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无馀情

15.
　　金秀贤回到府邸，见道真等候在外，连忙加快步子迎上去：“你身子不会，不用每次都出来迎接的。这几天还好吗，火疾有没有复发？”
　　“已经好多了，这几天并没有发作过。”道真的脸色和世子一样苍白而不健康，但此时却因为激动而泛红，她退后一步，跟在金秀贤身后进了屋子，“几天前兄长过来，说因为世子的天花，各家都在准备祈福，相公你在宫中，不能主持这件事，他就多备了一份祭品送到府上来，我吩咐明尚将它送到寺庙，做了百日祈福。”
　　金秀贤听了，不置可否。
　　道真又问：“世子的病情到底怎样呢？听说情况很严重，几乎没有挺过来？”
　　金秀贤闭上眼睛，回想起那孩子在阴冷与灼热之间反复煎熬的景象，微微皱起眉头：“确实有些艰险，不过天花本来也是恶疾，这种危险也是可以预料的。”
　　“那世子嫔呢？听说世子嫔的病情并不严重？”
　　“是，世子嫔本来也要健康一些。”
　　提到“健康”这个词，道真微微有些失落。
　　金秀贤便劝道：“健康与否，都是老天决定的事，你不必太往心里去。”
　　“不，不是的。”道真摇摇头，“我知道自己这样是因为软弱，我……我听说奶娘和您说了丙申年的事？”
　　“是。”金秀贤点点头，“我能理解失去至亲的痛楚，但人既然活着，就应该把生活继续下去，哀痛是应该的，但逃避不应该，我是这么以为的。”
　　道真低头苦笑：“所以我才说是自己太软弱了，一直忘不掉……忘不掉……”
　　金秀贤很想安慰她几句，但张张嘴又觉得无话可说。
　　他到底还是不能对她感同身受，自然也就没有办法拿出真心去劝慰。
　　环顾四周，金秀贤发现柜子上摆了一盆嫣红的杜鹃花，便问道：“这花是什么时候摆上来的？”
　　道真连忙收敛了哀情：“我看到书房太空了，就派人搬来这盆花。相公之前不是放了一枝红梅在窗前吗，我想您也许喜欢这样漂亮的花。”
　　有点太热闹了。
　　金秀贤望着密密层层的杜鹃花想，轻轻点了点头：“我挺喜欢的，谢谢。”
　　“您不用这样客气的。”
　　道真大喜过望，正想说话，忽然听到明尚的声音：“老爷，朴大人来了。”
　　道真一听，连忙起身离开。
　　她前脚出去，朴基雄后脚就踏进来，望着妹妹远去的身影，无奈地合上扇子，状似苦恼地在帽檐上敲了敲。
　　“当初追着我要放风筝玩，现在见一面都难，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呀！”他一边说一边踢开鞋子踏进来，上下打量着金秀贤，“呦，瘦了不少呢，这次侍疾挺辛苦的吧。”
　　“辛苦是应该的。”金秀贤抬手请他坐下，为他倒一杯茶，“你来的正好，我有些话想问你。”
　　“难得还有你请教我的时候！”朴基雄兴奋地打开扇子，将上身凑近书桌，“什么事啊？”
　　“柳耆老的孙子柳兖安，和世子关系如何？”
　　“你问这个干什么？”朴基雄没想到竟然是这种问题，诧异地打量着他。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金秀贤淡淡说道。
　　“关系……一般吧。据我所知世子这人古怪得很，和谁都冷冷清清的，除了……”说到这里，他把眼珠转到金秀贤身上。
　　金秀贤明白他的意思，微微勾起嘴角。
　　朴基雄有点诧异，这人居然也会笑，旋即又琢磨出点味儿来，提醒道：“不过我得说一句，这不见得是件好事，有句话怎么说，枪打出头鸟。他一个孩子，谁都不亲近单就亲近你，万一惹出事来可未必能保得住你。”
　　“你说得很有道理。”
　　朴基雄也觉得自己很有道理，等着他继续往下说打算怎么办，然而金秀贤说到这里就闭了嘴，等半天也等不来下文，不由奇怪地看过来。
　　金秀贤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泛黄的纸，正是夹在《小学》里的那首诗。
　　他不是普通的孩子，他会拼死保护自己在意的东西，尽管在意未必等于真心喜爱。
　　金秀贤自己也是这样的人，所以他清楚，就算真的有枪打出头鸟这回事，他们也永远不会背弃对方。

16.
