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狠手辣攻（江芹）×清冷隐忍受（君洛）

江芹迷恋君洛的酮体，柔软，苍白，可以掌控。就如现下他倚在雕花木床边看向他，素色长衫勾勒出秀雅的锁骨和肩头，墨发绾结玉簪，消瘦的下颌有锐利的折角，薄唇柔软干燥，浓黑的眼睫因紧张不安地颤动，眼中依恋如同婴孩。
这样美，这样脆弱，本应被怜惜如稀世珍宝，垫了绸缎软垫小心翼翼地收进格子里，无人搅扰时才捧出来细细赏玩。可惜的是，世上无人比他江芹更清楚，眼前人的柔弱只在他身侧。君洛身手矫捷，能挥三尺剑弯六钧弓，不然也不会在他叛教兵败时，一人一剑救他出九重军阵。那时的君洛，一身素色衣衫浴血而红，鲜艳得如同荒原上寂静生长的虞美人。
那时正当魔教教主病亡人心惶惶，他乘机叛教，教主之子率众而攻，落败之时左护法君洛于乱军中相救，以二人素来的情谊，如此可不就是虞姬么？
可笑，若非是他查出当年君洛带领教众亲手屠了江家满门，单留他一个收入教中为徒，以此年仅十七位列护法，他还真信了这份深情款款。更可气的是他大病一场忘却前情，君洛亲自授以法术武功，二人厮守五年，竟也生出情愫。屠门一事更是被君洛瞒得铁桶一般，直到他机缘巧合下知晓前情。
在江芹心里，君洛的身子美艳如花，也是朵罂粟，生得再像虞美人，也是淬了毒的。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江芹等得教主病亡教中大乱之时，带领一众心腹叛教，企图摧折魔教的基业。而这摧折不可谓毫无私心，君洛忠于魔教，他便亲手将他的心血摧毁。被迫在教众和爱人之间做出抉择，无论选择哪个，左护法大概都会难受的吧。可江芹不曾想到的是，君洛会拼了性命救他，杀出重围后利用手下旧部势力携他潜逃，隐姓埋名落脚在一处江南小镇，依靠手底下几个铺子赚营生。
就此放下仇恨，陪着屠他满门的凶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江芹做不到。君洛的温声软语换来的是江芹的嘲讽伤害，日复一日无休无止。大概出于理亏，君洛从不反抗，即使被他伤到痛极时也默默承受，逆来顺受的模样落在江芹眼中，更是低贱到尘埃里。
此时的君洛大概是身子不适，修长莹润的手搭在上腹，长眉微蹙，琥珀色的眼瞳有些失神，巴掌大的小脸瓷白，在昏暗的室内也能看得分明。
江芹朦胧地想起，午间君洛出门应酬周旋，想来是给官场那群老狐狸们灌了酒，现下发作起来，定然不会好受。他倒不急着看君洛情况如何，心底隐隐的担忧也被压下去。别开眼不去看君洛，在桌前坐下，背对着他自顾自调弄着什么，青瓷碗勺相碰叮当作响。
君洛忽而生出几分难过，回首过去他数次幻想过和江芹一同生活的模样，却从未想到如此，共处一室却不及形同陌路。长睫颤了几颤终是垂下，屋子里静极，只听得碗碟不时突兀的脆响。

江芹停了动作。
来到千潭镇已有三年，一直是君洛打理着手底下三四个铺子，供二人衣食。五年情谊，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曾同生共死互剖金兰，他到底不能下手杀了君洛，但也绝不愿让他过得舒心。这三年来他轻而易举地撕碎君洛创造的温情，当面倒掉他为他做的甜羹，不冷不热地划清与他的关系……之后心情颇佳地看着君洛红了眼角，故作坚强地抿着薄唇。
还记得三年前，君洛初次被他狠狠地伤害过后哑着嗓儿问，若是他听话，能不能回到从前。
他怎么回答的来着？
