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无馀情

30.
　　李玹雨独自站在凉亭里，吹着南来的风，心想他好像又变浮躁了。
　　从前虽然很压抑，但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做完这件事之后自己可以得到什么。
　　可是现在，经常会升起一种难以说清的浮躁，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生气。
　　比如现在，意识到他与金秀贤之间的关系，和朴基雄与金秀贤之间的关系一样时，就会觉得很烦躁。
　　可他并不明白为什么要烦躁。
　　好像本来很珍贵的东西，一下子变得不那么值钱了一样……
　　他随意在廊上踱步，又撞上了装扮好的世子嫔。
　　“邸下？”世子嫔行礼之后才问道，“您不是应该去参加会讲了吗？”
　　“还不到时候。”李玹雨说道，反而问她，“你要去给父王请安吗？”
　　“是的，也要去给中殿娘娘请安。”
　　说到中殿，李玹雨才想起被自己耽搁的正事，提醒她道：“听说中殿娘娘的兄长犯了些事，我想父王可能会因此迁怒于中殿，你还是等一等再去吧。”
　　“这样不好吧……”世子嫔有些迟疑。
　　“如果你想要看到中殿娘娘的黑脸，现在就过去也不是不可以。”李玹雨并不勉强她。
　　“那也……”世子嫔回过味来，窘迫地说，“邸下，你不要总是这样拿臣妾玩笑。”
　　“我不是在开玩笑。”李玹雨认真地说，“稍稍晚一会儿再过去，中殿娘娘如果问起，就说有事耽搁，反正现在中殿娘娘也没有精力追究这个。反而如果正在父王处置的时候过去，看到了那个尴尬的样子，中殿娘娘才会觉得不舒服吧。”
　　“有道理。”世子嫔连连点头，“世子你和……和我真是心有灵犀呢。”
　　李玹雨知道她是想说自己和金秀贤一样“诡计多端”，稍微觉得开怀了些，在内监的陪伴下前往春坊。
　　世子嫔望着他走远，叹了口气，有些懊恼。
　　为什么每次都会不自觉听他的话呀，明明是个还没有自己高的小孩子呢。
　　但确实和哥哥很像……
　　“哎呦，突然有点头疼。”她捂着头对一旁的尚宫喊道，“先歇一歇再去给中殿行礼吧……”
　　李玹雨走到春坊，看到一个人影靠近，便住了脚步等他过来。
　　“邸下。”柳兖安深深行了一礼。
　　“你今天来得很早。”李玹雨说道。
　　“世子邸下恕罪，那是因为……”柳兖安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双手递交给他，“小人今早起来，忽然有了灵感，便匆匆记录下来，想要请平尹内监替小人转交给金校理。”
　　本来有些开怀的心境，一下子又暗淡下来：“平尹，还愣着干什么。”
　　平尹得了他这句话，才上前一步，将信手下。
　　柳兖安留意着李玹雨的神情，见他微微抿唇，心里惊疑不定。
　　难道这样做错了？
　　可是金秀贤明明也是这么做的呀，把彼此之间的信件都交给世子过目，来保证自己绝无二心，祖父也说过这样做很好，不会有问题。
　　可看世子的样子，怎么好像不大开心？
　　

31.
　　“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请世子就此句作答。”
　　李玹雨望着签上的话，想起那天金秀贤说自己的字是成实，微微露出笑容。
　　平尹见他盯着纸张久久不言，以为他没想出应对的话，记得连连咳嗽，想让柳兖安帮个忙。
　　然而柳兖安也在思索自己的问题，并没注意到他的暗示，李玹雨倒是回过神来，慢慢地说道：“自古以来，无论天朝还是我朝鲜，都以农为国之本。且朱子有格物致知之说，万事万物，皆可触类旁通。”
　　“庄稼生长结果，就如同人修身齐家，幼小禾苗，如同懵懂蒙童，年年皆有，代代不绝。人之入泮志学，既如小苗接受风露滋养。幼苗之中必有不能结穗者，万千蒙童中，心性不坚、中道偏移者也自甚多。故圣人又有言曰：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
　　“懂得克己复礼之真意，通过科举成为可供国家驱使的人才，这便是生出了穗子的秀苗。然仅止步于此，仍然不是圣人所期。治国平天下，才是最终的目标，此便是‘结实’之路，然而即便是挺立的秀苗，也不见得都能结出实粒。正如出仕朝廷的大小官员，往往有迷失于一时成绩或挫折的软弱之辈，忘记圣人教诲，放弃对自己的约束，就此沉沦下僚。因此圣人说，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唯有能守住本心，一心为‘结实’而准备的高尚之士，才能够熬过漫长人生的种种历练，成为圣人所赞许的仁者。为此，不到盖棺定论的前一刻，决不能对自己有丝毫松懈，决不能满足于眼前的小德小失，要时时刻刻铭记住最高远的目标，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惟其如此……”
　　李玹雨望着那个“实”，不再回答。
　　很累，这样做很累。
　　可他会是那样的人吧，虽然嘴里说着自己并不了解父亲的志向，但怎么可能一点潜移默化的影响都没有呢？
　　他一定还是能够明白的，谭阳公对他抱着什么样的期许，他自己心里，也还是那样要求自己的，只是还不肯承认而已。
　　这样想来，他好像和自己也没有什么区别，都只是嘴硬而已。
　　辅养官韩忠南见他没有再说下去的打算，便点头说道：“世子说得很好，这一门课程可以得一个通字。”
　　“多亏老师的教导。”李玹雨口不对心地应了一句，心里仍然在想他们这两个嘴硬的人。
　　虽然都说着自己并不赞成亲人希望自己走的那条路，也从心底觉得自己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可是说不定到了最后，兜兜转转，他们还是会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只是朝着父辈的回归。
　　然而所谓的“最后”，离现在他的他们还太遥远，李玹雨毕竟很小，还不能够体会年月背后的深沉。
　　走出春坊后，柳兖安很快出宫回家，平尹连忙将信交给李玹雨。
　　李玹雨望着信笺，心想好吧，就算是为了一视同仁，他也得拆开来看看。

32.