　　金秀贤再次入宫觐见世子嫔的时候，从她嘴里听到了一些秘闻。
　　“哥哥你知道吗，之前我们移居养病的大殿，就是贞定王妃和宁昌世子升遐的地方！”
　　金秀贤心中振动，回想起侍疾时依稀听到韩尚宫的嘀咕：“待在这种地方，世子怎么会好？”
　　原来竟是如此吗。
　　坊间流传，贞定王妃和宁昌世子死后被叛军枭首，此事王室从未证实过真假，但大家都想得到，落在叛军手里，必然是惨死无疑。
　　在母亲和兄长殒身的地方养病，这的确很难好起来。
　　不过对那孩子来说，可能并非如此。
　　时时刻刻都想得到亲人已经惨死，那继承他们遗志活下来的自己玩，就绝不可以出事。
　　也许反而会这么想。
　　但是如果这遗志并非本心想要承担的呢？
　　金秀贤觉得自己未免以己度人，但又忍不住这样想。
　　“如今想来，大约也是王妃和宁昌世子的神灵庇佑，才让我们恢复健康的吧。我不敢和世子询问这件事，怕让他伤心……”
　　世子嫔长吁短叹，让金秀贤忍不住建议：“既然不敢询问世子本人，那就不要把这件事情挂在嘴边。宫里耳目很多，流传到外面的话，会对你很不利。”
　　世子嫔久违地被教训一通，吐吐舌头道：“知道啦。”
　　金秀贤又和她谈了很久，才前去觐见世子。
　　来到殿门外，不知为何，他心里有些不安。
　　倒不是担心，而是上回的相见太过匆促，虽然世子似乎和他相谈甚欢，他自己也觉得这见面是很有收获的，但毕竟是匆促而没有准备的，事后想来，总觉得有些不足。
　　何况他一直觉得，应当在成为堂上官之后再去见世子的，没想到造化弄人，被一场天花打乱了准备。
　　总而言之，他心里惴惴，不知道如今世子是怎么看待他的。
　　他能读懂那首诗，就应该能猜到自己的心事了。
　　尽管金秀贤认为他们二人的心事相同，但毕竟应该还是不同的吧，他的一厢情愿，在对方看来，会不会有些幼稚呢？
　　毕竟那不是个寻常的孩子。
　　胡思乱想之时，韩尚宫已经来到面前，笑容满面：“金校理总算来了，世子这几天一直在想念你呢。”
　　“是吗。”金秀贤并不认为那孩子会让人看出自己在想念什么。
　　“虽然不说，但老奴是知道的。”韩尚宫依旧笑着引他进去。
　　和空荡荡的偏殿不同，东宫要富丽堂皇许多，描金的箱柜虽然半新不旧，但更显得古雅，原本书写着凌乱狂草的屏风也换成了松鹤朝日。
　　然而孩子仍然是那个孩子。
　　“我猜你大概也是要这时候来的。”李玹雨从他进门起，就用目光锁定着他，一直到他坐在面前，都没有丝毫移动，“有些话一直想和你说，尽管也许不该从我的嘴里说出这些话来。”
　　“世子请讲。”金秀贤笑道。上回他就察觉到这孩子的别扭之处，知道他是耻于向别人倾吐压力的人。
　　李玹雨定定望着他：“见到我后，你很失望吧。”

17.
　　金秀贤愕然相望：“世子……”
　　“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都是对王兄拙劣的模仿，你肯定已经发现了吧。”李玹雨继续说道。
　　模仿？
　　宁昌世子吗？
　　金秀贤叹了口气：“臣的确看得出，世子的本性并不是书信里那样，不过这也并没有好奇怪或者失望的。臣虽不能说体察文章之大义，但也约略懂得，心事付诸笔端，必然会有所折损。只以文字相交，必然会有些许误解。即便是臣，也并非完全是世子想象的那种模样。”
　　“可是不一样。”李玹雨微微蹙起眉头，“我不想骗你，不想让你对我有太多误解。”
　　他不是惯于和别人说心事的人，所以第一次和人交心，只能努力地搜肠刮肚，试图说明自己的情况。
　　“我六岁的时候，目睹母妃和王兄罹难，这事你应该听说过，韩尚宫也许也和你讲过。”
　　“不，韩尚宫并没有向微臣透露。”金秀贤说道，“韩尚宫毕竟是宫里的老人，这种分寸她当然懂得。”
　　李玹雨点点头：“是，她唯独不会把这件事挂在嘴边的，尽管有些事情，她也不知道。我很想和你说说，但又觉得这样做很不合适，你不会笑我太幼稚吧。”
　　“当然不会。”
　　其实就算真的幼稚又怎么样呢，他本来就是个孩子。金秀贤心想，可是他却这样严格地要求自己，似乎在有意训练自己的冷情一样。
　　“我总觉得，我应该为王兄活着，因为他那么聪明，那么贤德，却又死得那么惨。”李玹雨缩在衣袖里的手微微握紧，“庆延君杀入昌庆宫时，母妃哭求着宫人带他出去，他却说不应该这样，父王御驾亲征对抗倭乱，短时间内无法班师回朝，朝中兵力短缺，大臣们也都处于观望之中，唯一能绝对支持他的臣子闵善长闵乐安父子，又没有丝毫势力，就算他逃出宫去，又能躲避到哪里呢？庆延君是一定要杀了他的，这样躲藏根本就无济于事。”
　　“宁昌世子那时候不过十四岁，却有这样的谋略眼光，的确不可限量。”金秀贤微微点头，“不过世子这样难过，宁昌世子的才略一定不止于此吧。”
　　“哥哥……他说如果真的要寻找破局之法，就要让我活下去。只要还能活下来一个嫡子，活到父王回来平叛，我们就算输。”
　　金秀贤微微皱起眉头，他意识到这话是有陷阱的。
　　那时大王正在全罗道平倭乱，倭寇是朝鲜心腹大患，并不是短时间内就能解决的。即便后来明朝援军，倭乱果然在一月之内平定，那也不是战乱正行时可以预料的事。
　　而且，即便倭乱平定，大王回京平叛，经历过大战的军队能否顺利拿下庆延君也是个问题。当时朝中有三分之一的朝臣，都在或明或暗地支持庆延君，因而平乱之后，朝廷来了一次大洗牌。
　　金秀贤的父亲，就是在清洗之中被查出和叛臣有所关联而自尽死的，虽然是大王有意打压士林，但也足以说明那场叛乱波及多广。
　　宁昌世子的话固然有道理，但要当时年方六岁的李玹雨躲过如此程度的叛乱，努力活下来替他们复仇，难道不是另一种强制的枷锁吗？
　　宁昌世子用自己的死，要求弟弟按照他的遗志去做，做他本来想要做的圣主明君。
　　金秀贤微微抬起眼睛看向他。
　　这孩子也很聪慧，他会看不懂这些吗？
　　李玹雨也在望着他。
　　看到那漆黑的眼睛，金秀贤就明白了，这孩子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知道，也依然要戴上那枷锁。

18.
