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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XF】灯火抵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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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不合常理却柔软的小小奇迹。
本文属于「低到尘埃的美好」企划
主催∶聿召,阿虹


IP属地:湖北来自iPhone客户端1楼2024-02-14 07:29回复
    她趟过潮水一样逐渐涨起的黑暗向我走近时,我用了很久才辨认出模糊的人形。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是星星提早升起来了。
    不过这也情有可原。我的识别器虽然造价不菲,但也不得不承认它们——包括我——都是太久以前的造物。到如今我依然能清醒地看着她向我走过来,还是要说一句物有所值。
    或许辨认形状并不是我的强项,但她太耀眼了,比过往所有向我走来的人都要明亮——明亮到她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时候我就已经可以捕捉到她的存在。当然,我的识别器毕竟还是当年最先进的产物,直到如今我也会为之自豪——或许我有资格用自豪这个词吗?但我曾遇到的某个人对我说“你从来不会看走眼”。这句话我一直当作对识别器性能的褒奖珍藏至今。
    不过,那时候我实在懒于再去思考识别器或者其他的什么问题。我的能量储蓄已经见底,我需要补给。
    在地平线的彼岸隐约还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火。在这里存在的每一天我都能看到它们,我没有数过,因为这不在我存在意义的条款里。不过即使是从未在意的我,也能看得出它们日渐稀少,因而我身处的这片旷野入夜后变得更加黑暗,带着细碎的沙砾敲击在我的外壳上留下划痕。久而久之磨损我的究竟是时间还是厚重的黑暗本身也就无从区分了。我想她一定会在我面前停下,因为在此之前路过这里的人都是如此:无人的旷野中突兀出现的巨大机械,如同坍塌在现实之外的工厂——如果这也吸引不了他们的脚步,我会用我最温和的声线对他们说话:
    “如果有什么想要倾诉的事情,我非常愿意听您告诉我。请放心,我会保守秘密。”
    他们多数会相信我。毕竟即便不在荒无人烟的旷野深处,一个几乎要报废的机械也绝不会泄露什么秘密。而我,从他们的话语里吃下我需要的东西,变成支撑我继续运转的能量。
    我希望她也能如此。


    IP属地:湖北来自iPhone客户端2楼2024-02-14 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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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果然在我面前停下了脚步。
      她打量我的目光好像打量一个曾经做过的梦,最后手指搭在我落满灰尘的外壳上,砂土扑簌簌落下来,在她手指走过的路径上留下清晰可辨的痕迹。
      “如果有什么想要倾诉的事情,我非常愿意听您告诉我。请放心,我会保守秘密。”
      她似乎并没有想要倾诉的意思,于是我便率先开了口。好在她并没有被我吓到,安静地望着我听我说完了话,深深点了点头,像是以一种过于用力的方式表示她明白了我留下的每一个音节。然后歉意地冲我露出一个笑容,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又摇了摇头。
      “您害怕我泄露您说过的话,所以不敢开口吗?”我试着猜测她的意思,“请您相信我,我存在的意义就是倾听任何人想说的任何话。”
      这次她没有听我说完话便立刻摇头,甚至比刚刚要更加用力,然后指指胸口,又指指我,把手掌按在左前胸。然后她重复了一遍刚刚的动作:指指自己,又摇摇头。
      我并没有说谎。不如说即使是我,也依然要遵循不得伤害亦或者欺骗人类的定律。在大多数人群依然记得我的时候——我还没有被留在旷野上逐渐磨损的时候,我存在的意义就是倾听:倾听,并按照预设的程序回应他们的话。在工业烟尘与灰色逐渐覆盖了那个建筑物乃至于个体都变得越来越千篇一律的城市时,我是人们灰暗沉重精神的唯一出口。那时候谁都没有想到人们对我竟然表现出比估测的数值高出几百倍的热情,很多时候我面前都排着长长的队伍。想要倾诉的人们踩着摇摇欲坠的梯子攀上我的肩膀,对他们自认为是耳朵的地方压低声音说话——实际上,就连我的基座也安装了收音装置,大可不必如此费力。不过或许他们想让接下来的倾诉仅仅成为我们二者之间的秘密,或者只是为了某些仪式感。我听他们说完话,搜寻着关键的字眼对他们做出回应,他们便心满意足:我于是猜测或许我的回答并不重要,他们只是需要把一些话如同扔垃圾一样从身体里取出来丢弃。但我也并不关心,因为实际上我自己都不理解自己回应的话究竟有什么含义。
