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499年9月7日
安全堡垒
避风港大陆
裴湖飞地
“曾祖！曾祖！快来！有位天使！”
蒂莫西·哈里森抬头看去。而他的曾孙，则是没大没小地一边吆喝，一边跑出了他的市政厅办公室大门。男孩的行为确实不像话，但对马休发火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据蒂莫西所知，还没有人能对他发出火来。孩子就是孩子，小马休总是搞些得挨一顿打的事儿出来。
不过这次，他的激动是情有可原。蒂莫西想道。但他可没打算说出口。
“马休·保罗·哈里森，”他严厉地说。“这是我的办公室，不是棒球场上的浴室！在这儿，任何人都得有点得体的举止——哪怕，不，尤其是你这样的小无赖！”
“我错了。”男孩低着头，睫毛之下却露出了一瞥偷瞧，嘴角上还挂着带酒窝的无敌笑容。这笑容怕是要不了几年就会给他带来一堆麻烦。
“好吧，”蒂莫西哼了一声。“我想我们就算了……就这一次。”
他注意到男孩被“就这一次”给吓得露出了真正的恐惧，满意地倚靠在椅上。
“那么，你说的天使是什么？”
“是信号灯。”马修急切地说，眼神里闪烁着明亮的激动，回想起自己闯进曾祖办公室的原因。“信号灯开始闪了！迈克尔神父说我应该马上跑过来告诉您。有天使要来，曾祖！”
“信号灯是什么颜色？”蒂莫西问道。他的声音非常平静，不知不觉中，极大地提升了曾孙对他的崇高敬意。
“是黄色。”马修回答，蒂莫西点点头。原来是小天使之一。他顿时感到一阵后悔，并为此立即责备自己。要是能有一位大天使亲自来访会更令人激动，但凡人最好不要对上帝发号施令，哪怕是间接的。
再说了，就算一个 "小 "天使，对你来说也足够激动了，老头儿！他在心里训斥自己。
“好，”他说，朝曾孙点点头。“如果有天使要来湖景镇，那么我们必须做好迎接的准备。马修，去码头找贾森，告诉他发出信号让所有渔船回港。你办完了立刻回家，告诉你的母亲和曾祖母。我相信迈克尔神父很快就会敲钟，但你还是先去提醒她们吧。”
“是，曾祖！”马修急切地点头，然后转身快速跑向来时的路。蒂莫西看着他离去，露出微笑，然后活动了一下肩部走出办公室。
市政厅里的大部分工作人员都放下了手头的工作，他们正望着他，而他又露出了少见的笑容。
“看来你们都听到了马修说的。”他平静地说。“既如此，我觉得不需要进一步说明了。做完手头的话，把文件归档，然后赶快回家做好准备。”
人们点点头，各处响起椅子与厚木地板的摩擦声。已经预料到他的指示的办事员们赶紧把文件塞进对应的柜子里。其他人则在办公桌前埋头飞舞着手里的羽毛笔，寻找着适当的停顿点。蒂莫西扫视了几秒，然后继续走出市政厅的前门。
市政厅矗立在湖景镇中心的一座小山上。湖景镇正在稳步发展。蒂莫西知道，要不了多久，湖景镇就会跨过 "市镇 "和 "小城市 "之间那条难以捉摸的分界线。对此，他也说不清自己的感觉，因为有很多种因素混杂在一起。但不管他怎么想，上帝和天使的感受才是不可置疑的，这让任何纯粹的个人保留意见都变得毫无意义。
他看见消息正在传播。人们匆匆行走在鹅卵石街道和人行道上，有激动地扭头跟同伴讨论的，也有只是咧嘴大笑的。迈克尔神父的教堂尖塔上的信号灯被故意放在尽可能多的人都能看到的地方，即使夏日阳光刺眼，在蒂莫西所站之处也能看到它明亮的琥珀色光芒。
教堂高大的钟楼上，钟声开始鸣响。低沉的轰鸣声穿透了夏日的空气，为那些没有看见信号灯的人呼喊出快乐的消息。蒂莫西看着明快轻松的快乐气氛，点了点头，然后走向教堂，平静地向路过的人们点头致意。毕竟，他是湖景镇的镇长，这给予了他一定的责任。更重要的是，他是湖景镇上正在逐步减少的“亚当”之一，而他的妻子萨拉是镇上的“夏娃”之一。这使得他们两人都肩负着一项特殊的职责，那就是对上帝的不朽之仆保持着应有的尊敬、崇拜和敬畏之情，因为是上帝将生命的气息注入了他们的鼻孔。
他到达教堂的时候，迈克尔神父已经在等他了。这位神父实际上比蒂莫西年轻，但看上去要老得多。迈克尔是第一批在“安全堡垒”出生的孩子中的一个，是响应上帝的命令被繁育出来的。而蒂莫西本人则根本不是 "出生"的。上帝“亲手”创造了他不朽的灵魂，大天使兰霍恩和他的助手大天使珊薇，按照上帝的计划创造了蒂莫西的肉体。
