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霜序。夜渐向长行，暮色愈深一分，寒冽便愈重一分。平娘早早熄了烛，我也无事可忙，阖目安枕、欲与周公作约，却叫思虑涌上心来。）
（ 雪朝莺时入侍掖禁，与我同习同居，迄今已数月有余了。今岁静水阁前的余容开过又谢，春燕归来又去，皆是与她比肩共看，而迨及望日，她便要离开内闱、重回那一方广阔天地去了。）
（ 已敲过两更，仍是辗转难眠。遂裹小袄于身，趿上软鞋、逐月华往偏阁去，抬手轻轻在门扉上叩了叩。）
雪朝——你可歇下了？

（ 门扉一声吱呀，她将螓首探将出来，身上套的宽衫叫风吹扬了膝前一摆。）
许是晌午时歇得太多，现下反倒难入眠了。（ 侧身跻入室中，褪下外披短袄，将乌发挽作松松一个髻，借着微弱烛火望向她，舒开远山。）我加了衣，不妨事。来得这样迟，可扰你歇息了？
（ 轻轻一喟。）你入宫已有月余，今岁的阳春荷夏、青阳戚雨，皆是你与我同看。不出几日，你便要回府了——（ 坐人对首，轻轻握上她柔荑。）我总免不了要想，掖禁这一别，再见便不知是何时了。

（ 望舒清冷辉光透过梅窗、细细洒作案上点点星，掌心是她温热柔荑，与她双目相对，她眼中映出的浩瀚星汉，不比穹顶上那一汪逊色。）
（ 凉夜难免多思，髫龄小童经历尚浅，只在文人雅客笔下读过挚友话别。当时并不能解其意，甚而觉得这泰半是酸迂墨客的为赋新词强说愁，直迨亲身临之，才晓个中五味，委实难言。）
（ 千思万虑，只化作一声叹。）
雪朝——你伴我这数月中，与我同习同顽，我早视你作挚友。既为友，自当处于相平之位，往后，莫再自称奴才了。
（ 山水总相逢，话尽是如此，只不知相逢之时，又会落于沧海中的那一处呢。）我还没听你说过呼兰府的往事呢。便趁今日，说与我听听罢？
（ 以手支颐，望入她眸中那汪星河。）那处可冷？比京城、比掖宫，又有什么不同呢。

（ 呼兰、呼兰。我在心中默默重复着这两个字，是雪朝与我一般大时，她待的地方。那处有我不曾见过的苍茫冰原，巍巍群山会叫碎琼染白了头，不见修剪精致的盆植，却有落落长松……）
（ 半阖了眼，一手支颐，听她娓娓道来的，是随风雪飘散在长河中的旧事。她的外祖、她的兄姊，邻家豢养的小犬，来年开春时随阿玛破冰探鱼的喜悦，尽是宅邸中的家长里短。可于我听来，却是如此弥足珍贵。）
你可想回去？（ 复抬眼向她，细声询。）京中虽繁华，当不比呼兰恣意罢？

（ 落世仅此寥寥数年，足之所及，莫过红墙围起的六宫方圆。若是从来不知有沧海千帆、桑田百亩，许也能心满意足地安于此处，悠然坐观岁岁相同的四季回转。而偏生又要叫我得藉文人骚客之墨，一窥山河百川，宫禁外的花花万象在雅士笔下是这般灿烂，如何不叫人心驰神往呢——）
（ “此处心安是吾乡”。我反复咀嚼此言中意，仍不能解其意。在我乏善可陈的短暂人生中，从来被奉为贵主、将养极好，不曾体会过如斯的颠沛与无奈，自然也不能理解一颗亟亟盼安稳的心。也许将来某日，迨我尝过世间百态，可能会通晓一二罢？）
我呀，（ 我心早飞往高处、想去瞧比呼兰更遥远的地方，而我可否能有此幸，此刻便不得知了。并未直言以答，螓首偏往牖外，示她瞧立梢头叽喳的鸟雀。）你瞧，我若将这只小雀捉来，囿于圈笼中，是该将它送至外间摊集上去售卖，还是该将它赠予黄门调养、供六宫贵主逗乐？
（ 回睇向她。）若不能随心而行，外间也好，宫闱也罢，又有何不同，哪处不是囿人的圈牢呢。雪朝，我是真心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