      再之后,我咀嚼他们刚刚留下的语言,绞出情感变成我的养分。但那个时候人们还没能学会理解爱,所以“爱”只好被单独提取出来,拿去顶替一部分煤炭作为燃料。所以当我还在最初被安置的地方时,城市总是灯火通明:他们话语中挟带的爱供全城的每一个灯泡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不会熄灭。为了能实时监测转换系统是否在运作,他们在我躯体上部靠左的位置也安装了一盏灯,与灯河起伏的光同频闪烁。于是就这样,人群卸去了让他们步履沉重的阴霾,支撑他们继续为城市运转而工作,而我用来自他们的情感维持自己运转,再作为某种中转站把爱分送给城里每一盏灯。
      “了不起的双赢。”市长在把我安置在中心广场上一个月后演讲时这样说。


      IP属地:湖北来自iPhone客户端3楼2024-02-14 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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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用那些动作回应了我的话之后就又安静了下来,我听到风刮起细碎的石子在我的外壳上敲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她头发的颜色很浅,因此形体在深夜里竟然意外的清晰可辨——我看着几缕碎发被风刮起,黏在她的前额和脸颊上。她的胸口灼灼发亮。
        安装在我顶部的识别器是当年的设计者们用于确认每个人体内情感充沛程度的产物,并以此判断倾诉时长与情绪产量的比例。这在煤油与齿轮的时代是了不起的发明,但后来他们也还是放弃了计算,因为多数时候从我的视角里只能看到汽灯一样暖色的光:爱太过强大、太过明亮,在它的光线里再难辨认出其他情绪的颜色。在我看来,来来往往的人群和流淌的、忽明忽暗的灯河没有区别。只有到了近处,我才能看清灯光之下其主人的样貌。
        ——而她满得像要溢出来,却不肯对我开口。如果可以称之为焦灼的话,我能听到内层齿轮咬合的摩擦声和碰撞声几乎要让我的蒸汽机过载。
        她因为某事不快乐吗?亦或者不信任我所以不愿对我说话吗?在对我倾吐内心的话语之后,多数人离开时都会露出笑容。她的脸上没有笑容。……但是,她的表情和那些心事重重的人也不尽相同。我没办法用准确的语言去形容这种不同。
        或许被某事困扰的她正需要着我的回应。但是没有语言的输入,我要查询哪一个字眼,调用哪一个回答来开解她?我对此束手无策。蒸汽机的盖子被热气冲得叮当乱响,齿轮和滑轮飞转得几乎要错位。我想即使隔着厚重的铁皮外壳,她也能听到这慌乱的、属于机械的混乱思绪。这个念头令我更加窘迫了。
        在轧轧的运转声中忽然闪过了模糊的想法。——为了防止被人们的同理心认定成同类而无法毫无负担地向我倾诉,我的形态被设计成与人类相去甚远的巨大机械。设计师尽所能仅用毫不拖泥带水的几何体构建我的外形,又用铆钉固定外壳的钢板,把它漆成会给人蒸汽火车而不是血液一样感觉的暗红色。而在这样的身体上,唯一一个与人类共享同样外形的结构,是我的手臂:我姑且称它为手臂,因为无论是形态还是用途都和人类称之为手臂的肢体足够类似。在侧边的阀门打开时,由软管和橡胶组成的手臂就能从中探出。
        “有时候,一个拥抱或者轻抚后背比任何语言都来得有用。”我的设计者这么说,于是我有了手臂。在关键词对应不上任何词库中的回应时,我就会小心地打开阀门,放出我的手臂,给面前的倾诉者一个机械的拥抱。
        我该试着拥抱她吗?在我做出决定之前,手臂便自顾自地探向她了。
        她一颤,显然有些吃惊。但在我后悔自己是否太过唐突之前似乎就已经瞬间通过某种方式理解了我的意思,站在原地张开了手臂。
        夜风把她身上宽大的白色短袖吹得像工厂楼顶的帆布风车,在黑暗里膨胀起来又贴紧身体勾勒出她的轮廓,过长的下摆遮住了大腿——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她比我猜测中还要瘦弱,几乎要被融化在深夜的风里。她似乎除了这件衣服就什么都没有穿了,赤裸着双腿——甚至还有双脚——用力地让自己站定在夜晚汹涌的黑潮中,冲我张开手臂。我别无选择,只好想起来帆船。