蒂莫西就是在这里“觉醒”的，就在湖景镇，与其他“亚当”和“夏娃”一起站在镇广场上，关于第一个绚丽的清晨只有寥寥无几的记忆——第一次见到“安全堡垒”壮丽的蓝天，发出灿烂光芒的“高志”就像一枚正在熔化滴落的圆形铜币划破了东方的地平线，还有高耸的绿树、已然耕作并丰收在望的田野、深蓝色的裴湖，以及停靠在码头等待的渔船——这些景象仍然让他的心灵充满敬畏。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莎拉，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但那已是差不多六十五年前的事了。如果蒂莫西像其他人一样，是由男人和女人结合而生，那他的身体早就开始衰老了。事实上，虽然他比迈克尔神父年长四岁，但牧师却弯腰驼背、满头银发，手指因衰老而开始变得粗糙，而蒂莫西的头发却依然乌黑浓密，没有一丝白发，虽然他的胡子上时不时地会有几缕银丝。
蒂莫西还记得，迈克尔神父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他满脸通红、在母亲怀里哇哇大哭的样子。蒂莫西那时已是成人——就像所有“亚当”在觉醒时一样，是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由于他是神圣之手的直接杰作，他的寿命会比那些未被上帝直接触摸的人更长，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蒂莫西从未看到过迈克尔对此有任何不满的迹象。这位牧师是个谦卑的人，他始终铭记，能够被允许担任牧师职务是上帝恩典的直接和具体的标志，而这种恩典是任何人都无法真正配得上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不尝试去配得上。
“喜乐，蒂莫西！”牧师说，浓厚的白眉下双目炯炯有神。
“喜乐，神父。”蒂莫西回应道，然后单膝跪地，让迈克尔把手放在他的头上以示祝福。
“愿兰霍恩保佑你，让你永远遵循上帝的方式和法则，直到我们所有人都迎来‘等待日’。”迈克尔急促地低声诵读，然后轻轻拍了拍蒂莫西的肩膀。
“现在站起来！”他命令道。“你是亚当，蒂莫西。告诉我，我不应该这么紧张！”
“你不应该这么紧张。”蒂莫西顺从地说，起身用一只手搂住老朋友的肩膀。“真的，”他用更严肃的语气补充道。“你做得很好，迈克尔。自从上次‘视察’以来，你的信众被管理得很好，而且数量还在稳步增长。”
“你是说我们的信众，”迈克尔神父回答道。
蒂莫西一开始想摇头，但又忍住了。迈克尔这样说很好，但他们都知道，无论蒂莫西如何认真地履行他作为湖景镇和周边农场管理人的职责，他的所有权力最终都来自于大天使，再往上追溯，是来自于上帝本身。这就意味着，在湖景镇，无论是教会的还是世俗的事务，最终的权威都属于作为圣母教会代表的迈克尔神父。
但他向来都是这么说，不是吗？蒂莫西笑着想。
“来吧，”他大声说道。“从信号灯的闪光模式来看，时间没有多少了。我们还有准备要做。”

当“皎赛熙”①的白炽祥云远远地出现在蔚蓝的裴湖之上，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整个湖景镇的居民，除了一些在巨大的湖面上因为太远而看不到信号没有返航的渔民之外，都聚集在了镇广场的周围。附近的几个农场的那些家庭也来了，湖景镇的广场已经远远装不下他们了。他们涌出了广场，把附近的街道挤得满满当当。蒂莫西·哈里森感到一种深深的、满足的喜悦，这证明他和他的亚当、夏娃同伴们的确是硕果累累、多子多孙。
“皎赛熙”飞快地靠近，比最能疾驰的骏马还要快，也比最能冲刺的疾斩蜥蜴②还要快。随着它靠近镇子，光球变得越来越亮。最初只是湖面远方的一个亮点，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它变成了一颗星，彷佛是从上帝的天堂穹窿之中落下。它的亮度一直在增大，如同第二个太阳，虽然比“高志”小一些，但亮度上却足以对其刺眼的光芒构成挑战。然后，它就像屈身的双足飞龙③一般，敏捷地闪过最后几英里，其光亮已然胜过任何星星。它在小镇上空闪耀着，虽然没有发出任何热量，但却亮得让人无法直视，并在正午的阳光下为地面的物体刻下了如刀锋般锐利的影子。
