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霜序。夜渐向长行，暮色愈深一分，寒冽便愈重一分。平娘早早熄了烛，我也无事可忙，阖目安枕、欲与周公作约，却叫思虑涌上心来。）
（ 雪朝莺时入侍掖禁，与我同习同居，迄今已数月有余了。今岁静水阁前的余容开过又谢，春燕归来又去，皆是与她比肩共看，而迨及望日，她便要离开内闱、重回那一方广阔天地去了。）
（ 已敲过两更，仍是辗转难眠。遂裹小袄于身，趿上软鞋、逐月华往偏阁去，抬手轻轻在门扉上叩了叩。）
雪朝——你可歇下了？

【算起来入这围墙似已半载有余，与起初的雀跃、后掺杂的胆怯，倒最后状四平八稳的模样，似觉恍若昨日】
【暮色四合，独一轮明月清泠泠的掠过那流动的浮云，小婢一早熄了火。隔着窗牖依稀辨廊下挂着的六角宫灯明明灭灭，想来我是有几分不舍的】唉——
【唇边方溢出几不可闻的一喟，那厢穿庭风正敲着窗棂，间或有叩扉声，一时唬了一跳。直至闻那脆生生一话，方缓了神】公主？
【一璧扬声相询，一璧趿拉着绣鞋朝着门边走。甫敞了门迎着月色正窥她颈如白玉，雪颔稍扬，福身问礼】您怎生这会子过来了，【俄尔，稍稍侧身】快些进来，夜里风凉，沾了凉气使不得。

（ 门扉一声吱呀，她将螓首探将出来，身上套的宽衫叫风吹扬了膝前一摆。）
许是晌午时歇得太多，现下反倒难入眠了。（ 侧身跻入室中，褪下外披短袄，将乌发挽作松松一个髻，借着微弱烛火望向她，舒开远山。）我加了衣，不妨事。来得这样迟，可扰你歇息了？
（ 轻轻一喟。）你入宫已有月余，今岁的阳春荷夏、青阳戚雨，皆是你与我同看。不出几日，你便要回府了——（ 坐人对首，轻轻握上她柔荑。）我总免不了要想，掖禁这一别，再见便不知是何时了。

【小风稍至，顺势一拢袖口，进里间时迎着那清冷的月点着烛火。两厢朝着榻边往，她生的精致，更甚是个和气的人，故而我时常觉是个运道极好的】
【于对侧而坐，小眉一舒，露出一小片皓齿】不曾，【稍顿】是方才念着旁的，一时出神了。
【呼兰的晚秋比着紫禁城分明是冷清的，于这个时节兴许已然下起了清雪，宫闱中却并非如此。以至于纵有些许凋零的花，也移了添了齐人高盆景，亦是别具风情了】
【眼风轻飘飘的一掠，分明亦是添不舍，略作垂眼，平声】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缓了一笑】您心性好，奴才未曾搅扰您，便已然是福气了。
【稍顿】不过奴才觉，人惦记的人、事，总有相逢的那一日，这话亦是奴才幼时居呼兰府时，遇上的一位东瀛姑娘所云。论及起来，亦是极好的人。

（ 望舒清冷辉光透过梅窗、细细洒作案上点点星，掌心是她温热柔荑，与她双目相对，她眼中映出的浩瀚星汉，不比穹顶上那一汪逊色。）
（ 凉夜难免多思，髫龄小童经历尚浅，只在文人雅客笔下读过挚友话别。当时并不能解其意，甚而觉得这泰半是酸迂墨客的为赋新词强说愁，直迨亲身临之，才晓个中五味，委实难言。）
（ 千思万虑，只化作一声叹。）
雪朝——你伴我这数月中，与我同习同顽，我早视你作挚友。既为友，自当处于相平之位，往后，莫再自称奴才了。
（ 山水总相逢，话尽是如此，只不知相逢之时，又会落于沧海中的那一处呢。）我还没听你说过呼兰府的往事呢。便趁今日，说与我听听罢？
（ 以手支颐，望入她眸中那汪星河。）那处可冷？比京城、比掖宫，又有什么不同呢。