        IP属地:湖北来自iPhone客户端4楼2024-02-14 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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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拥抱的第一步:张开手臂。
          无论是我和她都已经这样做了。按照程序里的步骤,我现在应该收拢手臂,环住她的身体。在制定步骤的时候,设计者们曾经为拥抱的定义争执了很久:要用怎样的加速度收拢才算真诚,轴承的角度应该怎样才不会让纯粹的慰藉变得暧昧?他们吵了很久,最后不了了之,于是我的程序也因此设定得随机起来,毕竟这种事情连人类都没办法给出什么确定的答案。
          我小心地让橡胶手掌绕过她的身体,在肢体接触的时候她轻微地缩瑟了下,但并没有躲开。软管只能选择和手掌相同的运动轨迹,它们难以避免地从她身侧摩挲过去。
          她没有躲开,可她一直在颤抖——她一直,在笑吗?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发出声音,在此之前她安静得像海市蜃楼,深夜里朦胧的白色影子。直到笑声轻轻从她颤抖的身体中掷在地上,我才终于有了她真的站在我面前的实感。
          那确实是笑容,我不会认错,因为看到笑容意味着我和来者这次的谈话可以宣告结束。她确实在笑,清爽得像刚刚凝固的玻璃——很好听的声音,我这样想着一瞬间忘记了自己的进程。然后我发现她的笑容里似乎夹杂了些许苦闷,尽管努力地让自己站定在原地,却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阻止我继续拥抱她。
          她或许不喜欢被拥抱?可是她并没有跑开。她在笑着,但笑容里有种我无法理解的奇妙的生硬。我实在困惑。
          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后我发现手臂在她身体上轻微的摩擦就能带出她的笑声,而她的反抗……她总是会在我的手掌蹭过她的腰侧时猛地缩起身体,用手臂挡住我继续触碰她的路径,可是在这样微弱的反抗过后她总会重新舒展开身体,摆出拥抱的姿势目光灼灼地望着我。所以我想尽管有什么东西让她下意识地抗拒,但实际上她并不讨厌这样……对吗?
          我有很多这样的手臂,可以一次性拥抱很多人。不过现在所有的拥抱进程全部都调用给她,出于我也说不清的理由:因为她似乎隐秘地也期待着能够露出笑容?我也并不清楚,但我知道自己并没有在伤害她。
          于是我轻柔地握住她的手,让它们好好待在不会干扰我运动轨迹的地方。她一下子有些慌张,抿住了嘴唇,但嘴角还含着些许拼命掩饰的笑意,权当是默许。另外一对手臂蹭着她的腰侧,效果立竿见影。
          随后我发现用手掌去揉搓比仅仅用软管磨蹭要更加方便,被我捉在手中的那双手腕反抗的力气也大了不少——但她的笑声无论是音量还是频率也随之成正比地增加了。后来我尝试着去触碰其他的地方,发现不仅是腰侧,有很多地方都可以让她这样笑出声来。我的手臂抚过她的脖子,她立刻发出一声夹着闷哼的轻笑耸起肩膀,把上半身蜷缩成小小一团。我想帮她把黏在脸颊上的碎发拨开,但指尖碰到耳垂的时候又引得她一缩一抖,别开头闷笑起来。
          她反抗我的力气逐渐变小了,直到最后我触碰她的身体就像触碰一团软绵绵的棉花。原本阻止她乱动的那对手臂现在变成了支撑,因为她几乎没办法像见到我时那样坚定地站在那里——她已经没办法好好用双腿稳住自己的身体了,耍赖一样软软挂在我握住她手腕的手臂上,我不得不再打开阀门放出一对手臂从她肩膀下方托住她——
          她几乎是呜咽一样突然发出一声含糊的尖叫。我担心自己是不是碰伤了她,立刻把支在她大臂下方的那对橡胶和软管收了回来:好在我比她用力夹住双臂的动作更快,否则或许她就要反过来控制住我这对手臂了。一下子失去了支撑的她拉不住已经软绵绵的身体,身体一仰摔坐在地上。
          我一下慌了神,几双手臂争抢着想要扶她起来,几乎要拧在一起。但她用手背擦了擦额头,拨开已经有些黏连的刘海冲我笑着摇摇头,指指自己,又摆摆手,然后指了指自己身下的地面,两只手比划着好像云朵的形状。于是我大概猜到了她的意思:地面很软,草也很软,没有摔疼。


          IP属地:湖北来自iPhone客户端5楼2024-02-14 0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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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地面确实很软,她看上去并没有立刻起身的意思,双手支在背后,就这么坐在了摔倒时的地方。我迅速扫过她的身体想要检查是否有哪里受伤,却终于把目光停在了她沾了些泥土的脚底。
