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帝都为晴雪所洗，天空也是澄明干净的，几乎要变得透明起来。
今日再踏足洪家的胭脂铺，却没带小辞或阿鸾——这两个小丫头，一个陪李闻鸣顽去了，一个课业没做完，剩我孑然一人在这里逛。当然啦，有小钗陪着，可她实在太无趣，成日只能将母妃的叮嘱在我耳边翻来覆去地讲。我教她在门口等着，自己进去。
那艾娘子笑容满面的迎上来，给我介绍新进的一批胭脂水粉，的确气味也很独特，伸手去摸荷包，却尴尬地发现：今日出宫，忘记带钱了。

我时常在想，三哥将阿鳐留在长安是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第一枝里原来没有女眷，连女使也没有，同周既明沾染上干洗的女郎，多有流传在外的艳名。我注定不能给予她无微不至的、母亲似的关怀，连替她寻一位这样的婶娘也是绝不可能的。
可不论我怎么想，都已成定局了。三哥携程先生游山玩水，从前些日子的信上看，已至西塞了。
大漠是京官们很难一见的场景，我早有去不得的怨怼，然三哥更过分一些，他要我将阿鳐养出个闺秀模样。如若不是三嫂家书中的用词十分稳妥，我必要去信痛骂周三郎。
只为三嫂嘱托，我拉上也并不乐意的阿鳐来此处。寇娘子说，小女郎应当施一些朱粉的。然我并不通晓这个，只放她自个儿去选，我则独身一人，扎根于柜面的尾处。
目光倾斜时，瞧见了一位甚是眼熟的小娘子。往崇文馆授业时见过多次，同十公主坐在一处，时而嘀嘀咕咕的——可不正是长乐公主。此刻倒没了说小话的机灵劲儿，像是遇着了什么为难。
必然不是出于为人师长的疼惜——我算不得龙子凤孙正经的先生，我缓步靠近她。因客人颇多，而放弃了一些尊敬的称呼，只叫她，“小娘子，遇着什么麻烦了？”
（404）

那艾氏果真是个见钱眼开的，看我一脸为难，疑心我究竟有没有钱，但又打量我通身衣装金贵，一时间面露疑惑。正懊恼着，思忖要不要将小钗叫进来，堂堂大唐九公主，万不能被这市井小民看轻的。这时便忽闻一道耳熟的音色，乍一在我耳边响起，竟吓了我一跳。
回过神去看他，仔细打量了一眼，竟不是甚么眼生面孔，——我甚少见外男，除了母妃娘家的几位表兄弟，或是侍奉医署的珠哥哥，于是看他想是崇文馆的哪位学官。
“唔……”
当着他与艾娘子的面，实在不愿意说自己没钱，太拂面子。只好换个体面的说辞：“我荷包似乎丢了。”

比之滴粉搓酥的艾娘子——我听跑堂这样叫她，蛾眉曼睩的小娘子自然更胜一筹，更不必说，这是位公主，而艾娘子脸上的讥诮尚未褪去，又因为公主的这一席话，暴露了原始的嘴脸。
殿下出行竟孤身一人，荷包被盗也存疑，然而这些都没有殿下的颜面重要。
我了然地点头，“嗯，一会儿我便随你去报官，我记着，你的荷包不似凡品，上头的珠子都够买下这个柜面。”
这自然是胡诌。
“眼下你看上什么了？”
大有大包大揽的意思。

身侧的艾氏面色随着眼前人的一番话奇妙变幻，比起天上云霞移迁，有过之而无不及。好在眼前这位郎君看来十分识相，不免又在心中思忖，这究竟是崇文馆哪位先生——平日里在崇文馆传道受业的又不少是兢兢业业的学究大儒，他这样懂得变通的，倒很鲜见。
顺着他的话胡诌下去，“嗯，嗯，不错。”眼风一斜，乜了一眼顿时又满面谄媚的艾氏，十分疑惑，未免她其实是戏班子出身，否则又怎能这样精通变脸之法？
“喏，这盒胭脂。似是研入了玫瑰，闻起来这样香。其实这样的东西，宫……家里也是不少的，但是我看着这个盒子实在别致。”