33.
　　“臣并不认为这是一时的事情。”金秀贤肃容答道，“新城尉在宗亲之中颇有名望，朴基雄作为新城尉之子，虽然在朝廷中没有建树，人缘却非常好，朴守忠与他们一家结怨，并不只是目下会被责备，将来宗亲们也一样会记住这件事的。”
　　“记住有怎样呢？他是王妃的兄长，只要王妃还是王妃，他就不必惧怕别人。”李玹雨说道，“权势在手的人，大约也不会在意人心向背吧。”
　　“世子既然说到权势，就应该明白，‘势’并非变化不动，相反，它时时刻刻都在变幻，桩桩件件的小事，都会推动形势的变化。权力和人心，也并非完全的从属关系，究竟是权力笼罩人心，还是人心凝聚权力，这都是应该细细分辨的问题。”
　　李玹雨望着他侃侃而谈的样子，不由问道：“你是怎样学到这些的呢？我听说谭阳公并不是擅长斗争的人。”
　　“父子兄弟，都不会完全相像的。”金秀贤微微垂眸，然而很快又抬起眼睛，“臣曾经说过，不想做父亲那样的人。”
　　“那么你想效忠……”说到这里，李玹雨自己咬住舌头，不再继续，“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是我想我能够查到的东西，中殿也一样能够查到。我很高兴你能完全为我想，但是你也要替自己想，我还没有到孤立无援的地步，暂时不需要你这么费心。”
　　金秀贤察觉到他的关照之意，微微低头说道：“多谢世子邸下关心。”
　　“我已经让人去堵住艺伎院众人的嘴，就算左议政再去查，也不会注意到你的。但是朴基雄，他们是一定会记恨的。”李玹雨叹了口气，“为了弥补这一点，你到内医院拿些药给他，就说奉我的命令。”
　　“是。”金秀贤站起身，却又被他叫住。
　　“等一下，还有个问题。”李玹雨轻轻拧着自己的食指，“兖安说他想去你府上拜访，不知道你有没有空闲。”
　　“空闲当然是有的，但这种事情，何必劳烦世子亲自来说呢。”
　　“他是和你学的，只不过没有把握好度而已，以后他就明白了。”李玹雨叹了口气，摆了摆手。
　　金秀贤见状，悄声退下。
　　宫里的水塘上已经长满浮萍，柳絮也处处随风飞舞，此时还是阳光明媚的好时节。
　　然而总会到暴风骤雨来临的季节，总会到那一天。
　　“看什么呢？”朴基雄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只能看到槐树的影子，“我们家的槐树今年长得格外婀娜多姿吗？”
　　金秀贤回过神来，笑道：“不是腿快被打断了吗？怎么还到外面吹风？”
　　“我爹总是用那种目光看着我，我怎么好意思待在屋子里休息呢，再说了，每天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叫唤，母亲也会担心。”
　　金秀贤将药瓶抛给他：“世子邸下赐给你的。”
　　朴基雄一把接住：“难得他还记得我，也不亏了我这几天的折腾。”
　　他拧开瓶子，凑在鼻尖闻了闻，又不以为然地盖上：“不过我觉得你现在更应该关心你自己的妹妹，王妃受了这样的侮辱，却不能对着我和你出气，肯定憋坏了吧。万一怒火攻心，不管自己贤良的名声了，那世子嫔岂不是要遭殃吗？”

34.