            泥土看上去还有些潮湿,在微微泛着白光的双脚上显眼得叫人无法立刻移开视线。我自从见到她就疑问着她究竟是怎样赤裸双脚走过漫长的距离抵达旷野中央找到我,现在看来或许湿润柔软的泥土和尚且没有变得枯黄、依然柔嫩翠绿的草保护了她。无论过程如何,结果看来她的长途跋涉不仅没有给她留下伤痕,连硬茧和水泡都不见踪影。
            于是我搀扶她的手臂最终停在她的足底,想要像拂开碎发一样擦掉泥土的痕迹。不过最终这动作落了个空:她在我碰到她的皮肤之前就猛地缩了回去,手忙脚乱地从地上跳了起来。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我,欲盖弥彰地冲我大幅度地打手势,似乎是在说自己没事。我把手臂收回去,不知道怎么回应她之前忽然看到她望着我笑了起来,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指了指我,又猛地张开手臂。
            我把视线投向自己的胸口,发现因为缺乏燃料而熄灭许久的灯正在黑暗里闪烁。
            “你是说……我的胸口有盏灯吗?”我问她。
            她摇摇头。然后又指了指胸口,这次更用力一点,手掌按在胸前跳动的动作好像脉搏。
            “你是说我的心脏是一盏灯。”这次我笃定起来。
            她重重地点点头,明亮地笑起来,扑向我抱着我机械的外壳。


            IP属地:湖北来自iPhone客户端6楼2024-02-14 0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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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没有语言,为什么她能点燃我胸口用爱作为燃料的灯?我在自己理解这点之前,先意识到她短时间内似乎并不打算离开了。
              这里似乎并不是一个适合人类居留的地方,尽管相比起那些隐约可见的城市,旷野的天空似乎总是遥远而透彻的蓝色。但这里总归太过沉寂:正午过于眩目的阳光抹去地面上的影子,让远处的空气都蒸腾得幻觉般扭曲起来,把她的活动范围局限在我身体下方一片小小的投影里;而夜晚又太过黑暗:黑暗与夜风交融时就仿佛有了实体,潮水一样压向我们。而她小小的安全岛同样也只有我微不足道的灯照亮的一片空间——尽管实际上这里没有其他的生命,只有我们……只有她。
              所以她能从我的庇护下离开活动的时间基本上只有傍晚,因为她总是睡到正午才将将转醒,多数时候会错过清晨。不过,她似乎很喜欢傍晚,只要是晴朗的好天气,都会笨手笨脚地爬上我的身体,坐在我头顶上望着太阳沉入地平线的方向。这个时候的风里还没有黏稠的黑暗,把她半长的头发清爽地向身后吹去。在太阳落下后很长一段时间地平线上熔成一线的橙红都不肯褪去,把天空映成一种会让她无意识露出笑容的深蓝色——这个时候她看着比任何时候都快乐,似乎靠在我身上的重量都变轻了一些。在夜色涨潮之前她把自己浸透在傍晚的风里,饱胀着一些我不理解的东西,像是要飘起来飞走。
              我总是担心她会觉得孤独,但逐渐意识到她似乎在决定离开之前正拼尽全力地体味这种孤独——好像这是她活着所必须的某种不可或缺的事情。在她望着眼前的旷野出神时,那种眼神让我也不愿意打破她的沉默。她过于用力地让自己经历每一种情绪就好像她过于用力地通过身体表达她想说的事情。实际上,我的资料库中并不是没有手语,也并不是没有与语言障碍者进行过交流,只不过她使用的似乎并不是标准化的手语——甚至是一种称不上语言的、粗糙而原始的肢体动作,笨拙、直率、坦诚而热烈。因此在见到她时我没能通过她的动作意识到她同样也有着语言障碍,然而随着时间推移,我却发现这种毫不规范也无规律可循的表达方式意外的更加容易理解。
              “你要留在这里吗?”之后有一天我问她。在之前也不乏有旅者从我这里经过,在我所处的地方不远处还留有他们的营地,她就从那些营地里翻找些食物,权当是换换口味的加餐:旷野上虽然确实零散地生长着一些灌木,但它们的浆果并不是饱腹最好的选择。好在即使是在城市里,食物几乎也都以密封罐装的形式出现,为了加快工厂运作步伐的设计此刻反倒保护了她的身体。但是那些食物总有一天会耗尽,我知道如果人类耗尽能源的话,就并不仅仅是关机休眠了。这里不适合她久留。
              她抬起头,似乎走了一瞬间的神,然后摇了摇头。
              “那,你要离开吗?”
