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站到小道上，还没怎么忙乎，倒有些出汗了，气温往高处走，稍微一动弹就给点颜色，我今天没听完他唱曲儿，可都为了地里这些宝贝，现在他往我跟前一站，又觉得亏了，应该多待几刻。
“你尝尝？我灰都擦掉了，能吃的。”
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什么都和他一起分享，我看念棠也是，那点算不上稀奇的东西也等着我，心里还是很受用的，搭着腕子一道儿绕屋里去。
家里帮工的习惯他晨起开嗓，茶水都备好了，我瞄了一眼今天的新报纸，递给念棠先看，给他碟子里夹了一片藕，要是在秋天，混上桂花碎才更好呢，这也就是难得吃着玩儿。
“我早上去街上，看正东那条街的门面挂上牌了，上回来找你的那个什么，什么协会，说话不利索，倒挺会选地方，那块原先我们管理局也惦记，被捂着没盘下，倒给了——”
我打算埋汰几句的，心说万一念棠心软被说动了，以后他也要是那儿的人，生生收了回来，有点没意思，咬了一口藕，看来这东西是买来给我甜嘴的。
“再好啊，也没家里好。”就着一口茶我放下话，这两年各种机构都纷纷立了起来，大总统的时候都有模子，换了一朝总归要刷点新漆，就连我的公司现在也挂在那什么局子的后面，据说后面还要合并，这在过去叫皇商，顺着局势总归是对的。
不过我那是要养人生计的玩意，念棠一独户，倒不必被别的拘束了去，我瞧他最近练得都比前些时候勤快了，恐怕真有些动心。

那么拗口的名字，亏他记得住，这要说心里没惦记，我才不信，也就那句“外人”听着还算顺耳，他是在掂量，那我得帮衬，教他辨辨道，就有点想拦着的心，到底还得人高兴。
“世道是不同了，我们局里那些，说的也都是人话，现在讲究新气象，真是好好的上规章，倒也不算都是吹的。”
不过说一套做一套的事哪里都有，特别唱戏这行当，要打根上扭转印象，可不是朝夕见效的，要尝那第一口鲜，靠的可不全是硬工夫。
“你的面子还不足么，隔了小几十年，我就藏了这一个宝还要被挖出来，谁能乐意？”
这就是说给他听的，叫他也知道知道我。对战的时候我们在上海，这一晃，还是叶老板那一句落叶归根触动了我，跟上趟奔回四九城，天下也变了。
“那都什么时候的事了，还拿出来说？”
我正想摆摆那人心难改的道理，这倒提起陈年旧事了，我自认虽然赚的不都是公义的钱，却也没做太多伤天害理的事，就那么几件捋不太清的，也已经时过境迁，唯独这位正主还抓着我打趣，可把他惯坏了。
“就，就没有的事。”不认就完了，诶。

他不怪我，我知道，只是我见过他最飞扬的样子，这些年慢慢地越懂得，就越为他可惜，他值得被更多人看见，不是过去那般对声色与技艺的追崇，而是更深、更高层次的仰慕，他值得，这也是那协会最打动我的地方，让我心甘情愿奔波。
“这是那协会初拟的邀请名单，八九不离十的，多半都答应了。”
这都是北京和全国行当里叫得出名字的人物，但不只是唱戏，还有剧作、剧评，往常戏院的经理有些的也赫然在榜，他不认得不奇怪，于是就解释起来，协会做的是协调发展的工作，不是换个台子搭帐篷。
“他们邀请你，是认可你，不过这不是轻松的活，上头文化部管着，那不是懂戏的，人家玩儿的是笔杆子，往后出本子、排剧带着任务，受那些指教，恐怕得委屈。”
早先他动过收徒弟的念头，我不想家里多外人，也担心他受累没答应，在外头的时候还好，真回了北京，这是唱戏最好的乐土，扎了根的怎么能不往上冒叶子，我不能再剪断他的梦想。
“协会自然有它的好处，可如果只是踏踏实实唱戏，”我点了点其中一个名字，“可以去这儿，戏剧学院。”