　　金秀贤沉默地伸出手，接住槐树上凋零下来的叶子。
　　“如果王妃真这样做，对我妹妹而言，说不定还是件好事。”
　　她总不能一辈子活在虚假的幻影里，如果只是他的妹妹，那还是可以这样被欺骗的。可她现在不是了，她是世子嫔，将来也许会成为王妃，王大妃，大王大妃……她总归要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是什么。
　　“真狠心啊。”朴基雄叹了口气，捶捶肩膀往屋里走，“我听说朴守忠被左议政狠狠打了一通，现在已经半死不活了。宗亲里为这事不平的人也很多，郑德昌就扬言，将来见到朴守忠这家伙，一定把我这刀还回去。”
　　吉安副尉郑德昌，是敬宁君之女怀南郡主的丈夫，当然，也一样是个纨绔。
　　敬宁君作为王的庶出弟弟，与行事张扬的和守大君不同，总是尽可能的不引人注目，给自己儿女选定的婚事，也都相当普通。
　　普通，总归有普通的好处。
　　“他是为性情中人，当然和你脾气相投。”金秀贤跟着他进屋，两人相对而坐。
　　“你是骂我头脑简单吧。”朴基雄向后一靠，冷笑一声。
　　“不，性情中人和头脑简单，不是一回事。”金秀贤淡淡说道，“头脑简单的人，说出的话往往不会为人所重视，然而性情中人的评断，却会让人觉得比较可靠。”
　　朴基雄撑着脸打量着他：“你知道我现在心里是怎么评断你的吗？”
　　“大约是觉得我疯了吧，指使你去做这么一件没头没脑的事。”
　　“我，我觉得……你有点玄乎。”朴基雄啧了一声，“我一开始根本不确定，我爹到底会不会把这事捅到大王面前，他那个人，胳膊折了也要藏在袖子里，何况是这么大的丑闻，就算再恨朴守忠，他也不会干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
　　所以在进宫之前他一直心有惴惴。
　　“结果他居然真按照你说的做了。”朴基雄好奇地靠在桌子上，“我能问一下，你是怎么做到比我还了解他的。”
　　“我并不比你更了解新城尉。”金秀贤直截了当地说，“只是有些事情，旁观者清。”
　　“别和我绕圈子！”朴基雄微微沉下脸。
　　金秀贤便说道：“我不了解新城尉，我只知道一点，他和我一样，是效忠大王和东宫的。”
　　朴基雄皱起眉头：“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我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这一点足以让新城尉做出那些举动。”金秀贤望着一旁供着的新荷，“天底下人这么多，哪里有时间一个一个细细分辨呢，只要看清他在乎的东西是什么就够了。”
　　“你这么说我会很伤心的，我爹心里最重要的居然不是我们一家子。”朴基雄装模作样哭了两声，随即下了逐客令，“好了时候不早我不留你了，回去和道真说一声，不要为我担心，她哥哥一向皮糙肉厚，现在这点儿折腾还要不了命。”
　　“这恐怕不是我能劝解开来的，等你伤好一点儿，亲自过去和她说明吧。”　　

35.
“大人，哥哥他……”
　　刚回到家里，道真便迎了上来，面带担忧之色。
　　“他精神还好。”金秀贤说道，“过不了几日就会好起来的，我和他说了，等他好起来之后，会亲自来向你说明。”
　　道真意识到，他清楚自己多疑多思又多惧的毛病，才特意这样安排，一时微微红了脸：“这样太麻烦了。”
　　“他是你哥哥，为了让你安心，麻烦一下也是应该的。”金秀贤走进书斋，想起朴基雄的话，心里叹了口气。
　　而他的妹妹，却要因为他的安排，而在宫中受一番苦楚了。
　　不过，世子会保护她的，哪怕是处于投桃报李的心思，也一定会保护她的。对于那孩子，金秀贤有这样的信心。
　　道真不敢在他看书的时候打扰，便悄悄离开，直到夜间才将食案端来。
　　“你身子弱，何必亲自做这些事呢。”金秀贤说道，“叫明尚送过来就好了。”
　　“我的病已经好多了。”道真笑道，“想为大人你做些事，不然总觉得于心不安。嫁过来这么久，都多亏了大人的照顾。”
　　想起未嫁时母亲的忧虑，和此时的安稳，道真觉得自己十分幸运。她的丈夫，不是哥哥那样油滑的人，也不是曾经听闻过的那些脾气暴躁的大人物，而是这样一位谦谦君子。她这样一个软弱的人，能得到这样的日子，实在受之有愧。
　　“你不要想太多。”金秀贤见汤里放了莴笋，便先挑了出来。
　　道真的目光随筷子移动，又听他说道：“既然已经缔结了盟约，我们就要一起经营往后的日子，总是怀着这种受恩的心思可不好。”
　　“是。”道真点点头，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挺了进去。
　　金秀贤也不好再问，毕竟那样就会显得不大信任她。
　　说到底他们两个，确实不是很熟悉。
　　第二日在弘文馆中值班，金秀贤遇到了并不想遇见的人。
　　“你还没有通过科举，私自跑到这种地方来，不怕被人抓住责骂吗？”金秀贤问道。
　　朴基安死死盯着他：“你利用我哥哥打击左相和中殿，自己却置身事外，这样躲在别人身后，不觉得内心有愧吗？”
　　金秀贤合上手里的古籍，站起身将它放回书架，回过神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付出就会得到回报，你哥哥得到了想要的回报，才会听我的话，这对他而言本来就值得。”
　　朴基安正要说话，就听他轻飘飘说道：“还是你自以为，你比他自己更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呢？”
　　金秀贤慢慢坐回去，笑了笑说道：“你现在还很小，根本就不明白，每个人所追求的东西都是不同的，并且每个人都不能确定，自己现在追求的东西，是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你唯一能够确定的，只有自己现在貌似想得到的。可是这些又怎么能真正作数呢，说不定明天，你就发现其中某一部分的可笑。”
　　“那么你呢。”朴基安勉强稳住神色，尽力模仿着金秀贤的气定神闲反问，“你在教训我的时候，就能确定你自己真正要追求的吗？”
　　“我当然可以，我承认我的心……”金秀贤顿了一顿，“我承认我的心该被寄托在那里，我只会为了这一件事而至死不渝。”

36.