              我想这样的问话也没什么意义,但如果我们两个都保持沉默的话,这里就太过安静了。我并不介意这种寂静,因为多数时候我能听到的声音也只有风。但她此刻并没有陷入她自己的世界里,所以我还是试着说了些没用的话打破时不时就会落在我们头顶的死寂无声。
              她点点头,但随即又惶然地摇了摇头,停下拨弄草叶的手指望向了地平线另一端。


              IP属地:湖北来自iPhone客户端7楼2024-02-14 0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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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阳光并不那么炽烈昏沉的正午或者傍晚,她会像见到我的那天那样张开手臂。这个时候她与世界之间一种我说不清的屏障似乎变得稀薄了些,似乎更真切地站在我面前了。
                尽管她向来安静,但这时并不是那种长久的、震耳欲聋的沉默。她的眼睛很亮,看着我的目光总会有些欲盖弥彰的闪烁。她似乎很喜欢这种有些过于热烈的接触方式,而我也并不排斥陪她玩我们小小的拥抱游戏,不如说在过程中我也乐在其中:她的笑声透彻干净,而只有笑起来的她看上去才不像个阳光透过云层落在我面前的投影。
                我逐渐找到能掏出她更多笑声的诀窍,一些无恶意的顽皮触碰能让她露出那种只属于人类的撒娇一样的姿态而不是一个明亮却遥远的影子。笼罩在我们身边迷惘的不安感此刻消失无踪,而我们都紧迫地在太阳重新变得过于强硬前享用这一小段拥抱。
                触碰到一些部位的时候她会边跳边躲得自己都忍不住觉得滑稽,于是到最后我们达成共识:必要的情况下——通常游戏刚刚开始就会进入这种必要情况——由我分出几对手臂,短暂地限制住她的行动。两只手臂稍微用些力让她的双手保持在高高举过头顶的状态,两只手臂扶住她的腰。
                她意识到我发现她手臂下柔软的小小弱点时露出了惊慌失措乃至于有些恼羞的表情,虽然很快就变成了藏不住的笑意。于是我乘胜追击,用手指在那里轻轻画了几个圈。我没想到她会猛地缩起身子,把我的手指也困在了手臂下那片隐蔽的角落里。我试着扭动手指来脱身,结果演变成她瘫软在地上拼命护住手臂,狼狈地来回打着滚,脚掌蹬在我的底座上,发出有些湿润的柔软拍击声。
                后来我每次举起她的手臂时她都会耍赖一样挣扎,而我用手指轻轻点一点那片软肉,她才会气鼓鼓地安分下来。轻微的抗力从我的手臂一路传递到滑轮再到蒸汽机,让齿轮发出吱呀的声音。然后我就让某只手臂毫无规律地轻轻戳她毫无防备的身体:侧腰和小腹,脖子和耳朵——或许这里的触碰更多像拨弄,后腰和膝窝。她随着我的动作半推半就地扭开身体,像是跳着滑稽的舞步,但尽管到最后软绵绵地任由自己被我摆弄着,却从来不会甩开我握在她手腕上,稍稍用力就能挣脱的手。
                不过这也是几次磨合之后的事情了,我们用了一段时间才摸索出彼此能接受的范围是怎样。在某一次过火的打闹中她非常用力地挣开了我的手臂,我那时候吃惊于她瘦弱的身体里能爆发出的惊人力量,没有意识到她也听到了零件错位的撞击声。
                我过了片刻才意识到她的低落。她拼命挥着手想对我表示歉意,又徒劳地拉过我的手臂想要知道究竟是哪里受了“伤”。尽管我试图安抚她作为机器人我并没有痛觉,零件出现细微的错位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她依然愧疚不已。
                “我甚至不会因此感觉到痛。”我试着安慰她,“而且即使我真的有和人类一样的痛觉,这也只能算是手指被纸划破了小口。相比起那些在工作中失去四肢……相比起那些被绝望压抑的人,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望着我,表情严肃地摇头,指指我的手臂,指指远处的地平线,指指自己的嘴,再伸手抚摸我外壳上的刮痕,然后展开双手,平直地举在身体两侧。