　　金秀贤无法评判这种行为对或是错，不过他知道，如果自己也处在这种情境里，那他大概也会这么选择。
　　“因此我希望你知道，”李玹雨说道，“你所喜欢的那个人，是王兄的影子，而不是我。”
　　他习惯于假装，也从不觉得扮演王兄的影子是一件羞耻的事。于是也在天长日久中习惯了与面具融为一体，以至于现在，他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东西。长久的使命感，长久的扮演，让他很难分清自己身上究竟哪一部分是对王兄的模仿，哪一部分是父王的期望，哪一部分是自己真正的本性。
　　说不定就算真找到了什么自以为是本性的东西，细一看还是在模仿中扭曲了的东西。
　　本来真不会想这么多，因为是自己选择的路，一切代价都是提早想过一遍的，想过了才决定要接受它，那就没有怨怼痛恨的必要。
　　可遇见金秀贤之后就不一样了。
　　这个人很聪明，很博学，很漂亮也很善良，像是冬天里提早开放的梅花，忽然就让人对前路有了些许期望。
　　这是他想要用本来面目交往的那种人。
　　可是他的本来面目是什么呢？
　　于是恍然觉得，如此傀儡一样地活着、委曲求全地活着，真是太羞耻了。
　　那一年被内监背着翻越宫墙，逃出生天，回望到王兄的眼神时，他就知道了死掉的并不是王兄而是他。原本可以心安理得埋葬掉的自我，此时却又想嘶喊着从棺材里蹦出来。
　　可是真的有棺材吗？死掉的东西再复活，就真的还能像从前一样吗？
　　他早就分崩离析了，难道还能在拼凑起来吗？
　　“臣却不是这样认为的。”金秀贤出声惊破了他的漫想，“世子以为，活着的人只能替逝者而活吗？”
　　李玹雨没说话，金秀贤继续说道：“世子一定听说过臣先考的事情吧，他有许多门生故吏，也就是现在士林的中坚力量，所有这些人都觉得，臣一定要遵父之道，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可在臣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
　　李玹雨眨眨眼睛。
　　“那首庭枫诗，就是先父去世后作的。那时候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办，臣幼承庭训，一切所有都是秉父教而得，先父去后，中心摇摇，自觉大不成人。”
　　“可你现在看起来却不是这样子的。”李玹雨说道。
　　“是。”金秀贤点点头，缓缓笑道，“臣后来才想通，先考固然是传道受业解惑的第一人，然而我之为我，毕竟也不完全是因为父亲，就如佛经所言，有如是三相，秉因相之种子，历果相之习气，终成自相。如果没有种子，那么一切因果都只是七宝楼台的碎片，终究拼凑不成整体。而人就是种子，从无知无识开始，日复一日地经历因果，日复一日地变化无常。可无论怎么变化，活着的种子都不会成为死去种子借尸还魂的工具。”
　　“所以臣并不能认同世子所想，也绝不认为臣所欣赏的并非世子本人。”金秀贤斩钉截铁道，“此时坐在我面前的这枚种子，经历过外人难以想象的苦痛，生出了痛苦的根芽。可这仍然是最初的那枚种子，是在岁月流转中用一层层苦难，一重重绝望雕琢出来的他自己，而不是旁人的遗志，旁人的替身。”
　　李玹雨微微张开嘴，半晌才说出话来。
　　“你真是这样认为的吗？”
　　“是！”

19.
　　“世子这几天找你找得很频繁啊。”朴基雄像往日一样不请自来，凑到桌边捻了一块点心叼在嘴里。
　　“之前由我推荐去东宫侍疾的大夫郑恩永，世子想让他去内医院。”金秀贤搁下笔，将信封好压在砚台下，“这几天一直在忙这件事。”
　　朴基雄点点头不置可否。
　　金秀贤看他万事不挂心的样子，突然说道：“我听说你庶弟最近与和守大君走得很近。”
　　朴基雄啃着点心，听到金秀贤突然的发问，吓得噎了一下。
　　他灌了几口水，捶着胸口咳嗽几下，才慢悠悠回答：“不知道啊，那小子整天躲着我，我哪儿知道他每天都干什么去。”
　　金秀贤皱起眉头：“你应该提醒提醒他，与宗亲走得太近不是好事。”
　　“怕什么，他才多大，连科举都没考过呢，就算和人家结交人家也……”说到这里，他自己也觉得不大对劲，凑到桌前盯着金秀贤，“你是不是怀疑他想绕过科举去钻营啊？”
　　“我什么都不怀疑，只是觉得丙申年之后，大家都该涨涨记性。”
　　提到丙申年，朴基雄的笑容也僵了下，但随即就干笑一声：“也不会那么严重的，和守大君和庆延君还是不一样，他斯文得很，年纪又大了，估计不会有这种野心。”
　　“唐朝武则天一介女流，都有称帝的野望，何况是宗亲呢。”金秀贤淡淡说道。
　　朴基雄倒吸一口凉气：“你能不能别老是这样，别人说一句你就堵一句，这样的话没有人愿意和你聊天的。”
　　他话音刚落，明尚的声音就从廊下传来：“大人，成均馆学子赵灿卓求见。”
　　朴基雄听见立刻挑眉：“看来我说错了，那群书生就喜欢来听你挑刺。”
　　“请他进来。”金秀贤答应之后，见朴基雄站起身来，问道，“这就要走了吗？”
　　“我在这群书生眼里的形象可不怎么样，还是别留在这儿碍眼了。”说着，他摇起扇子走了出去。
　　打开的扇子有一股脂粉气，仍旧缭绕在屋子里。
　　明尚带人进来时，也闻到这味道，便很机灵地在离开前支起窗户。
　　金秀贤见他邀功一样地看过来，便微微点头，明尚立刻呲着牙笑了笑，倒退着出了门。
　　赵灿卓倒没有注意到两人的互动，十分恭敬地说：“大人，晚生冒昧前来，是想请大人帮一个忙。”
　　虽然年纪比金秀贤还要大，但仍然只是一介学子，在此时不能不放低姿态。
　　金秀贤也记得这个人，当年他做成均馆太学掌议时，记得馆里每一名的学子的家世才情。
　　赵灿卓出身寒门，父亲只是从九品驿丞，虽然勉强跻身两班，但也受尽轻视。
　　然而他的成绩却很好，心气也很高。
　　成均馆内，往往是寒门子弟名列前茅，然而最终能通过科考的，却也往往不是他们。
　　这样一想，根本不必赵灿卓开口，金秀贤也知道他所求为何。
　　“我想你太高看我了，我不过是弘文馆校理，无论什么事情，只怕都有心无力。”
　　赵灿卓一听，有些着急：“不，这件事只有大人才能做到！”
　　金秀贤也知道，如果他是想要通过贿赂的方式考中科举，就绝不会来到自己这里。
　　不过他仍然不太想答应对方的请求。
　　因为他明白，自己如今有两个靠山，一个能保护住他自己的，是已经衰微但仍然有些许力量的士林派，另一个不仅能保护他，也能左右现在和将来的政事，那就是世子。
　　然而世子也很脆弱，他不能擅自做下主张，让自己的轻率伤到那孩子。

20.