待这些女儿家的物件，我并没有多少研究，阿鳐平日里并不爱看这些玩意儿——如若不是三嫂的嘱咐，我也不愿同她两相为难。里头用了什么料、闻着有什么香味儿我一概不知，只是顺着她说来，“您府上的，自然不是此处可比。既然看上了这个盒子——有劳艾娘子，此处的盒子总不能是你自个儿制的吧？”
尖酸刻薄的生意人最惹人厌，因而，我连买椟还珠的机会都不肯给。那一盒胭脂连见天日的机会也没有，我只问她，“劳烦艾娘子指个路，我想寻那位巧手的木匠。”
待两手空空地随公主出了胭脂铺的大门，我只收获了我同样空手而归的小侄女儿。不待我说什么，她倒先开了口，谓：“小叔好会呛人，那艾娘子脸色好生精彩！”

一场好戏落幕，与他并肩出了胭脂铺，便迎上来一个比我还小上几岁的小娘子，生得倒也算是玉雪可爱。待听到她所言，惊奇地开口：
“小叔？——这是您侄女呀。”
小叔带侄女出门买胭脂，这倒也算是稀罕事儿了。不过也许是因为我生在皇家，亲缘淡薄的缘故罢。
这会儿清闲了，与他回溯起方才的事来，“其实我钟意那个盒子，是因为上面的花样好看，恰巧近日在学画，因此便多看了几眼。”一顿，“不过，我看您很是眼熟……”

小丫头不受管教，连走路都一蹦一跳，没个正形儿，同天家之女并列，是很没规矩的。可我从来没约束过她，此刻也只伸出一只手牵着，免得她被门口的石阶绊倒，沉声应道，“是，臣管教不当，叫阿鳐唐突公主了。”
方才究竟是出于甚么才看上的盒子并不要紧，单单只为解一时之困也没什么。但公主解释了，我便听着，听了还不算，尚得迎合，“早听闻殿下擅工笔，名不虚传。”
又答，“臣俸职于户部，亦往来于崇文馆，的确曾与殿下有过'几面之缘'。”
可惜苦夏困人，不过一刻钟，她便睡过去了。

他眼下直言以“公主”相称，显然已识破我身份。说来惭愧，平日在崇文馆上课时，小动作不少，不知是否也被他看了去。这样一想，竟也有几分羞赧了。
“呃……算不得唐突，毕竟眼下是在宫外，不必如此拘礼。”
想了想，随口将话题转移，“唔，平日里，我皇兄们给我买胭脂倒是常有的，但倒也很少见叔叔带着侄女来的。”好奇道，“看来大人与您的侄女很亲厚？”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九州的公主，不论是在宫内还是宫外，同我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况且，方才这样讲的另一层意思并非为公主之尊，而是阿鳐散漫惯了，借此警告她罢了。
“她父母醉心山水，四处走了个遍，如今已在西塞了。”
手中一沉，果不其然，是小丫头听了这话起得闷闷不乐。我将她牵得牢些，又捏一捏。
“也是为遍访名医，带她去并不很合适。况且，兄长觉着我一人在长安太过'独'了，指派她来渡我。”
三言两语将小丫头抚顺。

他言及西塞，倒叫我平添几分好奇，语气中甚至带了几分艳羡与神往来，“没去过西塞，也分不清西塞同北塞——但是读过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讲得是西塞吗？”
平日里上课未好好听讲的弊端在此时展现无疑。
我生于大明宫，长于大明宫，就连宫墙之外、长安城的景致，亦叫我觉得新奇，莫说那书上写到的塞北江南了。
“原来如此。”

“是流经凉州的一条河，名作马成，以地处之，确切来说，是位于西北的。”
事实上，摩诘居士的诗作一经流传，三哥就观过此景。程先生的笔力浑厚不止现于书信，只用昏黄显示天地，绘出其中景象。
“不打紧的，纵然不曾身临其境，也能从书中、诗中、画中体味。公主如若有兴趣，或许也能使旁人长长见识呢。”

自从学画后，我的眼光便远远不拘于宫墙内一方天地了。大内可以入画的事物太少了，瑶花异草虽然多，但都不够壮阔。美人们的云鬓金步摇，又太奢丽。
“我未曾到过西塞，贸然画了，倒是班门弄斧。”
我在梦中见过西北的残阳。
“还望有朝一日可以亲临此景。”

作为一位公主，临边塞之景的缘由，或许不如她所想的纯粹。可那是她的期冀，不该由我撕破的幻境。我只能在心底盼着她不会一语成谶，又盼望着，她能得偿所愿。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