他近乎残忍地盯着那双好看的眸子，一字一字地说，我和左护法怎会有从前呢？逢场作戏罢了。他清楚地看见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破碎掉。
日落西山，余晖朦胧了屋里屋外，江芹点起红烛，提着错金暗花酒壶走到床边。君洛看清他手中之物时，眼眸一颤，樱唇都褪去颜色。江芹没有出声，斟满一杯递去。君洛到底不会违逆，接过一饮而尽，眼角有细碎的晶莹滑落。
那不是令他饮后痛得辗转的烈酒，只是加过许多蜜糖的温水而已，似乎还能嗅到一缕药香。
江芹观赏着君洛的眼泪和一瞬的怔愣，讽刺地勾唇一笑：“左护法莫非以为，人人都是做惯恶事却能心安理得的么？”
原来尝过甜之后的苦这般难以承受，君洛低眉掩过眸中的受伤，江芹却捏住他瘦得尖锐的下颌，强迫他将脆弱显露给他看。
摇动的烛光下，因竭力忍住泪水泛起嫣红的小脸上横陈着泪痕未干，弯月似的眼睫震颤若蝶，如带着晨露的虞美人娇艳欲滴，江芹看得失了神。
恍惚也只停留了一瞬，他毫不留情地甩开手，方才不加控制的力道在君洛下颌处落下淡青色的淤痕。君洛却先眨眨眼笑了笑，道：“是我对不住小芹，天色已晚，小芹且早些安歇，莫要想太多了。”
江芹抱臂倚在墙边，二人之间，似乎永远是君洛先退一步，向他道歉、安抚他，江芹时常会想，当他将对不住挂在嘴边时，内心有没有一点点歉疚？
他回想起与君洛一同立在荒原上，大片大片的虞美人盛开着，嫣红的花瓣在暮色中摇曳欲燃，肆意地显露妖异的动人心魄的美。君洛忽然望向他，声线中有毫不掩饰的急切和希冀，他说他已经自由，若是什么时候江芹厌倦了，能否与他一起，寻一处僻静水乡花前月下煮酒烹茶。
君洛得偿所愿，可他呢？十七岁那年他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想起母亲和长姐惨死他痛得发抖，十七载的温暖一朝粉碎，他在得知真相后如坠冰窟，将自己关进试练塔两日两夜，身上落下一辈子去不掉的疤痕。那时他便关闭了心门，接下无数任务，用刀尖舔血的日日夜夜，换来了誓死跟随的心腹和日渐加增的威望。
君洛对他的蜕变欣喜并心疼，却对为何如此并不知情，自荒原上不顾一切地袒露后，他对江芹不可言说的心思光明正大起来。江芹依旧陪他去看荒原上的虞美人，却沉默许多，对君洛的每一份温情每一丝笑容，都化成任务中的杀伐果决。
他一直不解，君洛如何在屠门后却对他留情，他没有心么？对他笑的时候，心底里难道连愧疚都不曾涌起一分一毫？
月色渐明，柔光穿堂入室，君洛饮下的水缓解了酒劲，与江芹共处一室却使他有些沉醉，红烛冉冉，他记不清上次这般是什么时候了。江芹没有离开，他便贪心地想要这漏夜无限伸长，他看得出今晚江芹眸子里没有往时刻骨铭心的恨。三年过去他早已放弃奢求原谅，阻隔在二人之间的世仇又怎可能磨平，他只求能长长久久陪在小芹身边，小芹接受也好厌恶也罢，总不至于弃了他，尝过陪伴滋味的人更惧怕孤独，就由着性子赖在小芹身边吧。
这样想着，却只敢将眼眸盯在红绡帐顶的挑花上，眼里细碎的光摇摇欲坠。好在没有落下来，做错了的人，无论多痛，大概都是没有资格先哭的，他幽幽地想着。
江芹没有错过君洛眼中的泪光，但当他发现自己居然想替他拭去时，冰冷的回忆毒蛇一般缠上他，他怎么能够怜悯一个残忍的杀手？于是他俯下身子，暧昧地将气息吹在君洛耳后，他对他说，知道么？连想想在教中与左护法的逢场作戏都令我反胃呢。
他看到君洛双颊涌起的血色无声褪去，惶然地重复着让他去歇息，声音喑哑颤抖得不成样子。江芹勾了勾唇，头也不回地离去。