【如若不曾入这紫禁，兴许平生也不会窥见这般的满园春色，娇娥也好、金枝也罢，于这一方围墙中，总归是最明艳的一笔。哪怕是文人墨客笔下的萧索秋日，也总觉暖若春日】
【是以，闻及她话时，双目微垂，漾了七分笑】晓得了。
【孩童时的挚友总是几分不同的，就好比那书中所绘的患难真情、亦或是生死之交，比之那些纵是差之千里，却这份“青梅”，愈发弥足珍贵。眸一偏，似沉吟】阿……不同呀，兴许过于清冷。
【这话说的倒几分笼统的好笑，尚且带着年岁浅的几分天真。弯了眼睛，梨涡一弧】呼兰呀，观眼下紫禁正直深秋，虽是几分萧瑟之感，却那些齐人高的盆景摆着一溜儿，总归是瞧着欢喜。若是搁在呼兰……兴许已然是一片白雪皑皑了。
【稍一颔首】冷是要冷些，便是雪一簇，合该也齐人小腿处了。然，虽是冷清些，却偶清风松籁，未尝不是独有的景致。

（ 呼兰、呼兰。我在心中默默重复着这两个字，是雪朝与我一般大时，她待的地方。那处有我不曾见过的苍茫冰原，巍巍群山会叫碎琼染白了头，不见修剪精致的盆植，却有落落长松……）
（ 半阖了眼，一手支颐，听她娓娓道来的，是随风雪飘散在长河中的旧事。她的外祖、她的兄姊，邻家豢养的小犬，来年开春时随阿玛破冰探鱼的喜悦，尽是宅邸中的家长里短。可于我听来，却是如此弥足珍贵。）
你可想回去？（ 复抬眼向她，细声询。）京中虽繁华，当不比呼兰恣意罢？

想，【我点点头，抬眼时又几分踌躇】也不想。
【灯花跳动，我平白觉人这辈子总归要些许辗转的，譬如幼居呼兰、譬如归京阿玛外派、寄居岳察，亦譬如眼下这宫闱悠悠。外祖曾云，瞧的多了，眼界也便开阔了，便是瞧着些许人、事，也能琢磨着些许不同来。故而我时常觉，兴许使得，然到底年岁浅，又哪里有多少见闻呢】
【依稀外间起了风，隔着窗牖尚闻些许高木枝叶的飒飒声。眼风一渡，眉梢展平】幼时听东瀛女儿家念着一桩书中小事，其间云一女讳阿市，姿容姣好，于东瀛各处皆有所停留，偏一生颠沛流离。
【一顿，复又缓缓】是以，雪朝所念虽未有那书中女儿家的容貌才情，然纵恣意也好、拘束也好，倒都比不得于双亲膝下来的欢愉，便是繁华、或是清致，【我稍停留，弯了眼睛】
此心安处是吾乡。
【彼时尚不觉这一席话有多少掺杂童真的幼稚，亦或是故作小大人的几分牵强，顺势相询】若是公主您呢，外间天高广阔，您是欢喜外间，亦或是深宫？

（ 落世仅此寥寥数年，足之所及，莫过红墙围起的六宫方圆。若是从来不知有沧海千帆、桑田百亩，许也能心满意足地安于此处，悠然坐观岁岁相同的四季回转。而偏生又要叫我得藉文人骚客之墨，一窥山河百川，宫禁外的花花万象在雅士笔下是这般灿烂，如何不叫人心驰神往呢——）
（ “此处心安是吾乡”。我反复咀嚼此言中意，仍不能解其意。在我乏善可陈的短暂人生中，从来被奉为贵主、将养极好，不曾体会过如斯的颠沛与无奈，自然也不能理解一颗亟亟盼安稳的心。也许将来某日，迨我尝过世间百态，可能会通晓一二罢？）
我呀，（ 我心早飞往高处、想去瞧比呼兰更遥远的地方，而我可否能有此幸，此刻便不得知了。并未直言以答，螓首偏往牖外，示她瞧立梢头叽喳的鸟雀。）你瞧，我若将这只小雀捉来，囿于圈笼中，是该将它送至外间摊集上去售卖，还是该将它赠予黄门调养、供六宫贵主逗乐？
（ 回睇向她。）若不能随心而行，外间也好，宫闱也罢，又有何不同，哪处不是囿人的圈牢呢。雪朝，我是真心羡你。

【循声而望时，迎着月色正窥一雀鸟，跃于枝头，从影子上看甚是活脱。诚然，她幽幽一话入耳，我无端念及初时入宫那会，一早同公主读书】
【要如何来说呢—— 许是一字排开的金枝，纵年岁浅，端看着模样，亦是顶顶的美人坯子。便是有些许不同的，也合该念一句姝丽。然，这红墙又何尝不是一金贵的笼】
【小眉一颦，略低着眼】公主，时移世异，谁又说得清他日是不是随心恣意。
【以至于后话入耳时，我稍稍一哂。彼时尚不觉如何，后念及时，方觉人兴许总是羡旁人多些，譬如你我。夜愈发深，两厢说着闲话生了困意，遂同榻而眠，余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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