　　“大人！”眼看金秀贤要下逐客令，赵灿卓也焦急喊道，“难道您忘记了谭阳公的意志吗？如今朝野中都是蝇营狗苟之辈，两班荫官尸位素餐，令公努力了十五年的基业，眼看就要烟消云散，大人您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吗！”
　　金秀贤叹息道：“有些事情，并非只有意志就能完成。”
　　“可大人也不是仅有意志的人！”赵灿卓终于说出这句话，“您不是有着世子非比寻常的信任与宠爱吗？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登天之梯！”
　　“这不是作为潜心孔门的学子该说的话。”金秀贤沉着脸喝道。
　　“那什么才是该说的呢？如今坐在朝堂上衣朱绶紫的大人们，他们说的话是怎么该说的吗？”赵灿卓也咄咄逼人，不肯退步。
　　金秀贤不为所动：“如果你是这么认为的，那就不应该在还没踏足官场的时候，屈服于它的规则。”
　　赵灿卓一愣，想要反驳却又听金秀贤说道：“你看不起如今的这些官员，自认为自己一定会比他们好，可是你又怎么知道，这些人曾经不是像你一样愤世嫉俗的人呢？你未免太过高估自己了。”
　　“凭借你的才学，科举是一定能通过的，只是以你的身份，只能从九品做起，这才是你不满的根源吧。你根本不在意所谓的公平，只是想要为自己寻找一道通天的阶梯。”
　　见赵灿卓想要反驳，金秀贤抬起眼睛望着他，赵灿卓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不用和我解释，我知道，你想让我去和世子说明，更改这次科举的主考官，摒除柳氏与闵氏的影响，按照成绩来录用举子。但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赵灿卓喃喃问道，他的眼睛形状很锋利，本来也有一股精光，然而此时，那光芒却渐渐委顿。
　　“你的目的似乎很正义，然而打着正义的旗号为自己谋夺利益，这是比明火执仗更可怕的事。”金秀贤收回严厉的目光，“我并不是看不起你，相反，我很欣赏你，从前做太学掌议时就是如此。你有着旁人难以比拟的才学和气魄，是可以搅动朝廷政治的人，但如果你丧失原本最应该引以为傲的刚直，而把正义当成一种可以利用的资本，那即使获得一时的成功，也终将沉沦下僚。”
　　“因为你将来的主人明察秋毫，你的心思根本瞒不过他。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想要获得权力，就展现出自己的价值，光明之大地进行交易，而不是这样遮遮掩掩，谋算你想要与之交易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赵灿卓微微动容，良久才低下头去，再抬起头来时，眼中精光如初：“是，我一定不会辜负大人的教诲。”
　　金秀贤微微点头，又听他问：“只是有一不明，大人何以如此确定，我们未来的主人是明察秋毫的主上呢？他明明还是个孩子不是吗？”
　　“孩子与孩子是不同的，而且有些天性，是在孩提时期就会显露的。”金秀贤笑道，“你应该相信我的判断。”
　　赵灿卓望着他的笑眼，这双眼睛漂亮得很，然而总是深不可测，从这人十三岁入成均馆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他深吸一口气：“是，小生相信这一点。”
　　能让这个人臣服的，一定不是他可以挑战的。
　　至少不是目前可以挑战的。
　　

21.
　　“所以你拒绝了他的请求？”李玹雨把手压在书上，听着金秀贤陈述赵灿卓的事，“是觉得我参与到这件事情里，会影响到父王对我的看法吗？”
　　金秀贤点点头：“是，世子现在还不宜对科考这样干系重大的政事发表看法。”
　　“可是那个学子说得倒也有些道理。”李玹雨思索道，“科举现在已经变成了世家安插人手的途径，不更改这样的局面，不让寒门学子出头，早晚会出事的……你也想过这一方面了吧？”
　　“是。”金秀贤答应一声，他当然知道眼前这种情形是不对的，是有问题的，是应该被解决的。
　　然而什么时候解决，用什么方式解决，都是要好好思量的问题。
　　向父亲那样雷厉风行地处置，当然很爽快，可是治标不治本，当主上的心意不再偏向他，被斩除的艾草就春风吹又生。
　　这样想着，他听李玹雨说道：“如果是我，我也会拒绝他。比起光明正大贪污受贿的小人，给自己打起正义旗号的人才更可怕，何况有些东西第一次祭出来会很有力，也能唬住人，但用的多了，别人就会看出来外强中干的本质，那道正义的旗帜也会渐渐损失光泽。为了短暂的胜利损失长久的威严，并不是一件划算的买卖。”
　　这话和金秀贤教训赵灿卓的话很像，然而金秀贤却未表示赞同：“然而有的时候，正义与否根本无所谓，掌握着形势的人，尽可以给自己编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这样也没有人敢去反对，不是吗？”
　　李玹雨看向他，然后笑了笑：“世子傅如果听到你这些话，一定会立刻到父王面前参你一本。”
　　“那就说明，微臣所言的确属实。”
　　这话一说，两人都笑了起来。
　　“是啊，世子傅也是那种人。”李玹雨收敛了笑容，“不过他很识时务，兖安这段时间安分了许多，不在会讲上故意出风头了，我猜世子傅叮嘱过他什么。”
　　“说起柳侍读，”金秀贤从袖中取出之前写好的回信，放在面前的几案上，“最近他总是找微臣修改文章，前几日又送了这封信到府上，这是微臣的回信，希望能让内监替臣转交给他。”
　　李玹雨没有打开信笺，只是目光复杂地盯着他：“你倒也不用这样向我证明什么。”
“世子应该明白，有些东西只有精心维持才能长久。”金秀贤的确是在表示衷心，然而他认为这是应该的。这世上固然有倾盖如故的交情，但无论怎样一见如故，总也要互相懂得分寸，这才是相处之道。
　　李玹雨皱了皱眉头，还是拆开信封扫了一眼，随即将信笺掖回去放在桌上。
　　金秀贤望着他的举动，露出一丝笑意。
　　这有这样才能看出，他毕竟是个孩子。
　　“郑恩永答应入内医院了吗？”似乎是为掩饰自己的赌气，李玹雨转移了话题。
　　“还没有，不过他很快就会答应的。”金秀贤也顺着他说道，“虽然是为隐士，但臣看得出来，他是有一腔热血的人，不会推脱护卫世子的责任。”
　　“你要尽快，错过今年的杂考就要再等一年，一年……变数太多了。”

22.