我自是愿意让他在家闲着，但世界变了，人的想法也跟着变了，真养着他，反倒有些辱没和亏待，记起那时从上海回北京，念棠一亮相还是惊了许多人，我为他骄傲。来回打听的那些人里头，有些另外施展的天地，我琢磨着能让他再挑一挑。
“我当然认可你。”
用过早茶，熬了大夜又起早的困顿劲儿就泛出来了，往旁边的躺椅上去偷个懒，还拖着念棠一道陪我，这是拈花玩扇的手，相伴过最好的年岁，还有什么不知足。
“是啊，在学院里教人唱戏，这才真正跳出了玩赏的行当，成了被认同的文化传承。”
想到些有趣的事，侧眼将人打量个究竟，“你们过去戏院里叫师父，入了学堂，那就不这么称呼了，得叫先生，叫老师。”
故意清了清嗓子，唇边漾出笑来，先喊出那一声，“梨老师？”

我哪儿是关心梨园传承，我的心思左不过就是系在他身上，他打趣我，也就稍稍紧了紧拳头，捏着念棠的指尖警告一下，便由着他。
手心里有些痒，这日头好得正是时候，半阖上眼感受，圈圈画画的，他是无意撩拨，我倒快当真了，就不让他动了，捉住它放在额上。念棠擦手的香脂都不用大路货，选出来的都是合意的，我把他惯得这样好，要是出去受苦受罪的活可不让。
“你会的都传出去，那得多费工夫。”可他要认准的事，是不会将就的，这就开始懊悔了，有些气不大顺，再听他埋汰自己就不乐意了。
“哪里不成，谁能比你好？”要么不去，要去，他便是最好的，“这唱戏，往后就是学问，你就是这里面最厉害的学问人。”
许久不听玉老板，他再提起倒也笑了，躺椅不大方便的，只虚搭在腰上揽着，那点倦就在这样的适意里慢慢消散了。
“玉老板受累，劳你给我瞧瞧，这内火虚燥的怎么治。”膀子就往回收了收，他招惹的，还得他解。

就这院子，离左右都隔了间的，能吵着谁，我没想让他接我，是疼他晚上耽搁工夫，我处处想着他，回来别说等个热乎的被窝，连人影都见不着，这通脾气琢磨着不算冤枉他，看念棠入了座我便不拿眼瞧了，手里盘两个核桃，天气见热，不多会儿就汗渍渍的，做点样子也不像，就重重搁台上。
“空着手啊，我还道你是不是出去买什么好的等我。”
这些年我们还没分开过这么久，就是那动荡的日子，也几乎一直在一块儿，这回赶上他学院要忙，索性让他痛快点亮亮本事，我打着算盘，等我回来这新鲜劲儿也差不多过了，就紧着做老师的本分，应该不至于多劳碌，看来是我太放心了。
眼光这么一瞥，再定睛去，看出点倦色，毕竟不是二三十岁那会儿了，手比意识更快，已经伸出去摸了摸念棠的脸颊，嘴里也啧出声，很是不满。
“你是不是瘦了点儿？”还没到大暑，就算苦夏也没轮上趟，“你就是不听我的。”
手收回来放在膝盖上，盯着它想打一记，怎么就没忍住漏了底了，和对面那人一样，都不老实。

我倒是想真发个火，念棠不待我说，自己就先认了错，这口气不上不下悬在空中，再听他提从前，劲儿就泄了，还管什么玩物，连忙反握住手。我是拿他没办法了，他吃定了我，他知不知道不要紧，我心里清楚。
“我又不是只爱你从前。”
站起来走到念棠身边去揽着他肩膀，明明都到夏天了，抱着也不嫌腻，我笑话他哄我的伎俩，却是非常受用的，那安排满满当当，浑身都熨帖了。
“你在学堂里哄娃娃，回家又拿来对付我，当我也是孩子呢。”不禁笑起来，低头碰了碰他的发旋，“就是工人上班也有休息的，我可不能一回来就坏了梨老师勤进的名声，正好先歇两天，到放假的时候你再好好陪我。”
给那两个好字加了重音，门口婆子喊面好了，我按着念棠肩膀不让他起了，应声门端进来的是两碗。
“我就按这份料下的，要是面都好了你还没回来，那可没这么便宜你。”
什么都别忙了，不如陪我吃点东西，生活无非一口好食两双筷。

