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在脑海拂去那姣好的面庞,首先拂去他紧闭着的美丽的眼睛——梦中他深棕色的瞳孔曾经闪着柔和的光,十分好看。那曾是一双顾盼生姿的眼睛,也能够捕捉所有的美丽。
替我承受?接受恩惠对我而言是莫大的痛苦。我从不想亏欠任何人,不想让任何人失望,不想给任何人带去麻烦……
我无以为报。
我没有勇气也没有面目去见他。
之后的几天,我就呆坐在旅馆的房间里,拉上窗帘,也闭紧心扉,把自己关在不透气的黑匣里喝闷酒,地上滚落着易拉罐,偶尔被我踩到发出尖厉的声响。耳边则是我从来很少听的英伦摇滚,音量大到震耳欲聋,为的是赶走那支二胡曲在我耳边的单曲循环。
可是只要音乐一停止,或是一闭上眼睛我便会想起他。关于他的印象像窗外的阳光一样满溢,寻找着任何空隙射入房间。
但是那样的梦,我没有再做过。
“本田菊,这是你第一次不理会我的话。对此我真是欣慰!不过我依然想要提醒你,看看日子。我明明记得你把日历放在电脑桌面上的。”
“本田菊,你着了什么疯魔?我都后悔让你去东方了。你应该去雅、典。”
“你是真的意识不到这次演出对你前途的重要性吗?”
一打开笔记本电脑,就会有类似这样的电邮像怪物一样朝我扑来。我一个一个关闭它们,到最后一个时,才略微觉得有些不妥。
“知道。”我短暂地回复道。敲键盘的手指都有些僵硬了呢。我真是太久没动钢琴了。
如果不是白茫茫的反射光穿透厚实的窗帘,我都不知道下了这样大一场雪,不知道已是深冬。我立在窗帘旁,犹豫地掀开一角望下去,一条条白色的街巷上留下黑色的踏印。
我这样已经多久了?
我还能这样多久?
他,依然在那里拉二胡吗?
药店的老板娘说,他身子虚……
一个多月的自制在光线的利箭穿刺下瞬间化为乌有,我大步离开房间,连厚外套都没有心思拿。
雪花贪婪地钻进我的衣领,却被我攀升的血温融化和汗珠掺杂在一起。由于天气的缘故,沿街的小铺都已经关门闭户。那家药铺倒是虚掩着门。我全然不顾猛的闯进去,把在房间里瑟缩的人们都吓了一跳。听到声音的他,一手扶着柜台,一手握着二胡,有点吃力地从角落里站起身来,紧闭着眼睛,唇边扬起灿烂的弧度。
还没等他开口,老板娘就一把抓住我说:“你可来了。眼见天气一天比一天难熬了,我和当家商量着搬到新房子里住呢,那里火炉烧的旺,可是这孩子他偏不愿意走,要一个人守着铺子,你说他身体这个样子,我们怎么能丢下他一个人……”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他的脸比窗外的雪地还要白上几分,笑容却像五月抚杨的春风。
他要循声向我走来,我急忙走过去扶住他。握着他的胳臂沉吟许久,我最后还是忍住一腔肺腑之言,坐在他旁边替他暖着手,等待雪停。他似乎更消瘦了,难道是我的缘故……?不,是因为入冬了,他身体本来就欠佳。
我捧起他修长纤细的手,除了几处有茧子之外,毫不逊色于我这双被罗德里赫先生称作是天生弹琴的手。我将那两只手放在唇边哈着气,他的手上有好闻的松香味。
他本身就像一把上好的二胡。细细的身杆,愈磨愈发光亮典雅的红木色,坚韧的蒙着蛇皮的琴筒,淡淡的松香味道,摇曳的马尾弓……都像他。而我不是一把好钢琴,笨重阴沉地坐落在房间一隅,等待着随便什么人来弹动时,被动而无趣地低声呻吟。
他是一把好琴,他还能演奏出无数美好的曲子来,是那些曲子启发我的生活。可是我竟不知是出于懦弱还是习惯性的漠视,逃避他这么久!我厌倦起自己来,却无能为力。
“雪停了。”当我还捧着他的手沉浸在矛盾和悔恨中时,他清丽悦耳如同二胡声般地嗓音传进我耳中。他抽出被我暖了很久的手,不经意抚上我的脸颊。我僵硬地一挺脊背,站了起来:“那,我们出去散散步吧。”
“好。”他轻笑道,声音飘渺而恬淡。
我们第一次并肩走入那条巷子——不,是今生第一次。他摸索着墙壁,我却不愿他那双洁净的手沾染泥垢,便夺来紧紧握住,进而十指相扣,而我自己的另一只手却不停抚摸着墙上的雪水,青苔和泥土……我们推开焦黑的院门,走入屋内,我替他拂掉落了一身的灰尘和蛛网,自己却不介意将这些痕迹留在我那件价值不菲的衬衣上。甚至地上破碎的瓦片,我都想留下来。
我并不想忘记。不想再忘记。若他是一片真心,我又怎能逃避?我的报答只是将这些永远留存在记忆里,让它们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不想再忘记……我突然回过神去抱住他,眼泪失控地淌出:“我要走了。王,我要走了……”
“不哭,小菊。”他的声音竟那样波澜不惊。他摸索上我的头发,“巷子和院子都不会走的,风年年都来,花年年都开。什么时候你回来,它们都会在。”
“那你呢,王,你呢……”
“我就是它们,化作风,化作尘,化作泥土或者砖瓦,都记得你的模样。”
“不,不能这样说!我只是回一趟欧、洲准备一场音乐会,要不了几个月就能回来。对不起,王,我不能不回去。”
“恩,我知道。你会成为一流的钢琴家。”
“那首曲子……”我想起了那个怎么都不愿回忆的梦境,“那首曲子有名字吗?”
“风居住的街道。”吟诗般的腔调。
“呜……”只不过是知道了那支曲子的名字,我却又一次鼻子发酸,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我记忆中从未有过撒娇的机会和经历,此时我却像和至亲至爱之人撒娇一样,死死搂着他,在他肩膀上挥泪如雨。手扶着他的脊背,甚至能摸到肋骨。他削瘦的臂膀将我揽在怀中,明明十分虚弱,却让人觉得硬朗可靠。
离开北、京那天,我没有见他,而是大清早坐出租车直接奔向机场。一路上无数的小街小巷,温暖的小摊铺,都急速往身后飞去,让神经敏感的我莫名的害怕。不过我安慰自己道,这种失去一点都不可怕,无声的流失恐怕才是人生最悲哀的失去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