                那个时候我忙于安抚她的心情,并没能理解她这句似乎对手语来说有些过于复杂的话。后来我想她并不是在以人类的感觉自以为然地给予我这个貌似有着人类情感的存在共情和爱,她只是似乎自己都意识不到地用尽一切方式爱着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侧面,无论是落日还是我们身处的旷野,亦或者是远处那个似乎有点让她恐惧的城市,而我也被她包括在内。
                所以那句话我想她是在说:“痛苦是不可以比较的。无论是你手臂零件的错位,失去肢体或者绝望的人们,我无法说话的残疾,还是风沙在你身上留下的痕迹……并没有谁的痛苦更加理所应当的理由。只要经历着痛苦,无论如何,它们就都该被平等对待。”


                IP属地:湖北来自iPhone客户端8楼2024-02-14 0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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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想或许语言并不是爱的必要载体,她能够沉默着点亮我胸口的灯正如她能够沉默着让我以一种超越理性和程序的方式理解她想要表达的事情。我不知道这是我所不知道的关于人类情感的秘密,还是仅属于她的超能力。
                  我问起过她的家,她的父母:之前从我身边经过的旅者大多是从一个城市迁居到另一个城市,有的开着几乎要被家具压垮的小车,有的只是背着必要的食物与水。城市生长蔓延的时候吞掉了他们的容身之地,他们不得不向拥挤灰暗而与自己身后的家别无二致的异乡讨要些许生存的希望。他们从我身边经过,眼睛里多数只望着地平线另一端那些稀疏的灯。
                  但她不一样,她是为我而来的,我从她的目光里察觉到这一点。这并不寻常——尤其是像她这样年龄的女孩。说实话,在此之前,我几乎从未和孩子进行过交流。但不管怎么说,据我了解多数情况下他们不会离开出生成长的城市,孤身一人跑到如此荒蛮的地方。于是我问起她的家,她的父母,说起这个话题的时候她的眼睛亮了起来,似乎很高兴我提起她的家庭——大概是她笨拙的肢体语言实在无法发起这个略显复杂的话题。
                  虽然我无法完整地复述她的意思,但我能从她的动作中感受到她有一个很爱她的家庭。母亲爱着她正如她爱着这个小小的家庭,望向她的目光里从来充满了自豪与欣赏——尽管她天生就失去了语言,可母亲把她当作世界上最完美无缺的孩子;父亲在疲惫一天后回家时会从外衣口袋里变魔术一样掏出螺丝钉与铁丝扭成的蝴蝶,会给她讲中心广场上巨大的机器人的故事,即使疲惫也不会落下哪怕一天。
                  父亲对她说,中心广场上有一个奇形怪状的机器人。它巨大无比,外形看着实在古怪,但是它能够燃烧爱,把它们变成点亮夜晚的灯。如果我的女儿也能用她的爱点一盏灯的话,那大家恐怕晚上都要睡不了觉了,他打趣道。讲到这里的时候她也笑了,又忽然有些遗憾地垂下眼睛,笑容变得有些苦涩。
                  她想身边的大家都太累了,累到好像心跳都只是为了推动那些蒸汽机。爸爸妈妈爱着自己的时候自己是安定幸福的,那么爱一定是温暖而明亮的好东西吧。如果自己能有机器人这样的能力,能让自己把爱转化成点亮他人的灯,那么或许即使没办法说话也能让谁的心轻松一些。
                  城市规定不允许小孩子离开自己的街区,所以她总会缠着父亲询问机器人的事情。后来有一天父亲摸了摸她的头,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对她说了真话:“大家最近都变得越来越忙了,去找机器人聊天的人变得越来越少了,负责城市规划的先生女士们决定……让机器人去离我们更远,能看到星星的地方。”
                  那我长大了,能离开街区的时候,是不是看不到它了?她比划着。
                  父亲沉默了一会,说一定能看到的。
                  后来有一天晚上父亲悄悄带她出了门。深夜在路灯也没办法照亮的小小角落里,父亲抱着她,两个人拢在阴影里,远远地看着广场上的机器人。她有些兴奋,又因为违反了社区规定而有些忐忑,收敛着手臂挥动的幅度:她指着机器人,又指着自己的胸口,手掌按在胸前跳动。
                  父亲望着她笑了:“是的,是的。机器人的心脏是一盏灯。”