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也许遍体鳞伤一身狼狈，也许酣畅淋漓春风得意。造化弄人于鼓掌，人心不甘，是以有七苦，只可惜人生一世，又有几人尘网回身，了悟兰因？惟叹一句众生皆苦，埋首于蜗角蝇头罢了。
午间，江芹匆匆回房，却撞见君洛从回廊走来，便侧身挡在门前。君洛见他神色不豫，讨好地低声唤他：“小芹，绸缎庄新送来衣裳，试试可合身？”一面说，一面将木匣子递上，透过琉璃盖子可以看到内里是一件叠的整齐的天青色衣裳，匣子是君洛自己的，侧面绘了虞美人的纹样，大朵大朵的花开得肆意风雅。
江芹没有伸手去接，狭长的眼眸满溢着讽刺：“这么多年，左护法竟然半分悔意也没有么？带我来这偏僻小镇，赐予我优渥的衣食，莫非看我仰人鼻息而活便如此取悦左护法么？哦，莫非是左护法在对我用怀柔之计不成？如此说来，魔教左护法不仅武功高强，也是忠心地很呐，可惜再忠心，也不过是那妖女手下的一条狗。”
君洛双颊倏然失了血色，只听得江芹一声一声拒人千里之外的“左护法”，仿佛一柄匕首反复扎进他的心口，挑开他最疼痛的伤疤：那左护法之位是用你最爱之人合族的性命换回的！他双目失神，蹲下身子拼命用手掩住双耳，喃喃地说着：“不要……求你，不要再说……”清瘦的胸膛硌在木匣的棱上，生疼，君洛却更加用力地将上身捺在匣子上，只希望身体再疼一点，好压过心底翻涌的痛。
江芹看见眼前人几乎蜷缩成小小一团，心底竟生出一点朦胧的痛意，涌入脑海的伤人话语也说不出口了，他默然无语站立片时，想起另一桩事要办，撇下君洛，匆匆取了荷包出府。
君洛在江芹离开后才缓缓起身，却骤然感到一阵眩晕心悸。算算已是望日，也到了发作的时候，君洛苍白着脸倚在墙边喘息一阵，才将匣子送进屋里，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前，而后顾不得其他，跌跌撞撞地向春秋阁赶去。
方入阁中，君洛几乎支持不住地软倒在榻边，浅得辨不出颜色的唇边溢出一丝血线，在惨白的肌肤映衬下触目惊心。回心散，以药回心，将心有贰念的下属牢拢在自己身侧。每月既望前后发作，先是眩晕心悸，而后整日周身无力、痛若蚀骨，此时如若强提内力压制，疼痛便会随之延长，惟有服用解药方可缓解，而想要根除却需要另一种与解药完全不相干的丸药，是以除去制药之人无人知晓。
君洛服过两次回心散，初次是替了江芹，江芹出塔之后赐药解除，二次是为求得少主信任，君洛既已选择跟从江芹，兵败后隐于江南，自是无从解除，唯有生生捱过。三年间君洛已经捱过了数十次发作，却从未告诉小芹，怕吓到他，更怕小芹因此认定了自己是累赘和麻烦，从而彻底厌弃了他。发病时每每躲藏起来，一个人默默忍耐，还要数着更漏，强提着内力像往常一样唤江芹晨起、为他备下三餐饭食。不知是幸运抑或是更大的不幸，因着江芹的疏忽，他中回心散一毒之事竟未曾被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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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芹被窗前啁啾的鸟鸣唤醒时，已是日上三竿，却一直不见君洛，心下生出几分异样来。
君洛在教中便惯于早起，每每教他习武皆是清晨，那时江芹一颗心都在他身上，竟能每日早早起来候在君洛门前，落在教众眼里颇有程门立雪的意味。而后江芹知晓自己身世，将自己关入试练塔，不过是因着教中规定，教徒出塔之后便不再跟随左护法习武，好躲开君洛，不必与仇人虚与委蛇。