蒂莫西像其他男女一样低下头，避免眼睛正对刺眼的光芒。然后光芒变弱了，快得跟来时一样快，然后他缓缓抬起头。
“皎赛熙”依然高悬在湖景镇上空，但已升至很高的天空中，只比“高志”亮一点儿。它的光芒仍然让人无法直视，但它的高度已远得可以让血肉之躯可以稍稍忍受它的存在了。但“皎赛熙”不会收回光芒，因为它是天使的战车。
整个城镇广场上，人们虔诚地跪了下来以示敬畏，蒂莫西也是如此。当他看到天使站在广场正中心处升起的平台上，他的心里回荡着喜悦之情。那个高台是专门为这样的时刻所准备的，任何凡人的双脚都不允许玷污它的表面，只有那些负责对它进行仪式性清洁并为这样的时刻保持永久待命状态的圣职人员除外。
蒂莫西认出了那位天使。自上次视察以来已经过了接近两年，天使的样子自上次在湖景镇出现之后就没变过。跟蒂莫西“觉醒”后第一次见到他相比，他确实有变老的迹象——至少有那么一点儿。《圣典》上说，虽然天使和大天使是不朽的，但他们为了教导和引导上帝的子民而被赋予的躯体，却是由凡人世界相同的材料制成的。在“斯火矣大哉”④——也就是上帝的触摸所带来的“宏大之火”——的激发之下，他们的躯体会比任何凡人的躯体更加耐久，就像亚当和夏娃的身体比他们的后代要耐久一样。但天使们也会衰老。实际上，所有天使，甚至是大天使，最终都会有被召回上帝面前的那一天。蒂莫西知道这是上帝的旨意，但他深感庆幸的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自己也会在死亡中闭上眼睛。一个不再有天使居住的世界，对于一个在这个世界最初的荣耀中面对面见过上帝使者的人来说，会显得黑暗、阴暗和单调。
在许多方面，天使与凡人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他不比蒂莫西高，也不比他壮实。然而他从头到脚都穿着光彩夺目、闪闪发光的衣服，那是一种色彩不断变幻、流动的奇妙衣服，一团蓝色的火焰在他的头顶上噼啪作响。他的腰间别着法杖，是一根不朽的水晶棒，大约是人的半个前臂那么长。蒂莫西见过水晶棒的使用，就一次。它发出的闪电在一声惊天动地的雷鸣声中把冲过来的疾斩蜥蜴给击倒在地。疾斩蜥蜴的半个身体都被烧掉了，而蒂莫西的耳朵也在那之后响了好几个小时。
天使望着虔诚跪拜的人群，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他举起了右手。
“愿你们平安，我的孩子们。”他说。他并没有大声喊叫，也没有高声喧哗，但他的声音无比清晰响亮。“我为你们带来上帝的祝福，以及身为上帝仆人的大天使兰霍恩的祝福。荣耀归于上帝！”
“也归于他的仆人们。”应答声隆隆响起，天使露出了微笑。
“上帝对你们很满意，我的孩子们。”他对他们说。“现在，去做你们自己的事吧，你们所有人，为主而喜乐吧。我给迈克尔神父和蒂莫西镇长带来了消息。我和他们谈过之后，他们会告诉你们上帝对你们的期望。”
蒂莫西和迈克尔肩并肩地站着，看着拥挤的广场和周围的街道迅速清空，却没有拥挤或推搡。一些从镇外赶来的农民是骑着马而来——有的甚至跑了几英里——就是为了赶上天使到来的这一刻。然而，他们并没有因为这么快又被派去做自己的事情而感到怨恨和失望。迎接上帝的使者是他们喜悦的职责，他们知道，能亲眼看到天使的到来，是他们的福分，是任何一个意志不坚定、罪孽深重的凡人都无法企及的。
天使从神圣的平台上降下，来到蒂莫西和迈克尔面前。他们再次单膝跪在他面前，而他却摇了摇头。
“不，我的孩子们。”他温柔地说。“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现在，我们必须谈谈。上帝和大天使兰霍恩对你们很满意，对湖景镇的发展和繁荣很满意。但你们可能会被召唤去面对新的挑战，大天使兰霍恩责成我加强你们的精神，使得你们能够完成可能被召唤去完成的任务。来吧，让我们到教堂里去，我们可以在适当的场合谈谈。”

裴高勇坐在舒适的椅子上，面无表情地听着辩论。
