。十七年，对于一个五十多岁的人来说，又有几个十七年。就算他可以安然无恙的出来，我能陪伴他的时候又有多少？
而这一切，罪魁祸首都是一个人。“不，是沈昌珉陷害你的！”我蓦地站起身来。
听到沈昌珉这三个字，爸爸猛地睁大了眼睛，空余地那只手激动地贴在玻璃窗上。“不是，落落，你不能怪他，是爸爸自作自受，自作自受…是我欠他的，欠他的！”
爸爸越来越激动，旁边的狱警闻声冲了进来，把爸爸狠狠地按在了位置上。会面提前结束了，理由是我影响到了犯人的情绪。
爸爸最后消失在我的视线里的时候，似乎还在叫喊，让我不要恨他。“落落，这是爸爸最后的要求，最后的…”
爸爸是否亏欠了沈昌珉什么，还是沈昌珉威胁了爸爸什么，还是别的可能…
顿时，所有的事情，乱作一团。似乎再没有清晰的思绪可以带我走出这重重的疑惑。

－9－
就像金俊秀说过的，我的性子虽安静骨子里却倔强。所以，很多事情一旦决定就无法再去改变。就算我可以按照爸爸说的不去追究沈昌珉做的一切，我也不可以让爸爸在高墙之中呆上整整十七年。
这个案子需要二审，而我需要知道事情的原委。
所以我笑着对金俊秀建议，他该去请郑允浩吃顿饭，一来感谢今天的帮助，二来也好联络联络感情，最后当然我也可以继续打听一下整个案件的过程。“我请客也行么。”这时候我跟金俊秀正坐在去宾馆的出租车上，原本的家被查封，现今也该成了别人的房产。
金俊秀闻言嘻嘻地笑。“你还是算了吧…让女人请，我们俩大男人面子往哪儿搁。再说，你的工资不也是我开的么！”
说着已经划开了手机的盖子，熟练地按下几个键。几句话便定下了时间地点，一切都随了郑允浩，毕竟他对这儿比起金俊秀熟了不知多少。
地点定在这座城市里很有名气的海鲜酒楼里，我们到的时候，离约好的时间还有那么十几分钟，郑允浩还没到。不过大厅里倒是盛况空前，饭店帮着拉了一条很夸张的横幅，大红色的底，恶俗的很。上头的字更加刺眼——宇华成立百日庆。花篮摆了整整的一排，而且包下了整个的大厅。
我差点儿忘了，宇华取代了天曜，所以这座城市也可算得上是现在宇华的所在地。只是百日就用了这等的排场，在我眼里，多多少少都有些叫板的成分。
看到这些东西，金俊秀倒是显得比我更局促了几分。“嗯…我跟郑允浩说，让他换地方。”说着就要去掏手机。 
我伸手抓住金俊秀的手腕，摇了摇头。“凭什么是我要躲着他？”是的，凭什么，明明是他为了自己的前途选择了宇华的大小姐，明明是他用那些乱七八糟的罪名害了爸爸。
金俊秀的手臂在半空中僵了半天，终于放下。过了一阵儿，郑允浩就到了。身上套着松散的耐克外套，一副耳麦挂在脑袋上，牛仔裤配上白色板鞋，全然没有了穿着制服的正式和严肃。对于这种前后的反差，郑允浩将它归功于制服的功效。检察院的规定，检察官上班得穿制服，黑色的制服。制服之所以叫做制服就是统一制定，当然也就谈不上什么好看不好看了，也几乎罕有人会选择下班之后还老老实实的穿着到处溜达。郑允浩自然属于那些正常人的范畴。
在上菜之前，我离座去上了趟洗手间。我问女服务生洗手间的位置，她给我指了个方向，大致的我明白了，我需要绕过那个大厅。那个地方，正热闹着，宇华的庆典在那儿举行。
这样走过去，指不定就会碰上沈昌珉，打心底我终究还是不希望看见他的。不过事情，往往喜欢背离自己的意愿去发展。我碰见了他，确切地说，我看见了他，倒在休息区的沙发上，闭着眼睛。旁边的秘书在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他只是频频点头。“订婚的事情，你们找希茜去吧，我没意见。”沈昌珉睁开眼，倦怠地挥挥手，眼角的余光似乎不巧地瞥到了我。
“你怎么会…回来这里…”沈昌珉像是在喃喃自语一般。
“来看爸爸，你倒是像在忙订婚的事情。对了，金俊秀跟我一起来的。”我说金俊秀这三个字的时候，吐字异常的清晰。看到沈昌珉有些讶异的眼神，我莫名的有了一种报复的快感。
沈昌珉闻言张了张嘴巴，却没有说出什么。隔了一阵，他问。“订婚…怎么不是订呢？你跟金俊秀似乎，挺不错的。”
“他对我很好…比你好，好很多。”至少金俊秀从未刻意地想要伤害过我。
他听完之后，竟然笑了，笑颜还是如大学时候那般漂亮，只是两颊瘦了进去，笑意似乎掺杂了一些什么。让我觉得他的笑，竟有些释然。“金俊秀，是不错。”
沈昌珉的手机这时候叫嚣了起来，他伸手到西装的袋子里，掏出手机。“嗯，希茜？”我看到他的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知道了，我会过来的。”
我突然发现，沈昌珉应对的女人，从一开始的我到现在的林希茜，一直都是集团的千金，虽然天曜已经成为了过去式，但也不能抹杀它曾经有过的辉煌。我回忆起沈昌珉以前，在接到我催促电话的时候，总是很轻柔的在电话那头对我说，小落我这就过来。于是就可以看到他背着单肩的挎包气喘吁吁的出现在我面前，撑着膝盖，抬起头对我笑。那时候他在接到电话的时候，是不是也是一样的微锁眉头，几丝厌烦。