　　朴守忠被大王训责一事，如同一粒投进湖心的石子，虽然溅起的水花很快消失不见，但底下的暗流却因此更加汹涌。
　　左议政将朴守忠关在家中，等闲不许出门，中殿也为此事，派遣自己最为信重的尚宫去新城尉家送礼致歉。
　　然而宗亲们都记住了这个胆大妄为、随身携带凶器的朴守忠，中殿想要弥合关系，只怕不那么容易。
　　可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都算是过去了。
　　大约三个月后，已经是内医院奉事的郑恩永突然造访，告诉他一个消息，大王最近咳嗽得越来越厉害，他几次探脉，觉得很像是肺痨。
　　金秀贤立刻明白他的意思：“这病恐怕不是现在才有的吧。”
　　“从脉象来看，几年前年前就开始患病了，只是最近恶化得非常厉害。”郑恩永也意识到此时非同寻常，眉头微微皱起。
　　金秀贤沉默片刻，说道：“我有个大不敬的问题。”
　　郑恩永闻弦歌而知雅意：“我想，熬不过今年了。”
　　“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吗？”饶是已有准备，金秀贤还是吃了一惊。
　　“非常严重，从脉象来看，肺已经衰竭至极，像个漏勺一样，能撑上几天都已经很了不得了。”郑恩永沉声道。
　　金秀贤不再说话，团起手指在桌上轻轻叩击着。
　　郑恩永以为他在担心世子，便说道：“我最近在宫中出入，对贵人们的情况也算有所了解，世子虽然年幼，但并不好拿捏，你也许不必这么担心。”
　　“不。”金秀贤摇摇头，“世子也拗不过一个孝字。”
　　如果大王此时升遐，那么中殿一定会垂帘听政，加上左议政在朝堂上的应和，世子左右均被掣肘，很容易架空。
　　必须想一个办法，压制住中殿的势力。
　　“你打算怎么做？”郑恩永听他一声声叩击在桌子上的声音，心里也不自觉紧张起来。
　　忽然，那敲击声停了下来。
　　“快到考官的时候了，大王会安排谁做领议政呢？”
　　“总之不会是左议政。”郑恩永下意识说道。
　　“如果想要他做领议政的话，早些年就该安排了，然而朝中的确没有比左议政资历更深的人。”金秀贤轻声说道，“除非已经隐退的那位奉朝贺愿意重新出山。”
　　“你是说……尹奉朝贺？”郑恩永眨眨眼，“可是他已经……”
　　“为了世子，他一定愿意重新出山的。”金秀贤站起身来，“我得去东宫一趟，大王自己未必愿意强迫老臣，但只要世子提出来，殿下也许愿意答应。”
　　此时已经到了秋季，宫中的树木开始爬满黄叶，一阵风起，树叶无声飘落，落在枯草间或者池水中。
　　飘零的季节与新生的季节毕竟还隔了一个冬天，很多体弱的人都会死在冬天，但他们不会的。
　　“邸下，金校理求见。”韩尚宫得到答复后，躬身为他开门。
　　李玹雨坐在书几后望着他，眼圈微微泛红，但仍然像以前一样，或许还比以前更加紧张，望着他一路从门外走来。
　　“你今天没有先去见世子嫔。”

37.
“臣有更要紧的事，要来见世子。”不需要多说什么话，两个人就明白对方都知道了那个消息。
“是有关朝堂变更的吗？”李玹雨低声问。
“是，领议政之位常年空缺，按资历按身份，似乎左议政都是最佳人选。然而臣以为，朝中官员都过于年轻，此时情况与众不同，应当找一位年高德劭、压得住众人的老臣做领议政，才能保证将来王位更迭时，朝廷不出乱子。”
“你说尹德元？”李玹雨叹了口气，“从来没有奉朝贺重新为官的先例啊。”
“没有先例，不代表就是规矩。如果仅仅是重新出山，以奉朝贺的身份进言，是弹压不住反对意见的。”金秀贤说道。
李玹雨明白他的意思，一旦父王升遐，中殿以大王大妃的身份垂帘听政，那么左议政势必会被晋升为领议政，二人里应外合，权倾朝野，他的处境又会多么尴尬。
然而他自己并不是毫无力量的：“好歹两司会支持我，何必去劳烦老臣。”
“世子明白的，这些在大王大妃面前能发挥什么作用呢？”
李玹雨又叹了口气，微微拧着眉头说道：“你总觉得你的看法才是对的，真讨厌，偏偏你总是对的。”
金秀贤笑了笑：“臣不敢。”
“不敢什么？”李玹雨有点赌气地说，“你根本没什么不敢的，自己做好了计划，就到东宫告诉我要如此执行，连商量一下的机会都……”
不给我。
后面这三个字被他咽了回去。
这话说出来，仿佛像是在乞求什么似的。
李玹雨咬了咬牙，右手轻轻扣着桌子：“好吧，我会去和父王说的，也许他很快会召见你呢，你肯定都知道了，父王现在咳嗽得很厉害，朝会都不得不暂停。”
“如果可以的话，臣还是希望这个时候能晚点来。”金秀贤真的这么想，如果大王此时就走了，留下这孩子独自去面对风雨飘摇的政局。
几天后，尹奉朝贺被重新启用为领议政，朝廷无不为之震动，左议政朴治衡为此连夜入宫，柳耆老也前来东宫商议。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距离变天的时候已经不远了。
“我对政治什么的一窍不通，但还是有问题想问你。”哪怕是流连花丛的朴基雄都感觉到不对劲了，在弘文馆外截住了金秀贤，“你觉得除了朴守忠那家伙之外，就没有别的什么人需要提防了吗？”
“当然有。”金秀贤丝毫不怕自己的话会泄露出去，“然而总要集中精力先对付最明显的敌人，不是吗？”
“我倒是觉得，隐藏在暗处的对手，才最可怕。”
“就因为隐藏在暗处，才不能打草惊蛇，表现出好像已经知觉它存在的样子。”
“好吧，是我小瞧你了。不过我那个弟弟啊，最近总是烦着我，不让我来找你，你到底和他说了什么呀，我怎么觉得他越来越奇怪了？”
“只是一些感想而已，也许他更在意的不是我的话，而是你的……这是哪里？”金秀贤停住脚步，望着眼前宅院，时有香风从紧闭的门扉里飘出来。
“我那小姑娘的家呀，你之前来过的，忘了？”

39.