为纪念他哥哥而被命名为“高志”的G6⑤太阳正在外面照耀着。此时正值当地的晌午，北半球的夏日非常炎热，但来自一阵裴湖的凉风穿过了敞开的窗户，在他内心抱怨之时，轻拂过他的身旁。
这些混蛋给我们的 "荣誉 "够多了吧？用高志的名字命名了这里的太阳。大概湖也是用他来命名的——或者是用我们两个来命名的。也许当时还想叫“珊薇”。但他们也就到此为止了。我想知道，任务控制中心选中了兰霍恩和贝达尔，是不是因为策划者早就知道他们是自大狂？
他试着说服自己，这只是因为看着他们两人运作了六十个标准年——差不多六十五个当地年——之后使他产生了不可避免的厌倦感。不幸的是，有一个想法他一直无法甩掉——那些选择埃里克·兰霍恩作为殖民地的首席行政官、选择阿多尔·贝达尔博士作为首席精神科医师的人，完全了解他们在干什么。毕竟，人类的种族生存——不惜任何代价——远比任何对基本人权的轻微侵犯要重要得多。
“——我们再次恳请你们，”身材苗条、满头银发的女人站在微风习习的听证室中央，开口说：“考虑一下，随着这个星球上人类文化的成长和成熟，记住‘巴巴’是多么得重要。人们应该明白我们为什么来到这里，为什么放弃先进的技术。”
高勇用一双冷冰冰的棕色眼睛看着她。而她甚至都没有看向他。他能感觉到，有一两个议员在用一种他们以为能隐藏得住的同情目光偷偷瞥向他。或者说，那是一种掩饰不住的喜悦。
“这些争论我们之前已经听过了，裴博士。”埃里克·兰霍恩说。“我们理解你提出的这些观点。但我恐怕你所说的一切都不可能改变我们的既定政策。”
“行政官，”裴珊薇说：“你们的‘既定政策’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人类一直都是工具制造者和问题解决者。最终，这些特质会在‘安全堡垒’上显现出来。当它们浮出水面时，如果我们的后代对联邦发生的事情没有制度性的记忆，他们就不会知道外面有什么危险在等着他们。 ”
“这种特别的担心，是基于对我们在这里创建的社会矩阵的错误理解，裴博士。”阿多尔·贝达尔说。“我向你保证，在我们采取的保障措施下，‘安全堡垒’的居民将安全地隔离掉可能会引起‘巴巴’注意的技术进步。当然，除非……”精神科医师的眼睛眯了起来，“有某种外部刺激违反了我们的矩阵参数。”
“我不怀疑你们能做到——你们已经这么做了——在个体和社会层面都创造出了一种反技术的思维定势。”珊薇回应道。她的声音很平和，但即使不像贝达尔受过心理学训练的人也能听出其表面下的厌恶和个人反感。“我只是相信，无论你的矩阵现在有多完美，无论你此刻能施加什么限制和保障，从现在起的五百年后，或者一千年后，都会有这些保障失效的时候。”
“它们不会失效。”贝达尔断然说道。然后，她让自己从桌边往后坐了一点，微笑着说：“我知道心理学不是你的专业，博士。我还知道你有一个博士学位是历史学的。因此，你很清楚现代的科技进步的狂热速度。当然，根据人类在旧地球上的历史，尤其是过去五六个世纪的历史，‘创新之虫’似乎已深深植入了人类的心灵。但事实并非如此。在我们自己的历史中，就有过漫长的、非常静止的时期。我特别提请大家注意埃及帝国数千年的历史，在此期间基本上没有重大创新。我们在‘安全堡垒’上所做的，就是重新创造同样的基本思维定势，我们还设置了某些……制度和物理检查来维持这种思维定势。”
“埃及和其他地中海文化的反创新程度被夸大了。”珊薇冷冷地说。“此外，埃及只占当时世界总人口中的一小部分，总人口中的其他部分肯定是具有创新精神的。而且，尽管埃及努力实行永久的神权来遏制——”
“裴博士，”兰霍恩打断了他的话。“恐怕整个讨论都毫无意义。殖民地的政策已经经过充分讨论，并得到了行政议会的批准。它代表了议会的共识，也代表了作为首席行政官的我和作为首席精神科医师的贝达尔博士的共识。每个人……都必须遵守。明白了吗？”
珊薇应该很想朝我的方向看一眼吧，高勇想。但她没有这么做。五十七年来，他们两人一直分居两地，因为他们在殖民地的未来问题上存在着激烈的公开分歧。高勇是温和派的一员——他们也许并不同意兰霍恩和贝达尔所做的一切，但他们强烈地支持禁止任何可能导致先进技术重新出现的东西。对于最初的殖民地居民的心理模板，贝达尔对其进行了调整。对于调整的程度，高勇本人偶尔也会表示担忧，但他始终支持兰霍恩出于根本原因而修改居民的心理模板。这也是为什么他仍然是殖民地的高级军官，而他那已经分居的妻子则是那群被对手们贴上了 "技术派 "标签的人的领袖。