　　回府时，明尚告诉金秀贤，郑恩永已经到府邸等候多时。
　　金秀贤连忙赶回，在书房接见了他。
　　郑恩永今年三十六岁，留着很漂亮的胡子，相貌普通得丢在人群中都找不出来。
　　然而他眼中有一股难以形容的神情，只要注意到这种神情，就不会再有人忽视他。因为那是一种冷峻的目光，冷峻而清醒，却又没有高高在上的超然，反而像是因为热忱，才会这么冷峻。
　　只要看一看这种目光，就会明白他是一个迫不及待要做些什么的人。
　　他想医治这个世界，让它恢复到健康的、井然有序的状态。
　　然而他又什么都做不了。
　　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这很悲哀。
　　金秀贤知道这种悲哀会让他投向自己这一方。
　　“郑先生。”知道在他面前不用拐弯抹角，金秀贤便单刀直入，“世子所提有关恩科杂考的事情，您考虑清楚了吗？”
　　“我……大约是考虑清楚了。”郑恩永是大夫，一个好的大夫，对每一种感觉的判断都很敏锐，同样他们的用字也会很精确。
　　“大约？那就是说还有些犹豫是吗？”金秀贤也是敏锐的人，立刻明白他的挣扎，“这的确是件很为难的事，世子暂时不能给你任何助力，即便是杂考，世子也无法置喙，进入内医院之后的事情，更是难说得很。不过这也是为了大人好，虽然以平民身份进入内医院会很受排挤，但只要耐心等待，不愁没有机会升迁。可如果被广而告之是世子的心腹，反而针对您的人会更多。”
　　“这些我都明白，我并不是受不起冷眼的人。”郑恩永说道，“只是之前侍疾的时候，我在宫里和内医院都待了很久，我想他们都记住我了，尤其是……那几位和我起过争执的太医。”
　　说到这里他冷笑了下：“如果这么快就去了内医院，恐怕即便世子无所表露，他们也会猜到我是效忠于谁。”
　　“这倒不用担心。”金秀贤笑道，“世子有办法对此进行掩饰。”
　　“真的吗？”郑恩永颇为怀疑，“也许这么说有些大逆不道，可世子毕竟年幼，能够应付得了左议政那些人吗？”
　　左议政朴选成是王妃的祖父，郑恩永在宫里待的时间不长，却也看得出来有哪些人是不想让世子活下去的。
　　然而金秀贤对此不以为意：“左议政不会肖想内医院的，起码现在不会，您没有听说过吗，当年大王犯偏头痛时，有一个太医开错了药方，把白参写成了白术，以至于头痛更加严重。这件事虽然是意外，却让大王震怒，将内医院仔仔细细排查了一遍。从那之后，内医院就只听从大王的吩咐，再没有敢与外人私相授受的。即便是左议政，他的手也伸不到内医院去。”
　　“那么，我对大王而言就不可疑吗？”
　　“也会显得可疑，但他不会想到是世子的安排，反而会认为是不是有人……比如我，特意派您去接近世子，只要您安分守己，大王就会慢慢打消怀疑的。”金秀贤微微笑道，“毕竟世子还是个孩子，他又怎么会想到安插势力这么复杂的事情呢。”
　　“恕我直言。”郑恩永说，“您是什么时候把朝廷里这些人事给摸清楚的？明明之前，您只关心文章和医术。”
　　金秀贤慢慢收敛了笑容，深深吸了口气：“文章和医术，都是为了效忠该效忠的人才去学的，现在做这些事情，也是同样的道理。”
　　“那么大人自己的理想呢？”
　　“我的理想……就在我要走的路上。”

23.