                  第二天,父亲带回来了机器人被拆除的消息。


                  IP属地:湖北来自iPhone客户端9楼2024-02-14 0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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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父母被调去了其他的城区,但她没办法跟着离开——小孩子不能离开自己的街区,即使要被送进所谓托管所也不可以离开。虽然她已经不是那种需要被看管的小孩子了,就像她略有恼怒的手语说的那样。她能为自己做出的选择承担责任,那还算什么小孩子呢?父母走前拥抱她的时候说她很快就到了允许自主行动的年龄,那个时候就可以再度团聚,但她想即使变成了大人,这个城市又会给她多少自由?
                    她没办法滔滔不绝地用自己的声音占据周围的空间,所以对于世界的变化就像对风的温度一样敏锐。她当然知道大家为什么不再需要机器人,因为她能感觉到某种寒冷的她无法形容的僵硬感觉连带着周围的世界一起逐渐挤压下来。时间过于紧迫吗?还是仅仅因为心里没有足够的空间容纳那些情感了?她比划着,指着自己的嘴,向外挥舞手臂,又按在胸前。她的眉毛垂落成一个悲哀的角度。
                    托管所太暗了,街区也太暗了,混凝土和钢铁不是什么明亮轻盈的材料。玻璃上面落着厚厚的灰,已经没办法反射什么光了。她想能把爱变成灯的机器人一定有办法吧,因为她能做到什么呢,如果连语言都没办法说出口的话。
                    你错了。我在心里对她说。机器人从未理解过爱,对此束手无策。能做到的只有你。传达爱不需要语言也不需要燃料和灯的中转站,如果想点亮其他人心里的灯,那么你比我所见到的任何人都要够格。
                    但我最后没有说,我不想把她过早地推入那个她想要去照亮但过于寒冷的黑暗里。


                    IP属地:湖北来自iPhone客户端10楼2024-02-14 0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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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平线后闪烁的灯光越来越稀少,夜晚变得越来越暗。我意识到这件事,而她在我把这个观察结论组织成语言前告诉我她要离开。
                      我没办法阻止她,或者换句话说,我本来就没有阻止她的打算。无论是为了无时无刻在胸口滚动让她无法安定的那些悲愿亦或者只是因为食物随时会耗尽——她都不该继续留在这里。这并不是什么突如其来的选择,我们两个都很清楚。
                      她站在我面前,眼神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样明亮,闪烁着漂浮又定格在一些遥远的我看不到的事务上。于是那天我们之间拥抱的游戏持续得比往常久很多,直到她到最后比往常更加狼狈地蜷缩在我面前,笑得有些喘不上气。
                      我忽然有些难以形容的情绪,但我并不想称之为不舍——不舍是不希望看到对方离开,但我并不想看到她永远困在这片旷野上。于是我轻轻把她从地上扶起来,试图用我拙劣模拟着人类双手的手臂把她黏在额角的头发拨开。我有意放轻了动作,所以她没有下意识地挣扎:我尽力地整理了她的头发,又帮她抹去脸颊和衣服上沾到的灰尘;我抖开她衣服上挣扎出的皱褶,又拍掉碎草屑。直到最后我第二次试着想要擦去她足底的泥土,而这次她没有把双脚缩回去。


