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苏志文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易连恺的后脑勺,记忆慢慢回笼。
昨晚睡觉前互道晚安,易连恺说看天气像是又要下一场雷雨,吓得他抱着枕头就往易连恺的被窝里钻,结果一整晚他就没听到一声雷响,别说雷响了,连风声都没一丝的。
苏志文扁扁嘴,咬着唇笑了,这个人啊,至于这么别扭么,想要哥儿俩亲近,直说不好吗?他又不会拒绝的。
他盯着易连恺的发旋,犹豫着是该起床呢还是陪着易连恺再窝一会儿,易连恺就嘟囔着“平平”翻了一个身,面朝着苏志文了。
苏志文以为易连恺醒了,轻轻应了一声,却见易连恺依然闭着眼睛呼吸平缓,原来刚才那声只是呓语。都梦见了什么呢?梦里还叫着他。
睡着的易连恺褪去了平时的嚣张不羁,脸庞柔和了不少,还有一点肉嘟嘟的婴儿肥,看起来有些可爱。苏志文心中欢喜,只顾着笑眯眯地看着他。
睫毛轻颤了颤,易连恺醒了过来,一睁眼就看见苏志文冲着他甜丝丝地笑,乖巧软糯得像是瓷碗中盛的冰淇淋雪糕。他也勾起嘴角,慵懒地叫了一声:“平平。”
苏志文问他:“你醒啦?”
“嗯。醒了怎么也不叫我?”他一伸手,将苏志文抱在怀中,鼻子蹭着苏志文的脖子,淡淡的奶香味格外好闻。
苏志文有点痒,咯咯笑着推搡易连恺的头:“就想让你多睡会儿。”
闹了一阵,易连恺彻底醒了过来,伸手摁了铃。
“你不睡了?”苏志文奇道。
“不睡了。”易连恺皱着眉头说,“昨天多睡了一会儿,醒来收到了你爹要来接你的消息,今天要是再多睡一会儿,怕是你爹把你接走了我都不知道。”
说到这个话题总让人不大愉快,苏志文不敢吱声了。
听差的佣人捧着毛巾衣物鱼贯而入,熟练地伺候两位少爷起床。今天易连恺和苏志文都穿上了衬衫和背带裤,做了西式打扮。易连恺一边整理袖扣,一边打量着苏志文:“你这么穿也挺好看的。”
苏志文这时也有了点离愁别绪,看易连恺是怎么看怎么好:“兰坡好看,兰坡长得好看,怎么穿都是好看的。”
易连恺对上苏志文不舍的眼光,弯了弯嘴角:“你就嘴甜会哄我,真叫你留下你又不肯。平平,你若是个小姑娘,我这就跟你定亲了,长大了非娶你不可。”
苏志文也是一本正经地应道:“若兰坡是小姐姐,我长大了也愿意娶你的。不过现在我们是在佛祖面前磕了头的兄弟,赖不掉的。”
这话倒是提醒了易连恺,他吩咐佣人去拿昨日要求赶制出来的两个香囊,跟苏志文要了他抽到的签词,也将自己的签词拿了出来,将纸条折好分别放进了香囊里,然后将其中一个递给了苏志文。
“给你的是我抽到的签词,你的签词就放我这里保管。好歹结拜了兄弟,签是结拜后抽的,就拿这个当信物吧。你要是敢弄丢了我一定饶不了你!”易连恺拿着湖蓝色的香囊晃了晃收进了口袋里。
苏志文捏着浅粉色的香囊踌躇,这个主意不是不好,但他一个男孩子,拿着这样颜色的香囊,会不会不大好?怎么觉得像是小姑娘用的呢?他能不能跟兰坡换一个香囊啊?
“怎么,不喜欢?”易连恺眼睛眯了眯,苏志文立马就怂了,连忙摇摇头,学着易连恺的样子将香囊收好了。不管怎么说,里面装的签词是易连恺的,他要好好保管,里头还藏着一份赤诚的心愿,他相信即便易连恺真的遇到什么不顺,也一定会像脱离樊笼的仙鹤一样逢凶化吉的。
用过了早饭,两个小孩难得的没有胡天海地去疯玩,苏志文安安静静地坐在钢琴前,一首一首地弹着不太复杂的曲子,易连恺坐在一旁,不知道是在听曲还是在走神。
易继培从书房下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他对身旁的江左文胆范知衡说:“看看看看,也就只有在文哥儿身边,我家三倌儿才能定定心心地坐着。别说他了,就连我也很想把文哥儿留下来啊。”
范知衡笑了笑:“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感情是要深厚一些的。”
“听说他们昨日在霞净寺结拜了?”易继培笑骂道:“人小鬼大。他要对他两个哥哥能有对文哥儿的一半上心,我也去霞净寺烧高香了。”
这话却是不好接了,好在易继培也就随口这么一说。这么一顿闲话的功夫,易连恺又想出来要教苏志文跳舞了。易家时常会举办一些舞会派对之类的,易连恺虽小,也学了一些舞步,留声机音乐一放,他将苏志文一搂,就走出了华尔兹的步伐。
苏志文比易连恺矮了近一个头,之前又没有学过跳舞,现在只能被他带着走女步。一来苏志文确实聪明,学起来很快,二来他也极信任易连恺,等到一开始的局促感淡下去之后就贴着易连恺的步子走得很默契,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倒是都沉浸在舞步中了。
苏志文咧着小嘴,缺了一颗门牙照样笑得灿烂,易连恺也被感染了,宠溺地看着苏志文,笑出了小小的梨涡。
易继培看得也忍不住慈祥笑,心里又一次遗憾,文哥儿怎么就不是个女娃娃呢?罢了罢了,哥俩感情好也是好的,他还是走吧,给这对小兄弟留些空间。
午后,苏奉昌就来接苏志文了,易继培留他吃了一盏茶,也给点时间让易连恺和苏志文话别。他不是想不到依这哥俩处出来的感情必会依依不舍的,却也没想到这话别话出了柳永笔下“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画面。
两个小小的人儿抱在一起哭在一处,眼泪哗哗地淌,一开口就哽住,说不出一句囫囵的话。
苏奉昌摸着鼻子无语望天,他是来接儿子的,怎么就整的跟抢人媳妇儿似的呢?