　　“寡人听说，世子最近常与世子嫔的哥哥对谈？”
　　李玹雨正捏着棋子思考下一步路，就听到父王的问话。
　　“是的。”他面不改色地说，“儿臣觉得金校理才学过人，与儿臣志气相投。”
　　“志气相投？”大王脸上不现喜怒，只是淡淡地问，“小君怎么能与一个臣子志气相投呢？”
　　李玹雨想了想王兄生前与父王相处的情景，心想此时应该诚惶诚恐请罪一番，便扔下妻子，膝行后退几步，深深俯首请罪：“儿臣出言不当。”
　　大王叹一口气，正要教导却又听他说：“可儿臣以为，君主应胸怀天下，臣子应尽忠报国，尽管看着并不是相同的路，归根结底却是为了一样的目标，这样难道不算是志气相投吗？”
　　王看着年幼的儿子，良久，叹了口气：“你其实并不很像你哥哥，你哥哥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不会为了哪个臣子来和我辩驳。”
　　李玹雨直起身来：“儿臣当然比不得王兄，可即便如此，也不代表王兄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对的。”
　　“这也是，金校理教会你的吗？”王斜倚在榻上，半眯起眼睛。
　　“并不是他教我的，但确实是在认识他之后明白了这些。”
　　“如此说来，我也该谢谢他了。我一直担心你活得太累，被你哥哥压得喘不过气来。”他说着，长长吁了一口气，“我也是经历过那种事情的人，本来不是被期待的那一个，却必须要坐上这个位，看着满朝文武不甚满意的目光，竭力去模仿一个已逝之人的音容笑貌。这些苦楚，没有经历过的人绝不会知道。”
　　他咳嗽了几声，李玹雨轻轻上前，伸手替他按摩着双鬓。
　　“咳咳……我本来很担心，你太小了，没有会教你该怎么做。就连我，也只能告诉你该受的苦是什么样的，却没法告诉你要怎么克服它……”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坐起身灌下一杯凉茶，深深呼吸着，“不过我现在放心多了，世子嫔的哥哥果然是个人才，不枉我特意为他举行的谒圣科考。”
　　“父王应该好好休息，不需要为儿臣的事情劳累。”李玹雨劝道。
　　“如果现在不想这些，以后就晚了。”大王捂着嘴咳嗽了一回，又说道，“柳耆老有才学却也有野心，闵善长忠心耿耿然而终究缺那么一点儿干才，祖父辈且如此，子孙也可想而知……何况你又不喜欢他们，和不喜欢的人一起处理政事，那是最难受的事了。”
　　李玹雨微微垂头：“儿臣明白，父王深谋远虑，都是为了日后安稳。”
　　外人不知，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这个国家的君主已经被疾病消蚀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只能看着至亲日复一日走向死亡，而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这是为数不多让他觉得伤怀的事。
　　尤其是即便在死之前，在这样疾病纠缠的日子里，父王也还是在想着，要为他的未来铺路。
　　尽管他的未来，现在看来只是一团看不清楚的迷雾。

24.
　　“怎么搞成这样子？”金秀贤皱眉望着眼前匍匐跪地的女孩，和一旁闲闲倚坐、肩头却不断向外沁血的朴基雄，“别告诉我你是被艺伎给弄伤的。”
　　刚才朴基雄的仆人直闯进府里，告诉他朴基雄现在有麻烦，要他赶紧到艺伎院来一趟。
　　来了就见到这一番景象，实在很难不疑惑。
　　“你是来晚了。”朴基雄捂着肩膀坐起身来，“再来早一点，都能看到朴守忠那家伙的蠢样！”
　　说着，他自己笑了两声。
　　“你现在的样子，也不见得很聪明。”金秀贤冷声说。
　　朴守忠是左议政的侄子，尚昭府院君的长子，当今王妃的亲哥哥，虽然同姓朴，但一支出身尚州，一支出身磻南，世代敌对，水火不容。
　　但不管怎么说，两家的子弟在艺伎院里大打出手，都是有辱门风的事。
　　而且动了刀子，情况就更严重了。
　　检查过朴基雄的伤口，确定问题不大，金秀贤才开口问道：“你没有把他弄伤吧？”
　　“我怎么会那么傻！这种事情，吃亏的比不吃亏的更在理。”朴基雄不以为意笑了笑，“你就不想知道我们为什么打起来？”
　　“想不想都不重要。”金秀贤淡淡说道，“反正你都会说的。”
　　“每次都摆出这种神棍一样的脸，真讨厌！”朴基雄挥挥手，让婢女退了出去，小声对金秀贤说道，“我认识一个妓生，今年刚通过艺伎考核，是个不亚于黄真伊姜澹云的才女，她最近新作了几首诗，想通过我转交给你，让你这个才子帮忙定评定评呢。”
　　见金秀贤全无意趣，朴基雄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你是这种反应，所以没答应她。不过你也别误会我们俩的关系，我只是把她当小妹妹看的，她现在也没有绑头发的意思，我们两个之间，完完全全就是黄真伊和花谭公的翻版。但是那个朴守忠就没我这么守礼节了，看见一个漂亮姑娘就想要动手动脚的，那我肯定要维护一下自己的红颜知己呀，谁知道那家伙这么不知道轻重，差点没把我肩膀捅穿。”
　　本以为金秀贤会嘲笑他不自量力，自比徐敬德这位大儒。没想到金秀贤只是笑道：“这话不该和我说，应该去向新城尉和贞明公主解释。”
　　“你放了我吧！”朴基雄哀嚎一声，“本来我就发愁该怎么和我爹说呢，他那种老古板，听到这种事肯定恨不得把我绑在祠堂里抽打个死去活来，白白让几个弟弟看了笑话。”
　　“但这事是瞒不住的。”金秀贤说道，“我想你还是赶紧回家，向仪宾请罪，责罚也好打骂也好，都认下来。”
　　“没见过你这种人，逼着大舅子去送死啊！”朴基雄嚷嚷道。
　　“这不是送死，这是抢占先机。仪宾性格刚直，知道这事以后，一定会把你扭送到殿下面前请罚，如此一来，道理就全在你们这边了。你难道不想看看王上痛骂左议政和朴守忠的景象吗？”
　　朴基雄认真打量着自己的妹丈，第一次觉得这人好像有点与众不同。　　

26.