自打三年前兵败后来到水乡，他很是落魄了一阵，夜里用一杯杯纯酿灌醉自己，闷头不分昼夜地睡。君洛怕他茶饭不时坏了身体，便依着时辰为他送一日三餐，唤他用饭。他醉酒无状，头脑也不甚清明，时而借着酒劲伤人，有次甚至用沉水砚打在君洛背后，君洛伏在床边足有一盏茶功夫才摇摇晃晃地立起，脸色白得吓人，仍不忘收拾了一地狼藉。
君洛却并未因此放弃，三年来，纵是江芹早已不再沉湎樽前，纵是江芹打碎了几回屋子里的陈设，推他、骂他、折腾他，君洛依然每日清晨唤他起身。后来江芹索性无视，偶尔扫向君洛的眼神也冷淡如冰，可君洛无措地轻咬下唇，小心翼翼地绽出笑容唤他的一幕却常常晃在他眼前，不时跳出来扯得他心底隐隐发酸。今日却不见君洛踪影，莫非向来康健的左护法生病了，还病得无法下床走动？
反复想了一想，江芹还是幸灾乐祸地走来春秋阁，门倒不曾关，只是眼前的景象着实令他吃惊：床上的被褥整齐分明不曾动过，君洛伏在地上阖眸似已入睡，眼底两片青苍暗色却昭示他一夜未眠，向来白皙的面颊飞起两片艳丽绯红，想来是在青石砖上睡了一宿，现下着凉起了烧。江芹嘴角勾起一个颇为恶劣的嘲讽的笑，堂堂左护法原来也会为了博取他的怜惜去用拙劣的苦肉计，正巧他今日得闲，不若陪他玩玩。
君洛昨夜并未安眠片时，回心散药性发散得厉害，他本是想着还要晨起照料江芹，强压着内力任那药力肆虐了一夜。青砖地上熬一宿，饶是常人也要过了寒气风寒起烧，何况加之药物，由此夤夜便起了高热。本想为小芹做早膳，可惜身子经过三年的虚耗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稍有动作便眩晕不已，回想次次发作，自己聚起内力的时间一回短似一回，不禁从心底里恼恨这身子越发没用，一时又忧心江芹越性贪睡，饮食失时坏了胃腑。
正自煎熬着，忽而身子一轻，落入一个温暖而坚实的臂弯，不禁勾唇苦笑一下，大抵是疼到极处天可怜见，予他一梦浮生，鸦翅般的眼睫颤了几颤，究竟不愿意睁开。但愿上天亦怜他沉绵枕席不由自主因而怀抱私心，涎着脸皮着意要延长上天的赐予，万万不要坏了这一时半刻的良辰。
江芹打横抱起君洛的那一刻便弃了刁难的心思，怀中人轻得令人心疼，身上的衣物早已被层层汗水浸得透湿，唇瓣是失了血色的素白，平日里顾盼生辉的一双眸子安安静静的阖着，眼睫时而不安地震颤，仿佛梦到了极可怕的事物，又或许是受着磨人的高热睡也睡不稳。不做他想连忙替君洛解了衣裳，将只着亵衣的人儿安置在床边，抖开锦被盖在他身上，轻轻地掖住被角漏风处。

自打二人来到江南，他头一回见君洛如斯脆弱，也头一回知晓自己以为“素来康健”的左护法也会被疾病折磨得人事不省。不过一夜之间，君洛仿佛又清减几分，一床算不得厚的凉被下几乎快要看不出身形起伏，饶是给安置在床边也不安分，薄唇开合，单薄的眼皮下眼珠儿急急转着，身子颤抖得如同三秋风中欲坠的叶。难言的恐慌自心底升腾弥散，他忍不住低声唤，声音中不自觉带了几分凄惶：“阿洛，你看看我，不要睡，阿洛……”
君洛被无处不在的疼包围，几次神志涣散又费力聚拢，虽未将这几声漏过去，可也分不清，只当做是梦，可锦被下身子渐渐生出的暖意骗不得人……
是小芹来救他了罢？他的小芹那样善良，便是隔着血海深仇，还愿意在他痛得支持不住时将他抱上床，替他盖好被子掖紧被角……
其实，不必如此怜惜他的，他拖着破败的身子，不过为跟在小芹身侧，护他一世安稳，便是对自己犯下的滔天罪行的救赎……