　　舜华双手交握在一起，握得紧紧的。金秀贤不由得想起，世子不安的时候，也喜欢揪着自己的手指，一时就心软下来：“也许现在我们之间还没有到可以交换秘密的程度……”
　　“不！”舜华忽然抬头打断他，“您猜的一点儿都没错，我是有一个哥哥，但是我六岁的时候他就死了，有人闹市纵马，他闪躲不及，被踩断了肋骨，家里无钱医治，他躺着呻吟了三天，就死了。而母亲……也在不久之后跟着去了。”
　　舜华说这话时，直勾勾望着拉住，火苗映在她眼中，不断跃动闪烁着。
　　“是谁做的？”朴基雄不由问道。
　　“我不知道！”舜华猛地一颤，像只被踩中尾巴的猫，而后才慢慢平静下来，对两人笑了笑，“大人，如果这世上都是像你们一样的两班，也许我就记住那个纨绔子弟是谁了，可是偏偏，像你们这样的人是少数。我能一眼在人群中认出你们，却永远也认不出自己的仇人了。”
　　“所以你就要把那样的人全都杀干净吗？”金秀贤瞥了朴基雄一眼，后者已经有无数安慰话语将要出口，却被金秀贤一眼堵了回去。
　　“他们不该杀吗？”舜华理直气壮地反问，“身为两班贵族，继承了高贵的血统和庞大的家业，却只知道挥霍斗争，从来也不愿意看看在田里耕种的佃农是怎么活着的，从来也不把这些吃糠咽菜长大的人当做是自己的同类。大人，你说人怎么可以活成这么极端的两个样子？只要其中一个人动动手指，另一个人就活不成了，而死掉的人，他的家人连怎么复仇都不知道，只能……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
　　“你说的固然很对。”金秀贤并不回答她的话，他知道自己无法回答这种问题，积弊已久的国家，不可能单单靠他一个人就解决掉所有的问题，“可你最终选择了把复仇的希望寄托在我们这两个两班的良心上，就不怕会失望吗？”
　　“毕竟也没有别的什么更好的选择了。”舜华苦笑一声，“我想我不至于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的，大人应该不会对我弃如敝履。”
　　她还是隐瞒了什么。
　　金秀贤心里清楚，不过这毕竟是初次见面，她若将心里的秘密尽数告知，反而让人疑窦。
　　这样想着，金秀贤说道：“如果你真心要复仇，那将来总能够找到位置的，不必急在此刻。”
　　说着 他站起身来，望向朴基雄：“你是要在这里过夜，还是回家去。”
　　“我……”朴基雄有些犹豫。
　　舜华却立刻说道：“大人回去吧，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思的。”
　　她知道朴基雄一直把自己当做红颜知己，一朵幼小而天真的解语花，今天才知道这朵解语花其实一直都在利用他，一直试图利用他找到一个复仇的机会，他心里会怎么想呢。
　　其实朴基雄心里什么也没想。
　　“我以前居然没察觉，看起来那么明媚的小姑娘，心里居然藏着这么多事。”回去的路上，他不由向金秀贤感慨。
　　“人生在世，往往如此。”外人能见到的，唯有一副皮囊罢了，皮囊之下的秘密，总是无法被勘破的。

40.