沈昌珉并没有很快的过去，收回电话，转过身看我。“那夏银落，再见。”再见这两个字，就算是当初分手的时候沈昌珉也没有对我说过，其实从当初交往开始，沈昌珉一直都不算是特别大方的人，他本身的家境不是太好，所以在我眼里他一直很吝啬的。在我生日那天，他也只是陪我站在宿舍的楼下听学校钟楼那里传来的十二声钟响，对我说了生日快乐。
第二天上课时候，我听说他发烧请了假。
总觉得奇怪，明明我那么得不善记忆，对于沈昌珉的一切却像是用刀刻在脑子里一般，无法抹去。我赶紧地转过身，匆匆地走进不远处的洗手间。
这次，总也该让你看着我离开的背影了吧。对你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感情，今天也该结束了。你终于还算是负责任的对我说了再见，既然如此，沈昌珉，那就真的再见了。
金俊秀或许已经等急了吧。

－12－
有人说女大十八变，当我在她面前坐下，看到她目光里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惊讶的时候，我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变了那么多，所以那个生下我的人都已经认不出我来。
“夏小姐么？”听声音是昨天接电话的那个男人，他的脸上挂着很灿烂的笑容。黑色的小短发，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若隐若现的笑纹。他对我自我介绍道。“我是张老师的学生，嗯，现在是助理。我姓朴。”说着，他给我让了位置，打算坐到另一张桌子的旁边。
我回了一个笑容，算是答谢。
“有天，刚才我跟你说的案子，你再看一下。你可以让夏…”念道我的姓氏的时候，她顿了一下，匆匆地抬头，盯着我，很久。她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了一些讶异。“你是…”
我在她面前坐下。“我是落落。”原想叫出那个字，可是张开了口却如何都发不出声音来。看来时间真的可以疏离很多东西，我感觉到我跟妈妈之间，似乎都没有她跟朴有天之间那么得熟悉自然。
“没想到…你已经这么大了…”她喝了一口咖啡，缓缓道。“叫点什么吧，我记得你小时候喜欢喝柳橙汁。”
“摩卡，谢谢。”我对过来的服务生说道。“对不起，我已经长大了。”我看着她的眼睛，看到她目光里流露出跟沈昌珉那天同样的目光，带着愧疚。我突然觉得好笑，他们明明知道作出那些事的后果，明明知道自己会愧疚会后悔，为何当初还是如此决绝。我把手里的文件夹递给她，那是昨天郑允浩帮我准备的案件材料，当然只是最基本的，他没有义务帮我再做更多，他只是卖了金俊秀一个面子。
她翻看了几页，合上。“你爸爸的案子。”
“您如果可以帮忙，我会很感谢您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用如此冰冷的语调，昨天整个晚上我都在想她的事情，都在回忆我跟她仅有的那些片段，我该是想她的，而当真面对她的时候，我又开始因为当初的抛弃，无法释怀。
她揉了揉太阳穴。“如果对方不是那个姓沈的孩子…”她幽幽的说道，不知是在对我还是自言自语。“那个孩子，如果不是那个孩子提起告诉…我还是会帮忙的。”
“哪…”
“落落，算了，这个案子不用再二审了。你知道爸爸没有那个意思，我也不想掺和进来。”她抿了一口咖啡。“这是你们夏家欠下的债，你爸爸清楚，这是他自己做的孽。”
“可是明明…爸爸明明没有作出那种事情，天曜根本没有理由去非法集资，爸爸不会那么做的，不会的呀！”我直起背，有些激动。妈妈跟爸爸说得，竟然可以如此的相似，到底，到底欠了什么，欠了沈昌珉什么，要让爸爸用他的名誉他的家财去还。看着妈妈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明白她不想告诉我答案。
“落落，不要再追究了，听话…嗯…听你爸爸的话。”
“不…”我依旧坚持，我需要答案。
“落落…”
“妈…”我是颤抖着叫出这个字的，我感到她的身子震了一下。我到底还是用了女儿的身份求她，那个字从我嘴巴里吐出来的时候，有一种很生硬的感觉，万分地不自然。但我还是叫了出来，我可以看到妈妈的目光开始犹豫。“妈，就当是我求你。这是…这是你欠我的。”
“我…”
“妈，我可以不怪你，可你真的帮帮爸爸。难道你看着他在里面关上十七年，你就开心了么？爸这两年身体一直不好，我怕他…怕…他就真的出不来了啊…妈…”我只要一想到唯一的亲人就要离我而去的时候，就浑身发冷，当初我看着妈妈离开，让我如何再忍受一次爸爸的离去。