也许小芹此番只是给一颗甜枣，那清脆的一巴掌会在他最为脆弱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到来，打碎他全部的幻想和绮梦，纵然如此，他也心甘情愿……
零散的碎片如流沙般划过脑海，混混沌沌地想着，只觉得疼痛又重了些许，周身经络似是被狠狠撕扯，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想来时辰也快到了，忍过便是。
江芹几乎不敢碰到君洛，只能将春秋阁的门窗尽数关闭，又点起手炉放在床侧，自己执着一方帕子替他拭去额上绵密的细汗。君洛平躺在床边，眉目纠结着似是受着极难过的苦楚，却不见挣扎辗转，只在喉咙里模糊地发出几声支离破碎的呻吟。江芹凑近去听，只听得好似反反复复念着一个“七”字，一时竟也猜不透有何深意。
君洛忽然挣扎起来，瘦得有些锋锐的下颌微微抬起，淡粉的喉结软软地滑动几下，锦被下十指无意识地屈伸，江芹虽不明所以，却再看不得他孤零零受那煎熬折磨，忙将他扶起靠在怀中，手臂环着君洛的肩，两掌合着为他捂手。滚烫的热度透过衣衫传来，江芹心底一紧，伸手在床板上叩出一串节奏，一个黑衣人应声从梁间飞身落下，江芹冷眼沉声道：“还不快去请大夫救你主子！”黑衣人微微颔首，不做迟疑领命而去。
此时已近午间，回心散的药性逐渐褪去，君洛神思清明几分，江芹唤出流风为他延医自然听在耳中，一霎间忧喜参半，心念一动催得病势凶险三分，缠绵不散的头痛越发磨人，浓黑的眼睫扑闪一阵便张开，却对上江芹冷若冰霜的眸子，被那利剑般的眼神刺得心头一痛，慌忙移开视线。
江芹冷笑一声推开君洛，任他撑不住身子重重磕在床头的雕花上，仰头看向梁间某处，嘴角扬起，语气却森寒如冰：“左护法不解释一下么？”君洛咬着唇瓣忍过一阵眩晕，别开眼轻声道：“小芹知晓了。”

说话间流风已将大夫请到，江芹让开几步容老人诊治，脸色却不免难看。老人精于岐黄之术，却无法诊出回心散之毒，只按风寒开了几剂发散的方子。江芹送走大夫，命流风前去煎药，回身重重阖上春秋阁的门，沉着脸向床边走去。
初到江南时君洛许诺过会听话，江芹便令他同部众断绝往来。君洛经营一众酒楼茶室绫罗铺子总不是平白无故，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之处极易铺展眼线打探消息，江芹并非白白位列暗部之首，自是知晓其中的弯绕。君洛在府中并未安排小厮，他可不信叛逃的左护法会对魔教毫无防范，自然是有人埋伏暗处，只是君洛并未限制自己来去，也懒待为了这等事同他争执。今日情况紧急便随手以教中暗语敲了救急的信号，不想果然将君洛部众叫出，可转念一想，这又何尝不是君洛在试探？先是苦肉计让自己乱了阵脚，如若自己知晓，必会召令教众，而君洛在他召出流风后立即醒来，若非着意试探，又做何解释？说不准还背着他勾结魔教，一个叛逃之人却还能保定自身，定是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回想起教中的种种蜚短流长，心念电转之间，将前时生出的怜惜心思一概挥去，满心满眼只看到一样，便是君洛又一次使手段耍弄自己。
怒火倏然涌上心头，面上却出离的镇静，唇边的笑意浅浅似能将人封冻，不紧不慢地启唇：“原以为左护法心狠手辣，不想却还是个痴情的人儿，离开魔教三载，心里还惦念着旧情人，倒真是藕断丝连！”两指掐住君洛的下颌，眸子里的奚落和嘲讽丝毫不加掩饰。