　　大王所能够支撑的时间，要比众人想象中晚得多，尽管每日朝会，都表现得像飘零落叶一般虚弱，但依旧撑着病体拖过了新年。
　　世子在料峭春日里前往水原祭祀懋宗王陵，和敬大君陪同，一路无事。
　　金秀贤也在陪同祭祀的队伍中，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地见到和敬大君。大君留着精心修剪髭须，容貌十分清雅，望之不似王室宗亲，倒像一位闲云野鹤的隐士。
　　这位大君素来有仁厚之名，规行矩步，从未有一丝错乱，老臣们都说他很有其父德宗的风范。
　　但金秀贤总是会揣测光风霁月背后的幽暗，尤其是两位哥哥都做了国君，而即将要继承国君之位的又是个孩子的情况下。
　　“也许下一次，就是真正的送葬了。”
　　而那个时候，只怕就不会这样平安无事。
　　然而出乎意料，回到汉阳后，和敬大君立刻下了请帖，请他到府上一叙。
　　金秀贤去时，正遇见朴基安从门内出来，二人交换了目光，没有说话便擦身而过。
　　“金校理，啊，不，如今该叫副提学了。”和敬大君笑道，“只怕大人自己还不知道，去年的褒贬考课，大人十次评价都是上，殿下欢悦非常，便决定将你拔擢为副提学，现在都承旨已在起草，至多今晚，你就会收到谕旨了。二十出头就做了正三品堂上官，大人的前途真是不可限量，不可限量……”
　　金秀贤面不改色：“多谢大君提醒，蒙大王的知遇之恩，臣定结草衔环以报国家。”
　　“副提学就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吗？”和敬大君似乎觉得他的话太过于敷衍，索性单刀直入。
　　“大君是殿下一母同胞的兄弟，殿下有什么事，自然会先告诉大君，臣心中是这样以为的。”
　　和敬大君目光微动，笑道：“其实不然，这件事情是我亲自向王兄提起的。”
　　金秀贤依旧面色不变：“那么，臣也多谢大君的提携。”
　　“谢我？”和敬大君挑挑眉，“我还以为大人会斥责，我以宗亲身份干政呢。”
　　“那是司谏院所行之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和敬大君一怔，笑道：“你倒很懂得用舍行藏之道。好吧，既然你说要谢我，就详细说说，准备怎么报答为好？”
　　“臣已说过，定当结草衔环以报国家。”
　　“可那不是报答我呀。”
　　“宗亲皆以天下养，报国即是报答大君，不是吗？”金秀贤此刻才露出一丝笑意。
　　和敬大君半晌无言，最后才说道：“金大人不愧是栋梁之才，谕旨应该快到了，大人速速回去接旨吧。”
　　金秀贤告辞离开，临走时余光瞥到几个挑着箩筐的工匠往后院里走，筐里隐隐有光芒折射出来，他只作没看见，径直出门坐上轿子，却又隐隐听到里面有人摔倒，叮叮当当像是铁器散落在地上，便伸手招来明尚，凑在他耳边叮嘱。
　　“你挑两个家人留在这里探听消息，看看里面发生了什么。”

41.
　　当天晚上明尚回来报告：“大君府上似乎在兴建佛堂，所以最近招募了许多民工。只是……只是小人遵从大人的叮嘱，趴在后院的院墙上朝里看了看，发现摔倒在地的是个民工，但竹篓里甩出来的东西，却是些刀剑之类。大人，私蓄刀剑……”
　　“不必说了。”金秀贤抬手止住他的话，“辛苦你了，现在就当什么也没看到，回去休息吧。”
　　明尚立刻肃然答应：“是。”
　　金秀贤独自坐在灯前，闭上眼睛默默思索。
　　第二日，他便前往东宫。
　　此时次对刚过，李玹雨正在柳兖安侍奉下做文章。
　　见金秀贤前来，柳兖安立刻站起身：“臣去取新墨来。”
　　“不用了。”金秀贤主动叫住他，“柳侍读没有什么好避讳的。”
　　柳兖安一怔，犹疑地看向世子。
　　李玹雨点点头：“你坐下。”
　　柳兖安不大自在地坐下，却又听到金秀贤说：“昨日和敬大君请臣去他府上做客。”
　　柳兖安吓了一跳，几乎要跳起来。
　　李玹雨似乎没有察觉，对金秀贤说道：“王叔大概很欣赏你的文采，他身边团聚了一群文学侍讲，这事父王曾提到过。”
　　“但是昨日，大君并未与臣讨论文章，而是说起了官职的事。”金秀贤淡淡说道，“请世子恕臣不敬之罪，臣离去之时，曾留下家人在那里查探，发现和敬大君府内私藏了些兵器。”
　　柳兖安听着这种事，越发坐立不安了，不自觉将眼神瞟向世子。
　　李玹雨仍然没有管他，只和金秀贤对话：“王叔不是那样鲁莽的人。”
　　“是，臣仔细思索之后，也觉得大君收藏这些兵器，并非别有用心。因为臣离开大君府时，注意到竹篓中兵器折射的光芒，这说明那些刀剑都是脆钢打造，根本不堪大用。也许大君只是收集残次刀剑，来熔铸佛像也说不定。”
　　听到这里，柳兖安松了口气，然而随即就迷惑起来，不懂金秀贤特意将这种没有答案的事情报告过来是为了什么。
　　正疑惑时，就听李玹雨说道：“兖安，你先回去吧，告诉府院君，明天朝会过后，我有些问题要请教他。”
　　柳兖安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告辞。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李玹雨才说：“兖安一直都是和敬大君的文章之友，他的父亲更是与和敬大君过从甚密，但是你被邀请到王叔府上，好像还是头一回。”
　　“也许大君觉得，我注定是争取不到的人呢。”金秀贤笑了笑，“毕竟我再也没有第二个妹妹了。”
　　这是句俏皮话，李玹雨却并不显得很高兴：“那并不是很关键的因素。”
　　接着他又蹙眉：“兖安把这些事情告诉府院君后，也许他们就改变立场了呢。府院君一直有些忌惮我，认为我并不是一个很好把控的君主。”
　　“但是大君也不是多么好把控的人，那天那一出虚虚实实的表演，想来不仅仅是试探我，也是大君本人的性情，府院君大约不会喜欢这样故弄玄虚的主人。”金秀贤笑道，“而且如今这情形，也许让大君多表现一些，反而于我们更有利。”
　　与此同时，从孙子口中得知此事的柳耆老也颇为叹惋：“大君和你有什么关系，他们两人一唱一和，就把你吓成这样，如今尚且如此，将来可怎么好？”　　

42.