年轻的时候周转于商场、战场，名利在那样的岁月间摇摇欲坠朝不保夕，凡事爱藏着点心思，叫人摸不透才好，但在念棠面前我一贯是坦荡的，虽然未见得是商量，却也没瞒着他什么事，除了偶尔奉送的惊喜，我不需要对他也怀着秘密，他对我也同样如此。
念棠鲜少对我提什么要求，他的知足让我总觉得还可以待他更好一些，于是这会儿提出收个义子，我知道他上心了。并没有立刻就作什么答复，而是安安稳稳吃完面，没有赶一步，也没有刻意拿腔作调，我放下碗筷向他看去，虽然说的是问句，答案却心照不宣。
“你想他收义子？”这才几天，哪个小子就这么对他的胃口，我确实有点好奇。
我并没有什么寂寞的感觉，常人说的养子防老、膝下承欢、天伦之乐诸如此类，在我认定这个人的时候就明白注定是要舍弃的，但念棠呢，这种写在天性里的渴望，是我不能及。若非如此，只是单纯的中意的话，那我也得多看两眼。
“什么来路，隔天带回来看看。”倒是想起一桩，却是这事可叫我开怀之处，“到时候，你怎么与他介绍我？”

穷人家的孩子，被念棠看上了，要真有这个善缘，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都应该算好事，特别是那个小子，肯定是沾光的。
“你不要剃头担子一头热，有些穷人家的孩子，骨头反而硬，人家未必就见你的情。”
我也不是故意要给念棠泼冷水，事实确实如此，他琢磨着这个事儿，恐怕也是想着和我说了再详细打算。我看他把鸡蛋挪给我，倒是笑了，也不客气，没两口就吃掉了，这原是替他准备的，倒便宜了我。
“你可别想用个鸡蛋就收买我，”但我还是心甘情愿钻了他的套，“好，那就见见，我倒不信还能挑剔你，他敢？”
念棠不应我的玩笑，可真看他为这个犯愁，我又想着他的难处了，既在学院挂了职，师德师风都讲究，新世界毕竟不同往日，怎舍得为一时欢喜叫他落了话柄。
给他把吃完的碗拿下来，宽慰起他来，“别想，见了再说。”

我就是怕那孩子误会他的好意，但既然念棠说他们投缘，那就不止是他自己看着欢喜了，这原也应当，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他的。
我们玉老板随口就起范儿，一个简单的招式搭上轻柔婉转的念白，他带着笑的，而我早就被收服，满心满眼莫不舒坦，真是个狡猾人。
把伸到眼前的手压下来扣在桌子上，我给他的兰花指捋顺了，替他轻轻揉着掌上的关节，想装个没好气的样子也不像。
“我看你都安排好了。”义父，干爹，即便孩子现在还小，长大了也能明白，我从来没怕过他会遮掩，只是不想添麻烦，但还是被念棠的真挚打动了，他总能明白我哪里最柔软。
我一直想平等待他，可他真的没有那么依赖我时，又难免感慨，最终也只能莫名其妙地叹出一句，“日子啊，是真的越来越好过了。”

瞧瞧，这人知道怎么拿捏我了，我说不用他陪着吧，还不领情，倒显得我故意似的，不过既然念棠都这么体贴了，我当然一万个乐意，这一天过得格外惬意，我们经过那些动乱的日子，眼下再没什么好担忧的，就该这么舒舒服服的享受起来。
“要不是你忙，就想带你一起去了，山西还是有些东西能看看的。”
我看见那小子的时候脸上的笑还没收回去，只当哪个孩子走错了路，或者恰巧在这儿等着什么人，他还真是等着人，等的就是我的人。
“他就是小川儿？”念棠看过来，我明白了，眼中对着他的柔和没有淡下去，让他别慌，没有在自家门口被个娃儿吓着的道理。
我上前去，丝毫没有障碍地受他这一跪，只是颜色不太好，这不知轻重的，果真是个孩子。
“起来！这是什么地方，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欺负你，你要伸冤往市长大院去，这可不是什么青天衙门，大马路上的，你要给谁丢脸？”
念棠要收他，也得他经得起。
“都进来吧。”我看了一眼念棠，点了点头，先跨进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