话音落，谁都没有再开口。我突然发现这个咖啡吧，出奇的安静，安静到我甚至可以感觉到妈妈正不安地挪动着身体，正装面料摩擦着椅背，发出沙沙的细响。
良久。
“那么，我让有天替我出面吧。他代替我…能做的，我会尽量。他是个不错的律师，虽然刚入行不久，是我指导出来的。”这是妈妈给我的答案，她并没有答应亲自出面。我想，或许这是她认为两全的办法吧。

－13－
我跟朴有天是在他的办公室里谈的。
说实在的，很小，而且很乱。光是书架子就占去了一小半的面积，上头都塞满了各种各样的法典。他听到妈妈把这个案子给他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先是讶异，然后嘴角上扬，就这么的笑出声来，很是兴奋。
我有些莫名地看着他冲进办公室的背影，就差没有飞起来。后来妈妈那我解释说，新手刚开始接到案子的时候都是这样，毕竟很多机会对他们来说都是那么得来之不易。
“嗯，不好意思有点儿乱。”朴有天招呼我坐在办公室唯一多出来的一张椅子上，开始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拼命地翻找起来。我看着他有些忙乱的样子，就像妈妈说的他刚入行不久，少了些该有的稳重，我还是不太能够相信他可以在法庭上说出犀利的言辞。尽管对于他的前途，妈妈用了四个字——不可限量来形容。
“朴律师…你以前有没有做过类似的工作？”我问道。
“嗯？”他停下翻找，拿出来一沓子厚厚的资料。“其实…申请二审，嗯，的确没做过。不过…天曜的案子，我看老师挺关注的样子，所以就私底下看了看…”
“你说张律师很关注？”我回想起当时妈妈翻看案卷时候的样子，几乎就是瞥了几眼，一点都不关心的样子。现在看来，或许，她是太过熟悉，根本就不用仔细查看。
“没错，不过老师旁听了庭审之后，就再没有关注过这个案子了。”朴有天边说着，边唰唰地翻动着纸张，用铅笔在上面轻轻地圈着一些什么。我发现我越来越难以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面呆下去了，朴有天就这么无意地说出一个一个让我措手不及的事实。说者无心，闻者有意，怕就是如此吧。“朴律师，你说张律师旁听过…”
“是啊，当时郑学长请老师过去的，他可是老师最得意的弟子，所以就去了吧。当时我也去了，郑学长果然很有检察官的风范。”朴有天显然是不知道事情的重点，重点不是站在法庭上的是郑允浩，而是站在被告席上的，是她的前夫，我的爸爸，对着法典宣誓，然后作证的人，是沈昌珉。不过本来，他也只是一个不小心被卷进来的局外人而已，郑允浩也是。
其实，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事情的始末到底是如何。
“嗯…那当时张律师在现场…你觉得她满意么？”椅子似乎有些不舒服，我站起身来，不过空间不允许我在这个办公室里有太大的走动。
朴有天从案卷里抬头，皱了皱眉回想了那么一下。
“不怎么记得了，哪…先不说这个。二审应该由当事人提出来的，你爸爸同意了么？”朴有天终于在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摆出了一个律师该有的姿态，隔着办公桌和他上面的一堆文件，他开始询问我关于案件的问题。
我摇头。
“嗯？”朴有天一脸的不解。
我补充道。“是我坚持，我希望你可以找出理由让法院再次审理一下，郑允浩说可以的。”
朴有天闻言耸了耸肩。“那么你的意思是翻案喽。”
“可以吗？”
面对我的疑问，朴有天挑了挑眉，给我一个微笑。然后从文件堆里扒拉出来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打开，噼噼啪啪地在键盘上打起字来。“那么得赶紧了，我们得趁早把上诉状写出来。”
看着朴有天写上诉状时候的专注，我终于看出了点儿专业的架势。显然名师出高徒这句话不是说假的，妈妈带出了一个中级法院的检察官郑允浩，也带出了朴有天。我明白他的办公室为什么可以这么乱了，他把这里已经当成了半个窝，一个通宵，他窝在办公室里。赶出来了那份上诉状。
而我，在他的办公室外面坐了整整一夜。我没有回宾馆，虽然金俊秀替我付了三个晚上的房钱。我只是看着，我知道，朴有天现在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见他后的第二天早上，他顶着黑眼圈告诉我，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等待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