君洛垂下眸子掩过痛色，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压抑住虚喘道：“君洛……只钟情……小芹，从未……”
“是么？”江芹冷笑一声打断君洛，手上不觉添了几分力气，君洛被那力道掐得干呕几下，江芹一松手便软倒在床侧。飞瀑般的墨发逶迤，肌肤牙白，眉目清冷如画，高烧在两颊晕染的绯红还未褪去，平添媚色，抬眼时，也许是高烧反应，也许是心里疼得狠，一双眸子里水色凄迷，琥珀色的瞳仁微颤，眼白泛着淡淡红色，实在好看得紧。
江芹冷眼看着君洛咳得撕心裂肺，抱臂冷笑道：“左护法不必遮掩，那妖女房中夜半来天明去，跟野种也不清不楚的，除却左护法这般男生女相姿容上乘，又能有谁？谁能想到堂堂魔教左护法，竟比那水月楼里的还脏呢。”
这句话太过刻重，君洛咳得几乎喘不过气，修长的手指攥着衣领，骨节用力到泛白，身体上的痛苦承受不住，神思一瞬间恍惚起来。那时教主夜夜唤他伺候，教众里自然是流言四起，唯有小芹不为所动，依旧日日缠着他练武。
原来，连那些他视若珍宝的情谊和信任，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么？
他有些讷讷地看向江芹，澄澈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熄灭了，空余死水般了无生气的平静，惨然轻笑一声，道：“小芹说的不错……”面上的悲戚却为容颜更添三分脆弱，竟比女儿家还娇艳。

他活该。
他居然奢求小芹的信任，人非圣贤，是非面前孰能尽数分辨？不过是兼听求明，心一乱便不免偏信。小芹想必心底里先下了定论，即使自己辩驳，不信终归是不信的，何况众口一词，字字句句指他魅惑教主放荡不检。小芹在教中信任他，哪怕是装出来的，至少赐予他那样长久的欢愉，是他得陇望蜀不知满足。罢了罢了，他欠小芹的总归是还不清，既然离不开了，他不介意用一辈子来偿。君洛喉结微动，忽而抬眼睃着他，眉梢眼角具是笑意，眸子却幽深如潭水，薄唇略勾轻声道：“在下并非女子，也要求个节烈么？”
江芹愕然。君洛生就一副好颜色，只是他素来性子冷清，常是凛然不可犯的模样，如今着意学那风流样子，仅一个抬眸便勾得人移不开眼。而此刻，那薄唇吐出的轻佻字句却使他怒不可遏，他一把攥住君洛幼圆的肩头，单薄的衣衫在蛮力的撕扯下崩裂开来。君洛疼得瑟缩一下，苍白的皮肤上浮起衣物勒出的红痕，不能再亏欠小芹了，他随即弃了躲闪的念头，一任江芹将他的双手绑缚于床柱。高热未退，眼前的景象也模糊起来，暴露在微凉空气里的身子不住地发抖，冷汗一层层渗出，心跳如鼓。强压下身子的难过，左不过又是一场折磨，小芹心软，总不至于要他的命。
下一刻却被迫得睁圆了眼，挣扎如一尾濒死的鱼。不，不要这样罚他，他宁愿受尽魔教刑罚，也不愿再落入旧日的梦魇……给高热烧得通红的双目噙不住泪水，顺着脸颊一串串落下，打湿床头一片锦衾。江芹丝毫不理会人儿的挣扎，一手卡住君洛修长的颈，将整瓶的药倒在光洁的后背，一双手毫不怜惜地游走，将凝脂般的肌肤掐得青紫斑驳，也将药带至身子各处。
药效发散得太快，君洛掐破掌心也受不住周身的难过，高烧的冷和药物的热交替着发作，窗外是死寂般的沉黑，一轮皎月隐在云层之后，仿佛回到教中那些不堪言说的日子。虚喘一阵急似一阵，冷清的眸子被强迫染上媚色，看向江芹时也逐渐无法聚焦，破碎的声音急不可耐地冲出口，却半分缓解不得心头的恐惧。江芹冷笑着看君洛在药物作用下辗转难耐，娇俏的小脸如精怪般勾魂摄魄，邪气地笑着凑近了去，炙热的气息喷在君洛耳畔：“求我啊左护法，求我给你解脱。”