                      IP属地:湖北来自iPhone客户端11楼2024-02-14 0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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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才清理干净的白色的衣服下摆或许又沾上了草茎与灰尘,但我和她都没有介意:她坐在云层一样的草叶上,双脚搭在我某只手掌的掌心。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在逐渐昏暗的天空下她的皮肤依然浅淡地映着淡淡的白光。我稍微用了些力去擦拭她前脚掌的泥土,她微微侧了身子,发出细微的嘤咛。或许是我力度有些大,没有泥土遮掩的脚掌显露出一种新鲜湿润的粉色,透出与脚背的白色不同的活泼生气。脚趾在我拨过脚掌和趾根时缩瑟着闪躲又努力留在原位,几乎就像跳跃在夜色里的白色鱼苗,趾尖羞赧地又染上一丝粉红。
                        她支撑在背后的双手已经用力地扯住衣服的下摆,上半身几乎蜷成一团,颤抖着发出好像笑声又像嘤咛的闷声,似乎在拼尽全力让自己不要把双脚收回来。足心深藏在脚底漂亮拱起的弧线里,是不会被泥土染指的地方,所以白得很柔软,几乎模糊了和夜晚的边界。我的手指蹭过这个弧度,她压抑的闷笑终于爆发成我熟悉的那种清朗的笑声。我觉得很有趣,于是立起一根手指来回刮了刮:她的拳头立刻捶在地面上,与此同时夹杂一声尖叫,猛地把那只脚抽了回去。
                        尽管事后她又犹犹豫豫地把脚放了回来,我还是放过了那只已经在笑声和尖叫中重新显出原本颜色的干净足底,从另一只脚上重新找到她的笑声。我试着清理趾缝里的草叶,但她差一点从我手中挣脱,随后几乎像是抗议一样猛地仰躺在了草地上,双手捶了捶地面。为了表示我刚刚在清理衣服上的努力全部白费而不满——尽管我并没有不满,只是在模仿她有趣的恼火——我也捉住她的脚腕用刚刚抽出的草叶在趾缝中深深刮了几下,而我对她的小小报复在她几乎迸出眼泪的笑声和草茎被蜷缩的脚趾夹断溃败中告一段落。
                        最后她软在地上,像落地的热气球一样。我知道她在前行的途中头发一定还会黏在脸颊上,也一定还会把衣服和脚底弄脏,但我们总会知道在这一刻她整洁而清爽,似乎也像是有了什么心理安慰一样。
                        在过了不知道多久之后她无声无息地站起来,目光跨过黑暗灼灼地望着我,我知道她在和我告别。夜晚如同黑潮一样像我们卷来,我忽然觉得远处城市的灯光太黑了,她的旅途也太黑了。于是我取下胸口的灯,轻轻地放进她的手里。
                        这样子,没关系吗?她捧着这盏灯就像捧着谁的心脏,望着我的目光有些不知所措。
                        “没关系的。”我说。“说到底这只是一盏灯。”
                        于是她从及膝的黑暗中趟过,向灯光闪烁的彼岸走去,直到黑暗没过她的肩膀。我望着她捧着那盏灯,从两颗星的火光变成一颗,然后向地平线落去。
                        她胸口闪烁的光比灯光要更明亮也更温暖,我早已熟悉属于她的光芒,于是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燃烧电流推动的灯光在这样的距离里早就被黑暗湮灭,那往地平线前去的星点和地平线彼岸闪烁的灯光是爱。是过于强大,过于明亮,在胸口明灭乃至于穿透黑暗的爱的灯光。
                        所以我终于意识到爱不是什么能用公式或者仪器就可以理解的东西,你没办法对它下准确的定义,自然也没办法用什么去分析它的构成。爱是一种感觉,像在胸口靠左的地方点亮一盏灯的感觉,当你怀里有一盏灯的时候,就本能地想要用它去照亮什么了。就像我想要给她我力所能及的灯光,她也想要去点亮灯光一盏盏熄灭的城市一样。
                        于是我留在涨潮的黑暗里望着她离开,期待着她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刻。……不。我打消了这个念头,或许对她来说再一次需要我并不是最好的结局。那么我期待——我下定决心——我要期待地平线彼岸再一次灯火通明。
                        【END】


                        IP属地:湖北来自iPhone客户端12楼2024-02-14 0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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