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苏州府】山塘街

并不知道自己哪里违规了.jpg
@孙庭雪

（诚然，做皇帝嫔妃的好处，我尚且还未曾体会到。譬如，吃行坐卧一概有人服侍，只差方便时也要人来替；再譬如，身边总跟着一帮乌泱泱的人，你若想挽着裤脚，下泥捉鱼是断断不可的。当然也包括，陪着皇帝游湖——说是陪，也只是小船，服服帖帖地，跟着他的大船而已。）
（于是，当这位年轻、可爱的小姐问我时，我决议先隐瞒了我的身份——皇帝小老婆的预备役。）
（雪指托着腮，光流着，影也流，在水面浩浩荡荡地，铺开银红。我的颊也晕上两团薄红，眼睛却亮，在夜里淌出盈盈的光。转过头，语重心长地告知她）
是天子的船——（叹了口气，有些同情）这么多人，像观猴戏似的，当皇帝也挺可怜的。

她语气有些怅然，道皇帝可怜，我却不这般觉得——天子分明是受人爱戴敬仰才至万人空巷如此场景，想如是我等这般寻常人，也不屑有人去看了。
不过今晚的山塘街确实热闹，直教我想起上元灯市来。
今夜的晚风很是柔和，是江南独有的婉约，只吹起我鬓边两缕碎发，却并未将发型拂乱。我将手中的米花糖掰一半给她，也不去问她的名字，螓首一偏，话题就围绕着天子说起来。
“这么多人围着，他们真瞧得见天子？我怎么瞧不见。”
最尾一声话语尾音拉得长长的，颇有些委屈在其中。

（当然看不见啦，天子龙颜，岂能想见就见。他们不过凑热闹，瞧见了天子的龙船——自然，四舍五入，也能吹嘘自己是见过天威龙颜的人啦。夜是晴朗的星夜，可惜灯火太盛，一直烧到天上，星子也黯淡了，像烧开了一个窟窿，通明豁亮，银红的河，衔着暗青的天，一直向前，像一条光灿灿的带，粼粼地澎湃着，汹涌着。我盯着看，想着自己，也要变成一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船，顺着水，顺着光漂走了）
皇帝有什么好瞧的，不过两只眼睛，一张口
（我这么讲，大抵是因着我已见过一面，虽没有看得分明，于是，潦草地总结）反正，和你我差不多
（至少，不是瞎子或者跛子。接过她手里的炒米花，咬了一大口，甜滋滋，又香又脆）王伯的炒米花，可好吃了
（由衷地钦佩）你可真有眼光

“姐姐是苏州人？”
不知年岁究竟几何，只张了张口唤一声姐姐。我想她大约从小生活在此，才能连一个卖米花糖的老伯名姓摸的如此透彻。
那远处的船逐渐行的近了，河面上有一圈一圈荡开的涟漪，把倒映着的灯与月一同搅碎，像要映衬岸上的歌声笑声，亦或许是应佳人发钗相碰的细碎之声也未可知。
我再抓一把米花在手里慢慢的嚼，目光落在河岸边一个大约只六七岁的稚子。他正在蹴鞠——球随船动，一时竟不知他追的是球还是船。
“容貌亦有钟无艳与迎春，皇帝长什么样子呢——能讨得后宫三千人都喜欢。”
“想应貌比潘安罢。”

（点点头，应了一声）我是吴县人。（她这么问道，自然不是本地人。但我瞧，她应该也是个南边来的小娘鱼，圆圆的脸，形容尚小。得六宫人喜欢么？——我看未必，只不过迫于天威。谁叫有句老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既然睡了龙床，可不就要“低头”嘛。又想，青天白日里，甚么睡不睡的。还好——眼下是夜晚。嚼着米花，混着酥酥的甜，眨眨眼）潘安？
（我勉力想了想，实在想不起来，爱新觉罗氏到底甚么样。这都怪我爹，只肯让我低着头谢恩，于是，我只记得，他蟠龙云纹的鞋，也像一只船。）
如果，他长得像潘安，那你想当娘娘吗？
（六丈的大船，正破水迤逦驶来，一并驶来的还有万千小船，是一河流的灯光，灿灿而升，不知怎么的，我就想起一个词——海晏河清。）