　　天气渐至溽暑，日暮时分忽然刮起一场大风，将院中的枫树吹得不住动摇。
　　柳兖安有一篇文章，希望金秀贤替他批改，三日前就送到府上来了。明天如果还不回去，大概会让他有些惶惑。
　　这个孩子很聪明，然而就是因为聪明，才容易多想，容易为一些并不重要的事情惶惑，不过少年人大都是那样的。
　　金秀贤不想平白让他难受，就连夜改好文章，让明尚送到府院君府上。
　　明尚前脚刚走，后脚就有宫人进来，宣旨叫他立即进宫。
　　这时候风更大了，几乎是呼啸地撕扯着树叶，宫人很好心地提醒一句大人可以带把伞。
　　金秀贤就令家人带上伞，和他一同进宫去。
　　进宫之后，直奔康宁殿。廊间的宫人们都肃穆着面容，这让金秀贤更加明确了今夜将要发生的事情。
　　“闵大人正在里面，金校理只怕要稍候片刻。”大王身边的内侍拦住他，低声说了一句。
　　金秀贤微微点头，站在廊间等候。
　　一道闪电划过，片刻之后响起闷雷。
　　走廊里的气息越发闷热起来，偶尔有一丝风从门缝里透进来，刮过每一个人沁汗的额间，最后不知去向何处。
　　也没有等待很久，或者的确等了很久，大司宪闵善长走了出来，和金秀贤点头致意。
　　闵善长是已故宁昌世子的师傅，也差一点儿就成了他的岳父，爱屋及乌，他自然也会保护现在的这位世子。
　　然而……
　　金秀贤收回目光，随内侍进入殿内。
　　朝会时刚见过的大王，仿佛在这一天之内突然散光了体内所有精气，李玹雨跪坐在他面前，微微低着头，金秀贤走进来跪下时，他才稍稍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立刻又收回了目光。
　　“寡人都到这步田地了，也不必再和爱卿说什么客套话。”大王用干涸的嗓音说话，“你是世子嫔的哥哥，只要世子嫔是王妃，你们金家就可永保昌盛，这也算是官人对谭阳公的一点补偿吧……”
　　金秀贤俯首称谢。
　　大王没有再说话，伸手拉住李玹雨的手。
　　他的手干枯而老皱，虚虚挂在李玹雨纤长美丽的手指上，李玹雨立刻紧紧握住父亲的手，然而就是握得太紧了，才更加清楚地感觉到生命如何从指尖留意出来。
　　他掌心沁出的汗也沾在父亲手上，赋予了它一点虚假的温度，然而在手腕上，他所覆盖不到的地方，都无可挽回地变得冷硬。
　　金秀贤始终将额头贴在地面上。
　　尽管没有一点声响，他也知道李玹雨此刻的心情，四年前，他也是同样的心情。
　　那是一个活着的时候让他多有怨言却又忍不住向往的人，是从生命之初就习惯了的存在，是给了他生命又称为他生命中最重要一部分的人。
　　然而那一部分却这么早地、永远地离开他。
　　内侍哆哆嗦嗦地往前进了一步，冒昧地将手凑到大王鼻下，然后跌坐在地上，泪流满面地看着李玹雨：“世子，大王升遐了……”
　　李玹雨仿佛没有听到，仍然握着父亲的手。

43.
