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樟树第十八次泛黄时，盛京的家中收到喜报，兄长得贵人垂青，高升了。比这封喜报更早来的是族中长辈的书信，先是夸一夸兄长乃是人中龙凤，那算命瞎子竟没有诓人；再浅浅关心一下阿爹外放这些年身体如何，儿孙已大成，仕途上的顺遂自也不必强求；尾处以轻描淡写的语气告知已为我们备好住处，仍旧住在冰窖斜街的小院，并附上小院子的地契。阿爹念到此处时，一目十行，只拣些重点念与我听，仍耽误了我好几盏茶的光景。
我惦念着给阿萝的信要速速寄去，知会她选秀时想法子见上一面的事，往后山高路远，宫墙又那样高，这大抵是迟来的最后一面。
真好啊，旧友重逢，再各奔前程。我们心意相通，仍是天涯比邻。

人云故土难离，我已身在故土了，离愁仍在心里，不知缘由地，这三年光阴倒叫冰窖斜街面目全非起来。檐还是那檐，瓦还是那瓦，关府小儿在我家后门上画的王八还清晰着，他那慈眉善目的奶娘不再叫我“兆盈儿”了，而是远远冲我笑了一下，又提着篮子走了。
裕郡王府的黄门约莫是新来的，咂巴着嘴念了几声“舒穆禄”，便一声不吭去通传了。
故土难离啊……
“叩德姑姑，阿盈回来了。”
我立在她的院口，正似从前的每一个春秋冬夏，扬起手来，乌鬓上的流珠跟着晃呀晃呀，晃去了她眼里的神采。人大约是在一瞬间衰老的，我忽然明白。
“今岁早寒，日头短，赶路便慢，很是迟了些日子，好在脆柿耐冻，我方才验了，一个都不曾坏。”
“姑姑，姑姑……盛京真的好远啊。”

往上三代，谁祖上也不是京城子弟，舒穆禄家似乎是从我始，把这租来的方寸之地叫做家。意识到这点时，心里空空的，不知寄托何处，直至一片枯透的叶子擦过鼻尖，才讷讷回神。
“从未有过长辈探望晚辈的，姑姑，至多、至多是阿萝来看我。”
“姑姑，阿萝可有回音了？”
冬风吹着空无一物的枝头，只有树杈之间相互碰撞的凄冷感。有好几个冬天，我们穿着一模一样的石青银鼠褂去胡同里买梅花糕，我同阿萝轮流揣在怀里，一路小跑回家，拿来孝敬她的姑姑。从前的冬天一点儿不冷，哪里都是热火朝天的，真是奇怪。
“阿盈只怕是今生最后一回见她，选秀在即，这是天赐的好机会，怜我们之间一声道别都不曾有。”

拈了块糕来掰下小小一块，送进嘴里去，鉴出裕王府的糕点师傅没有换人，高高兴兴囫囵吞了一整个。
“我竟忘了，姑姑手上很有些神通的，等阿盈从宫里回来，还去给您攀扬州的琼花，摘盛京的脆柿。姑姑，阿盈孝敬您，在宫外才能好好孝敬您。”
过于温暖的屋子使这一切看起来都极温馨，哪怕她那位真侄女在我面前跳脚，我也不收回这番说辞。
“既然如此，便是时候摘些梅来泡酒了，您晓得的，您家后院那树梅是逃不掉了，别难过，明年春天它还会回来的，我们痛痛快快喝上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