　　朴基雄就猜到他是这种反应，按照金秀贤的吩咐，一五一十把当时的情形交代一遍。
　　“父亲大人明鉴，儿子虽然去艺伎院消遣，但也从来没做过什么不轨之事。今天也不过是去找个相熟的婢女听听曲子而已，但是今天不巧，碰上了左议政的侄子，王后的兄长，他也看中了那个与我相熟的婢女，点名要他伺候。那艺伎还没有正式入籍，自己也暂时没有陪客的意愿，我想虽然是娼家，但也不应该做得太过火，就和朴守忠分辨了两句，没想到这家伙随身带着一把刀，一急眼就把我伤成了这样……”
　　“随身带着刀？”贞明公主颇为惊讶，随即大怒，“这还有没有王法！”
　　新城尉也变了脸色：“他真的用随身带着刀子？不是从桌上或别的什么地方拿起来的？”
　　争风吃醋这种事，虽然严重，但也不过是被别人戳戳脊梁骨，但朴守忠一个随时出入宫廷禁地的人，居然随身带着凶器，这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的确是随身带着的，只是儿子不知道他在别处是否也如此。说不定也没有那么严重啦，可能刚好就有人送了他一把宝刀，他随手就揣进怀里了呢。”朴基雄其实添油加醋的，但是金秀贤警告过他，一定不能那么做，必须实话实话，才能收到最大的效果。如果随口扯谎，反而会让对方抓到把柄。
　　庶弟朴基安听他这么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贞明公主也看着朴基雄肩头的伤，愤愤说道：“亏我还觉得那孩子不错，当年王妃入宫，他在大王面前发誓说要致力于科举，我还夸他有出息。结果他居然这么胆大妄为，连个官职都没混上，就敢去艺伎院闹事，还把我儿子伤成这样！”
　　“公主，你不要这样生气，也是基雄他自己不争气。”新城尉给朴基安使了个眼色，要他扶着贞明公主回去休息。
　　见两人都离开，屋中只剩下父子两人，他才沉下脸冲外面喊：“把藤条拿来！”
　　朴基雄就知道自己多不过这一劫，悄悄揉揉小腿，心里感叹可苦了这两位兄弟了……
　　朴基安回转过来时，见屋中只剩下兄长一个，揉着小腿时不时吸一口气。
　　腿上遍布着密密麻麻的鞭痕，比原先肿了一倍还多。朴基安将嫡母偷偷塞给他的药拿了出来，递给哥哥。
　　“你今天很奇怪。”
　　朴基雄动作一顿，随即笑了笑：“让你猜中啦，是金秀贤那厮给我出的主意。”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朴基安有些咄咄逼人地问，“你有为什么要按他说的做。”
　　“你哪儿那么多为什么！”朴基雄有些不耐烦，“小孩子不要问太多。”
　　“他在利用你给世子扫除障碍，你难道看不懂？”朴基安大声质问。
　　“什么铺路啊。”朴基雄自嘲一笑，“我这种废物，当垫脚石都不够资格好吗。”
　　朴基安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朴基雄按住：“好了好了，别多说了，我得先歇着了，明天一早还得跟父亲出去呢。”
　　朴基安并没有离开，而是望着他说：“所以你也支持世子？你不是一向说以自己的身份根本不需要搅这趟浑水的吗？”

27.
　　朴基雄翻了个身，趴在地上，扯着嗓子叫下人过来：“扶一扶本少爷啊，真想看我死在这儿吗？”
　　管家连忙进屋，将他搀扶起来。
　　朴基雄捂着腿慢悠悠站起来，朴基安紧跟在他身后，一直跟到他屋里。
　　管家很有眼色，知道这情形，自己是不宜在场的，便唯唯退下。
　　“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呢？”
　　朴基雄厌烦地瞥了弟弟一眼：“你这个根本不能叫问题。而且世子是正当的继承人，支持他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支持他才奇怪吧。”
　　朴基安默然。
　　“倒是你，跟和守大君走得很近，这件事可有不少人都发现了。”朴基雄难得见他吃瘪，趁势反攻回去，“金秀贤帮世子做事，那是站着道义名分的。可你呢，你做的事情，能禁得起别人挑明了说吗？”
　　朴基安面色微变：“是谁说的？”
　　“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没有这么做。”朴基雄有点困了，扯过被子蒙到头上又放了下来，“虽然平时咱们俩互相看不上，但毕竟也是一家人，我得劝你一句，别因为莫名的知己之情就一厢情愿跟着别人另起山头，专心准备武举吧，再不济当个荫官也可以呀，别去趟外人的浑水。”
　　朴基安捏着拳头沉默不语，转身离开，要合上门时听朴基雄喊道：“明早你嫂子问我去哪儿了，你可千万别说，也别让母亲说。”
　　朴基雄没有回答，径直走了出去。
　　朴基雄嘁了一声撇撇嘴：“臭小子，哪儿养成的这种怪脾气。”一拧身，扯到了腿上的上，疼得嘶了一声……
　　李玹雨从交泰殿请安回来，半路见到新城尉带着朴基雄入宫，带着些许惊讶迎了上去。
　　“姑父，别来无恙。”
　　“不敢，请世子安。”新城尉连忙回礼，见朴基雄没有动作，狠狠剜了他一眼。
　　朴基雄翻了个白眼，俯下身应付地请了句安。
　　李玹雨看了看他，又问新城尉：“姑父平明入宫，是有什么急事吗？”
　　“是。”新城尉叹了口气，自觉老脸无光，“朴基雄这不肖子闹出了件笑话，臣自觉管教不严，有辱宗亲之名，特来入宫请罪。”
　　这会不会太夸张了？
　　李玹雨正思忖，瞥见朴基雄眼里的玩味之意，更觉得这事不同寻常。
　　“既然如此，我与姑父一同前去。父王刚举行过朝会，此时大约在康宁殿休息。”
　　穿过重重回廊来到康宁殿，李玹雨先一步进去禀报。
　　“新城尉真是年纪大了，教子这事也要寡人来帮他？”大王听了，也觉得好笑。
　　“儿臣观望之下，觉得这事似乎没有那么简单。”李玹雨说道，“也许这次表哥闯出来的祸有些大。”
　　“无非是寻花问柳罢了，再大能大到哪儿去？”话虽如此，大王仍是命二人进来。
　　甫一进入，新城尉便跪倒在地，大声请罪：“臣教子无方，有辱天颜，请殿下处罚。”
　　朴基雄也治好跟着跪下：“臣行为无状，有失体面，请殿下处罚。”
　　大王和李玹雨对视一眼，都不懂得他们父子俩闹的哪一出。
　　“新城尉不要这样，好歹告诉寡人，你们是犯了什么错。”

28.