君洛几乎瞬间僵住，满眼俱是绝望和凋零。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话语，在他几乎被药物控制身子和心神再也熬不住的时分，利剑一般穿透心底的伤疤。细弱的手腕猛地挣断布条，浮起两道肿痕，人却顾不得疼似的蜷缩进墙角，手臂颤抖得快要环不住膝头。
在教主房内的软塌上辗转反侧时，尚可以念着小芹，可如今，药却是小芹亲手所涂。他想起在任务中伤势过重被弃于荒野，夜露湿衣，失血吞噬着他的感觉，漫天满地的孤寂如潮水般涌来，却不再有那个救他性命的少年。眸光涣散地看向江芹，桃花眼中泪水盈盈，开口语无伦次：“嗯……难，难受……求……”求什么呢？还不曾思量，身子便受不住昏过去。
君洛脆弱的模样点燃了江芹心中的暴虐，竟不管不顾抓着一头乌发将昏迷的君洛拖出墙角。君洛给急痛激出几声闷哼，长睫眨动几下缓缓抬起，水光潋滟的眸子满是哀求。江芹强迫他跪在床上，可高热和药物作用下的身子又哪里跪得住，手臂支撑不得，一阵咳嗽带得脊背狠狠地折下去。江芹却较劲似的抽了衣带将君洛双臂反剪在身后，提着手腕将人抬起来。君洛痛得哭哑了嗓子，也换不回眼前人半分怜惜，等到江芹回神解下衣带时，药效已过。君洛软瘫在床，脸色灰败，眼睛失了神地盯住帐顶的流苏，唇瓣被咬得破碎，腕上的肿痕已被磨破，身上更是青紫斑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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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狂风暴雨，江芹出了春秋阁便再没回来，流风煎好的药被他打翻在地，沉褐的汁液干在青砖地上，好似枯萎的花团。君洛在一场折辱后烧得昏昏沉沉，摸索着要找薄被时，腕上的伤口又被挣开，连续的疼痛和断水断食已将身子熬得极为虚弱，半梦半醒之间，层层冷汗将身下的锦衾浸染得湿冷如泥沼。
这次是不是活不成了？君洛勾了一下唇角，疼，都给咬破了，舌尖儿一触，血腥气便充斥口中。小芹误会也好，佯装糊涂也罢，总是不肯相信他的，就像是刚来镇上时的那些借着酒劲的疯癫，未必是真醉，眉眼间的恨意却做不得假。这回发作，想来是当真厌弃了他罢，也是，血海深仇哪里是些许儿女情长能抹平的呢？就算小芹曾经思慕过自己，也不过是失了记忆的缘故，做贼偷来一星半点的温情，被捉到后却还不想放手，实在大不该……
一阵阵地咳嗽和干呕交替，大半个身子探出床外，强撑着坐起，桌上铜镜里模模糊糊映出一张憔悴苍白的脸，若非眼尾面靥如被凤仙花揉出的汁子浸过般红艳，几乎消融于夜色深沉。帘外雨声潺潺，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心底没来由一阵空落，竟迫切地想要见一见小芹，仿佛见一面便能将那空落结结实实地填满，人熟睡时是离了爱恨情仇的，只消牢牢刻进脑海，再不必连梦中都是小芹冷眼相待的模样。心念一起，身上便仿佛添了几分力气，换了平日里不常穿的白袍，梳不起发髻，索性散了满头青丝，每一个动作皆伴着压抑不住的虚喘和额角的簌簌而下的冷汗，眼眸却出奇地亮，仿佛以一身骨血为烛，拼命似的燃烧，只待化为灰烬方休。