“什么娘娘不娘娘的？姐姐怎取笑我。”
我顽笑着推脱，作势就要收回手中的米花不给她吃——进不进宫又怎是我说了算的？那是君恩眷顾、是皇恩浩荡。思及此，便想到我也将至及笈，又不知两个春秋后要嫁去哪户人家？
但细想来，我也不甚在意。只要他肯为我早起去买炙猪肉，又或是闲余时间肯带我来苏州尝一尝王伯的米花，我便觉足矣。
我沉吟片刻，续言。
“好像——宫里的人都想出去，宫外的人又都想进来。”
“你想过的是怎样的一生呢？”

（银红的水，混着幽幽的蓝，将人影、船影、灯影都吞没，巨舫富丽堂皇，被小船拥簇着，缓缓向前。小伢儿拍着手，蹦跳着喊“看，大船！大船！”，河也流过她的眼底，闪着银色的、粼粼的波光。我对于她的言论，很是赞同，不由得点点头）
人嘛，都是这山望着那山高。
（就像老陆，天天夸知府大人的千金，多么乖巧娴静，等圣旨一下，他就瘪了，只恨自己多嘴。我反而要安慰他，进宫当娘娘，有什么不好？我陆盈，再也不用自己种莼菜了。）
（一生可太远了，我想不到那么远，只好说）过几天，我就要去北边了，可能要在那儿住很久
（手中的炒米花也不香了，捻住一颗，无知无觉地塞进口中，好像很久，才咽下去。又对她抿出一个笑，水纹在脸上流丽、摇晃。笑更纯粹）不过，我还是想有一个小菜园，种一些没吃过的菜。
（拍拍她的肩）今天你请我吃米花，到时候，我请你吃咱们南边没有的好东西

我想我与她只是今日偶然一见——恰巧今日天子行船于山塘街，恰巧今日我买了一捧米花坐在高处来吃，又恰好今日她坐在我身边。
我不打算将她所说的日后所请记在心上，正欲开口回答她时，沿河岸一侧的街上忽然炸开了鼎沸人声。
“是皇帝！是皇帝！”
我起身跟着望过去，见大船正朝着我这一侧明黄色的窗帘被挑起一角，但我离得太远了，什么也看不清。
我又坐下，这次，我环住了又欲随风戏耍的裙，它看起来像一朵被人捧在怀里的玫瑰。
“姐姐还会种菜？家中阿玛总说我六谷不分，可它们分明就长得一样。”
我努力把话讲的大声一些，希望没有被淹没在人声里。

（太难过了。我，陆盈，还没有进宫，就已经对皇帝失去了兴趣）
（整条河都喧嚣着，沸腾起来，我却没甚么兴趣，眼前的灯火荧煌，流光溢彩，仿佛都和我无关。我看着雀跃、欢欣的人群，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应当站起来，表示一下）
（嗡嗡、蠢蠢动着的人海，变成了河里明亮、绚丽的光斑，模糊又斑斓。人声夹杂着丝竹声，像遥遥传来似的，听不真切。我好像与这条河、这些人，有一层隔膜，被分成两个世界。只能看见，小细娘一开一合的嘴巴，弯弯地翘着，是一只扬着帆的、红红的小船）
是啊，只要你从头把它们养到大，那么，它们就和别的菜不一样啦，那时候你一定能认出它
（探过去头，好让声音离她更近。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听不清，却还是能懂她的意思。但是，当我还在犹疑，要不要站起来时，巨舫已缓缓驶离，只剩下烧干了的、熄了火的河）
你可，一定要记得来找我玩啊。
（不甘心地补上一句。好像，我们只能到这啦，又不仅仅是，就到这吧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