　　从新城尉口中得知事情原委后，大王也动气起来。
　　“朴守忠当真持刀行凶了？”
　　“启禀殿下，也不能算持刀行凶，毕竟不是故意的。”朴基雄立刻说道，“只不过确实行为很不妥当，艺伎院人多口杂，这件事情只怕已经流传出去了。”
　　李玹雨看着他诚恳的神情，心里越发疑惑。
　　朴基雄是汉阳有名的纨绔，也是出了名的直肠子，所以他说的话虽然不入耳，但也绝不会有虚假。
　　可是同样是说实话，有些实话无足轻重，有些实话却能火上浇油。
　　正如他所料，大王听到这话后勃然大怒，赦两人无罪回家后，立刻起身前往交泰殿。
　　“中殿娘娘她……”内监平尹有些幸灾乐祸，“只怕有些麻烦了吧。”
　　李玹雨看了他一眼，他立刻收敛笑容。
　　“说话要当心，龙生九子尚且个个不同，朴守忠行为不检点是他自己的事，怎么能和中殿娘娘有什么牵扯。”
　　“是，奴才失言。”平尹连忙低头请罪。
　　李玹雨想着这件事情，总觉得不对劲。
　　朴守忠是个混子没错，可是持刀行凶……只要不是彻底疯了，没有人会做这么自会前程的事吧。
　　何况对方还是朴基雄，贞明公主唯一的儿子。
　　但最不对劲的，还是朴基雄的目光。
　　太过于玩味了。
　　“平尹，你派人去打听一下朴守忠这阵子遇到了什么事，以及……朴基雄昨晚又见过什么人。”
　　回到昌德宫后，李玹雨仍然在回想早上的事，自觉如此浮躁大不可取，便翻开《起信论》一页页细看。
　　本来他对佛经不感兴趣，然而那天金秀贤对他说的种子与因果的话，让他觉得仿佛在漂浮不定的人生中找到了一个定准，于是也就偷偷地钻研起来。
　　不过也许是他修为还不够吧，总觉得这些书上的文字离他太遥远，不像那一天的话，带着平易近人的温度……
　　“朴大人之前有位相好的艺伎，讲她偷偷娶做了外室。前几日左议政得知此事，把朴大人骂得狗血淋头，那位艺伎也被赶回了老家。大约是因为心烦意乱，朴大人才去艺伎院散心，没想到看中的那位艺伎是朴大人的红颜知己，朴大人不服便吵起来的。”
　　两个都是“朴大人”，平尹颇费了一番心思才把事情给说清楚。
　　李玹雨微微点头，那么两个人之所以会闹起来，的确是出于偶然，虽然因为不忿就做出这种事，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可世上许多让人意外的事，往往都是无心之失。
　　只是总有有心人会抓住这无心之失而已。
　　“那么，昨晚朴基雄见过谁？”
　　“是……金校理。”
　　李玹雨微微一怔，随即摆摆手：“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为了帮助他吗？这才真让他觉得不可思议，还以为金秀贤是不会参与到这种事的人，看得那么通透的人还会愿意参与这些蝇营狗苟的斗争吗。
　　他好像还没完全把这个人看透。
　　而且，朴基雄为什么会答应他的建议呢？
　　他们两个……交情很好吗？

29.
　　世子嫔没想到，李玹雨会亲自来到大造殿，连忙将绣架推到一旁，上前行礼。
　　虽然已经成婚，但双方都年龄太小，自然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夫妻，心里也并没有把对方当伴侣看待。平日里也要谨守尚宫的教导，非吉日不相会。
　　今天他突然前来，倒让世子嫔有些受宠若惊。
　　“我最近有些无聊。”李玹雨说道，其实无聊的不是他而是世子嫔，他知道说出这句话会得到很强烈的回应。
　　“臣妾也是呢！”世子嫔的反应如她所料，“严尚宫每时每刻都守着深切，多走一步路都要挨她的瞪眼神功，多吃一点东西她就开始咳嗽……当然臣妾不是在指责严尚宫，她也只是在尽职责啦。”
　　李玹雨耐心等待她将心里的“积怨”倾吐干净，附和几句后才问：“我之前看到金校理送你的《小学》，怎么从没见你拿出来读过？”
　　这话一说，世子嫔的神情有些凝固，半晌，她才红着脸认错：“臣妾天性有些懒惰，多亏世子邸下提醒，以后绝不会如此疏于德行。”
　　“我不是在指责你。”李玹雨说道，“我只是觉得你和金校理的脾气性情都很不同。”
　　“臣妾不敢和哥哥比，他从小就是有名的神童，胆量还很大，据说以前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自己外出游学过，不过臣妾那时候还小，记忆并不清晰了。”说起哥哥，世子嫔满眼崇拜，“臣妾想，也许父母能给子女的天赋是有限的，于是就把最精华的那些给了哥哥，让他做一个超凡脱俗的神童，去实现别人实现不了的抱负和伟业，像我这样的……”
　　说到开心时，看到李玹雨的目光，连忙回过神来：“臣妾能有幸嫁入王室，为世子管理后宫，已经是父母留下的阴骘，臣妾心想，有这样的福气，自己应该也不需要像哥哥那样出众的天赋了，毕竟人不能什么都要呀。”
　　李玹雨评论她的话，点点头说：“其实仔细看看，你和金校理还是很像。”
　　“是吗？”世子嫔闻言心花怒放，“还是第一次有人说臣妾和哥哥像呢。”
　　“的确像的。”只是一个经受了很好的教育，成为真正出于众人之上的人杰；一个没有经过打磨，只有精准的直觉和机巧的应变。
　　李玹雨又问：“金校理和贞明公主的长子走得很近，这个你知道吗？”
　　只要对政治有一点点的敏感，都会慎重对待这样的提问，然而世子嫔的确没有接受过这样的教导，于是她精准的直觉发挥不了作用。
　　她笑道：“不太清楚呢，哥哥也没有和我提过这些。不过我想，两个人交情好也是很自然的事，哥哥娶了贞明公主的女儿，也就是那位朴大人的妹夫了，舅兄和妹夫之间和谐相处不是很好吗？就像世子和哥哥一样！”
　　“是啊，我怎么忘了。”
　　他已经成婚了。
　　这种因为婚娶而联结出来的亲密的关系，并不只存在于他们两个人之间。
　　“我有些闷。”李玹雨站起来说道，“先出去透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