掀起帘子的手指细瘦而白几近无力，君洛却还是踉跄着踏进风雨中，这大抵是他命里最后一次见小芹了，是以一分一秒也不愿耽搁。中了回心散的身子是养不好了，只能眼瞅着一日日衰败下去，何况自己早厌了这副皮囊，忙于打理酒楼茶肆，也顾不得“切忌忧思”的医嘱，今日这般病势汹汹，想来时日无多，将来若是痛得厉害离不得床榻，心底也好有个念想。心中急切，脚下却不敢不当心，怕自己失了力气起不得身，失了见小芹的机会。
雨声如溪声，和着心跳如鼓，扶着墙边儿走，雨水沿着垣墙上的云纹瓦当滴落，不过几步路便将身子浇得透湿。本就高烧虚软的身子给寒气一沁，更是难捱，咳嗽了几遭，次次都似要将身子对折一般，却也顾不得停下来歇气，虚喘着还要赶路。

上天待痴情人常常过分刻薄，君洛踉跄着走进流云阁时，却只见得一片漆黑，摸索着点燃红烛，连雕花床上的被褥都还是自己早上叠起的样子，齐齐整整不曾移动过半分。原是气极了自个儿的屋子也不愿回么？君洛立了半晌，自嘲地牵了牵唇角，终究是自己痴心妄想，或许哪里有他这个仇人在便不能称之为家。思来想去，却还是怕小芹回来房中昏暗，颤抖着手剪了灯芯，将光拨亮了些。
来时强撑着一身病骨，此刻想回去却难如登天，摇摇晃晃地站直身子，没走两步双腿便软得站立不住，头也一阵阵晕眩。君洛扶着门前的廊柱站了片刻，寒气缓缓浸过全身，不多时便咳得喉间满是血腥气。知觉抽离的那一刻，他反倒有点可惜身上这白袍，到底是染了泥淖，想来自己在小芹眼中也如这脏掉的白袍，或许只是泥淖，大凡靠近自己的都会被污染，待小芹大业完成，他便寻个僻静处，不声不响地了却残生，至于是穷困潦倒冻饿而亡，或是被昔日仇家追杀死于非命，总不会再带累小芹。
流风在君洛倒下去的一刻，终于忍不住从暗处飞身而出，将人打横抱起带回春秋阁。他自小跟从君洛，二人关系早已非同一般，对江芹和君洛的过往自是了然于心，屠门之事若放在素不相识的二人身上，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清白如明镜，可他二人早已纠缠不清。
从前他并非不曾劝阻君洛，不要接近江芹，一但日后他找回记忆，又该如何自处？君洛总是低垂了眼眸，唇角轻轻地勾一下，软软地说，千错万错都是他自己的错，小芹若是想起后还愿意要他，他便把一辈子赔给小芹。君洛还说，他的小芹心软，一定不舍得伤他，如果有来生，他希望能清清白白无罪无愆地陪小芹走一程。
流风想到此处，不免湿了眼角，心口如坠巨石，轻手轻脚地为君洛更换衣衫，将他扶回床上。待要去熬药时，袖口微微牵动一下，床上的人儿眼睫轻抖，素白的唇溢出几点声息：“药……多……熬些……”细瘦的指节揪着身下的锦衾，竟是将自个儿支撑起来。
流风应声而去，不多时便端来两碗棕褐色的药汁，良药苦口难进，特地熬得浓稠许多。还未等流风思索如何劝进，君洛攒起几分力气倾身取过瓷碗，就着颤巍巍的手大口咽下一整碗苦药，长久水米未进的胃腹霎时承受不住，一口一口呕湿了几条帕子，瓷碗也因手腕肿痛无力脱手滚在地上。
流风方才明白多熬药汁的用意，却已阻挡不及。眼见着君洛又端起一碗药灌下，掩住口拚命一般吞咽压制呕意，上挑的眼尾通红一片，黑白分明的眸子如同浸了水一般湿漉漉的。大约是自小伤病不断养成的习惯，又或是怕平白惹他人忧心，此刻虽被腹中汤药折磨得脸色惨白，虚汗不住地从额角往外渗，却要将手指在掌心掐出血迹，贝齿咬得下唇的血口全部崩开，只为朝向流风时面上的笑如同三月和煦春风：“这身子忒不争气。”喑哑的声音里犹带几分微浅歉意，下一刻却撑不住磕在枕上昏昏睡去。流风怕扰了他，拾起瓷碗隐出门外，春秋阁内复又陷入寂静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