好吧,他也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平时乖得跟什么一样,可招人疼,现在看他哭得惨兮兮的,他也心疼!
于是他拉了他家小子走到一边,附耳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苏志文立刻不哭了,抽抽噎噎地看着他阿爸。苏奉昌点点头,苏志文自己抹了把眼泪,跑回了易连恺身边,伸手帮他抹眼泪了。
易连恺也不想这么丢脸的,可就是眼眶止不住地酸,眼泪自发就掉下来了,自个儿都觉得傻得可以。
“兰坡,我要走了。”苏志文轻声道。
“我送你去火车站。”易连恺拉着苏志文不肯放。
“不用了,送到哪不是送呀,我们就在这里告别好了。”
“你管我!”易连恺抹着眼泪瞪着苏志文,他就想跟他多待一会儿怎么了?
见他回归了霸道本性,苏志文无奈了,求助似的看向了易继培,易继培只是稍微想了想就应允了:“也好,三倌儿也大了,就替为父送送你苏伯父和文哥儿吧。”
从易家到火车站,易连恺倒是沉默了一路,只是到了车站,就跟爆发似的一股脑儿地交代苏志文“不许忘了我”“要写信”“不会写字就打电话”“香囊要好好保管不许弄丢”“要多吃点饭你太瘦了身上都没几两肉的”“擦破皮的地方记得上药痒了也别去挠不然会留疤”,嗡嗡嗡嗡的吵得苏奉昌脑壳儿疼,心里直嘀咕这人是我儿子喂!
“兰坡,我走了,你……多保重。”苏志文手臂一展,扑进了易连恺怀里,易连恺鼻子一酸,妈的又想哭了。
“平平,记住我说的话,说到要做到,这是我让步的底线了,不然我真的派人去苏州把你绑回来,听到没有!”易连恺抱着苏志文,嘴里不忘威胁。
苏志文点了点头,埋在易连恺的胸口偷偷地笑。暂时还是不要告诉他,这样才叫惊喜不是吗?
送走了苏志文之后,办家塾的先生也销假回来了,易家的三兄弟也恢复了平时的作息,继续读书。
尽管苏志文到了家就给易连恺打电话报了平安,但是最初几天易连恺还是有点回不过神来,过得有些浑浑噩噩。早晨醒来时睁开眼睛,枕头的另一边空落落的看着就不舒服。换衣服的时候会想到苏志文说他长得好,穿什么都好看。下午读书累了用小点心时看着绿豆糕又会呆呆想上一回,更别说香囊拿进拿出的少不得也要睹物思人的。
最开心的时候就是苏志文打电话来,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话,易连恺就觉得听着他奶声奶气的声音都是好的。有时候故意在电话里胡搅蛮缠,苏志文就活像个小老头似的一本正经地跟他讲道理,或者哄着他,他就觉得哪怕是特别没意思的话,经过苏志文的嘴说出来,那都是好听的。
苏志文很顺利地报名入了学,等暑假一过他也要去读书了。他大姐从夫家回来小住,给他张罗买了上好的笔墨纸砚。他二姐定了亲,趁着空闲亲手做了小书包给他。这些都是苏志文絮絮叨叨地说给易连恺听的,于是易连恺也就想象着苏志文在先生面前乖巧答题的样子,收到礼物开心又感激的样子,背了小书包小大人一般的样子,想着想着就在电话里头笑出声来。
“兰坡,你是不是就要放暑假了啊?”苏志文问道。
“嗯,下个礼拜就要测验了,小暑之前就会放假。”易连恺说。
“那你好好温习好好考,考得好我有惊喜给你。”苏志文乐呵呵道。
“什么惊喜?”
“现在不能说,说了就不叫惊喜了。要好好温习课业,好好考哦。”苏志文说完就挂了电话。
易连恺瞪着电话机心里有些不满,这个小没良心的居然敢挂他电话了!但是对于苏志文说的惊喜,易连恺还是很期待的。
接下来的日子易继培很欣慰地看到自家三倌儿前所未有地用功,大考的时候竟超过了易连慎,考了第一名。易连恺拿着成绩单倒是没露出多少得色,心里反而是想这样的成绩告诉苏志文,这份惊喜一定赖不掉了,他倒要看看小傻子为他准备了什么。
这天易连恺赖床,一睡就睡到了正晌午,直到肚子饿的咕咕叫唤了才磨蹭地爬了起来。
走到饭厅,他看到了苏志文笑靥如花地朝他招手,一时以为自己没睡醒,还在梦里头。
“兰坡!”苏志文兴奋地扑了上来。
易连恺木着脸,稳稳地接住了苏志文,小傻子冲得这么急,就算在梦里,也不能让他摔着了。
温暖的体温传了过来,苏志文搂着易连恺的脖子,眨巴着眼睛望着他:“我来了,你不高兴吗?”
“高兴。”易连恺下意识地回道,然后渐渐睁大了眼睛,这是真的?
苏志文抿着唇笑:“我爹答应我,让我在这里过完暑假,开学前再回家。兰坡,我们又好一起玩一阵了!”
这一下喜出望外,易连恺抱着苏志文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太好了!”放下苏志文的时候他在小家伙脸上啄了一口,看苏志文面色爆红,他笑出了声。这真的是太好太好的惊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