王宾天后五日，便要依礼入殓。在这之前，内侍们拿着王袍，在王宫的屋顶上为死去的大王招魂。
今天以后，不会再这么做了。
先王终将被装裹起来埋进土里，新王也将即位，即便是国家的主人，他死去后世界也依然在运转。
今天的天气并不算好，天色阴沉，但有没有大雨，只是细密的毛毛雨，洒在身上带来若有若无的湿气。
金秀贤入宫时，宫人们正乱作一团，平尹也急得无头苍蝇一样，见他来了，高兴得像见到救星。
“金大人，您快上去劝劝大王，早到换成服的时候了！”
大王？金秀贤有一瞬的迷惘，但随即就回过神来，接过平尹手上的伞，顺着梯子爬上屋顶。
李玹雨眺望烟雨迷蒙的汉阳城，察觉到雨丝不再落到身上，也并没有回头。
“四岁的时候，我偷偷爬上来过，那时候看到的汉阳城，好像和现在没有什么区别。”
金秀贤为他撑着伞，默然不语。
“你之前送了我一本《法华经》，我看到一副偈子，‘世皆不牢固,如水沫泡焰’，当时觉得很震动，现在想来，又觉得不过如此。虚假或真实根本没什么重要的，我真的会难过，这是真的。”
李玹雨深深吸了口气：“你倒是和我说几句话呀，你不是来劝我下去的吗？”
“在穿上丧服之前，臣希望大王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哪怕只是无用处的悲伤。
李玹雨回过头来：“大王？”
金秀贤望着他说：“是的，大王，不必为以后担心，即便做了大王，您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不对，我会变的，你也会变。不过世间万物，本来也都在时时刻刻变动。”李玹雨把头转回去，“虽然我看不出差别来，但此时的汉阳，一定和我当年看到的不一样。有些变化，是自己察觉不出来的，可年深日久之后，忽然就发现自己完全不一样了。”
他闭上眼睛，听着细雨洒落在纸伞上的声音。
“你现在还把我当孩子看吧，这些话也都当孩子话听……这样也好，以后我不会再和你说这种话了。”李玹雨睁开眼睛，“本来我什么都不相信，连自己都不信。可是你告诉我该相信的，那我也就暂且信了。哪怕将来我们真的变成了和现在不一样的人，只要你还愿意支持我，我也会愿意支持你。”
金秀贤抿唇，还是说道：“大王不必如此悲观，天下的事情都是相对而言的，变是常理，不变也是常理，大家都只是在变与不变之间，寻求一个安身立命之处而已。臣的安身立命之处，都在大王身上，这是不会变更的。”
“如果当初不是我活下来了呢，你现在的安身立命之处，就会变成哥哥了。”李玹雨低头说道，“就像闵大人一样，如果不是哥哥去世了，他就不会在意我。如果不是懋宗大王早逝，柳大人也不会把目光转移到我身上。好像我活到现在，没有几个人是把我当做我去看待的。本来我都习惯了，偏偏又冒出个你来。”
他忽然抬头看向金秀贤：“你是在看着我吗？”
不是宁昌世子的弟弟，不是懋宗的侄子，不是即将即位的大王，只是他自己。
“是，也不是。”金秀贤摇摇头，“大王，人是没有办法脱离人世而单独存在的，臣一开始，也不过将您当做世子嫔的丈夫看待而已。即便是现在，也不可能只用那么纯粹的眼光看您的。但是臣可以保证，从今往后，臣的眼里，殿下永远都是殿下。”
“何苦这么诚恳。”听他这么说，李玹雨反而笑起来，“那么，为了你的诚恳，我也该下去了，是吧。”
“如果大王愿意的话，再待一会儿也没关系的，将来很难有这样的时光了。”
“算了吧，任性太过，平尹会被罚的。”

44.
下了屋顶刚站定，就见到一群穿着麻衣的人浩浩荡荡而来。
为首的女孩子还不到二十岁，头上没有任何装饰，清而俏的脸上唯有寒意，她定定地望着李玹雨：“时候快到了，大王为何还没有换成服？”
平尹连忙跪下：“大妃明鉴，大王哀毁过度，一时回不过神来。”
大妃蹙起眉头，看也不看平尹一眼，只对李玹雨说道：“如今不是从前了，大王也该收敛一下自己的孩子心性，否则如何可做万民之主。”
“是。”李玹雨并不抗辩，低声答应下来。
“快去换衣服吧。”大妃把目光转到一旁的金秀贤上，目光微动却并没有说话，而是叫住李玹雨，“中殿从前就总是因为大王独断专行忧心，近日大王又这样，岂不是更让他难做。”
双手猛地攥紧了衣服，李玹雨深深吸一口气：“大妃说的是，儿臣以后不会再任性了。”
大妃冲他摆摆手，平尹连忙拥着李玹雨离开，金秀贤也要跟着他走，却被大妃叫住：“金提学。”
他停住脚步，看向李玹雨，李玹雨也看着他，但立刻就收回目光，继续向前。
金秀贤叹了口气，回转过身来：“大妃有何吩咐。”
“称不上是吩咐。”大妃脸上露出一丝笑，“只是有件事情，要托金提学帮忙。”
“大妃请讲。”
“我哥哥如今在奉常寺，国葬期间难免在宫中出入。金提学知道的，因为往年那桩事，他和宗亲们的关系都不大好，若是因此与宗戚执事们起了争执，在国葬里闹出了笑话，岂不是要让天下人耻笑。为此还要请金提学尽力斡旋，最好是能够让我哥哥与新城尉一家解开心结才好。”
金提学唯唯应下。
大妃又笑道：“从前的事情也该放下了，如今大家都是辅佐主上的人，彼此之间应该心无芥蒂才好。”
金秀贤依旧点头答应，告辞离开。
出殡前朴基雄来找金秀贤，得知了这件事，不由失笑：“这就开始挑拨离间了？女人果然都沉不住气呀。”
“她没有韬光养晦的必要。”新的主上还有八年才能冠礼，在那之前，都是这位大妃说一不二的时候。
朴基雄想想觉得也是，又问：“那你不去和主上殿下解释一下吗？”
“解释什么？”
“挑拨离间啊。”
金秀贤一笑：“主上不会连这都看不懂。”
“看不看的懂是一回事，在不在意是另一回事。我妻子还懂得眠花宿柳是男人本性呢，每次看完从艺妓院回去还不是拉着脸……啊，这事好像不能这么比。不过这才刚开始呢，不解释清楚就难免有疙瘩，每过一天那疙瘩就就大一点儿，最后磨破嘴皮子也说不开了，连房都不让人家进。”
“好了，我知道你的婚姻不幸了，真是可怜，快喝杯茶出去忙活吧，忙起来就不会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金秀贤虽然给人下了逐客令，但想一想，还是往康宁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