“恕我直言，兰霍恩行政官，”珊薇说：“我不认为你的政策代表了真正的共识。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我本人曾是议会的成员，现任亚历山大理事会中我的六位同事也曾是议会成员。当你第一次提出你的政策时，我们所有人都反对。”
高勇想道：这使得投票结果变成了八票对七票，离殖民宪章所规定的修改模板所需的绝对多数⑥还差两票，不是吗，埃里克？当然了，你已经提前那么干了，这给你留下了一个小小的麻烦。这也是为什么珊薇和其他人发现自己被随意地从议会中除名了，不是吗？
“是的。”兰霍恩冷冷地说。“但是，你们都不是现任议会成员，现任议会成员一致赞同这项政策。不管你们还想提起什么古老的历史，我重申，这项政策将继续有效，并将在整个殖民地执行。包括你们所谓的亚历山大飞地。”
“如果我们选择不遵守呢？”珊薇的声音很轻，但整个听证室的人都僵住了。尽管几十年来争论越来越激烈，但这还是第一次有“技术派”的人公开提出积极对抗的可能性。
“那样……是不明智的。”兰霍恩沉吟了一会儿，斜眼瞥了一下高勇。“到目前为止，这只是一个政策问题的公开辩论。然而，既然政策已经确定，主动不遵守政策就成了叛国罪。我警告你，裴博士，当利害关系关系到人类的生存或灭绝时，我们准备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来镇压叛国行为。”
“我明白了。”
裴珊薇转过头，用一双深邃得近乎黑色的冰冷的棕色眼睛缓缓扫过所有在坐的议员。今天看上去更黑了，高勇想，她的表情很黯淡。
“我会把这次会议的结果报告给理事会的其他成员，行政官，”她最后说，声音如同冰柱一般。“我还会告诉他们，我们必须在人身胁迫的威胁下遵守你的‘官方政策’。我相信理事会会尽快给你答复的。”
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听证室。

裴高勇坐在另一张椅子上。这把椅子位于一个码头上，这个码头一直延伸到裴湖巨大、深蓝色的水域里。椅子旁边的支架上插着一根鱼竿，但鱼钩上没有鱼饵。这只是一个方便的道具，用来防止人们靠近。
我们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或者类似的地步。高勇对自己说。高志、珊薇、妮穆、我，还有普罗克特——我们都知道，从兰霍恩被选中代替霍尔沃森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了。现在已经是这样了。
有时候，不管是不是接受了安替格龙疗法，他都能回想起自己一百九十岁的每一天。
他在椅子上向后仰得更远，抬头望去，透过临近夜晚的渐暗的蓝色，他看到了轨道上缓缓移动的银色星舰——人类联邦海军“哈米尔卡”号，这是将殖民地运送到“高志”星系的四十六艘庞大飞船中最后幸存的一艘。
如果不大量使用先进技术，就不可能完成将数以百万计的殖民者运送到新家园的艰巨任务。这是必然的，但几乎可以肯定的是，正是这种技术泄露出的排放物导致了唯一一支突破“巴巴”封锁的殖民舰队被发现并被毁灭。因此，“方舟行动”的筹划者做了两件与众不同的事情。
首先，“方舟行动”的任务计划要求殖民舰队在开始寻找新的母星之前，要在超空间停留至少十年。这样一来，殖民舰队实际上已经远离星际联邦数千光年，即使是“巴巴”的侦察舰队也要花上几个世纪的时间才能扫清那些让其迷失其中的星丛。
其次，殖民地得到的不是一支，而是两支完整的地球化改造舰队。其中一支舰队被分派到“安全堡垒”的准备工作，而另一支舰队则与运输船保持密切联系，躲在远离“高志”的地方，作为后备。如果“巴巴”发现了正在“安全堡垒”上工作的飞船，它们无疑会被摧毁，但它们被摧毁并不会让“巴巴”发现舰队的其他部分，这些舰队会在一个完全随机的向量上再航行十年，然后再次寻找新的家园。
“哈米尔卡”号曾与隐藏舰队在一起，作为“方舟行动”的平民管理部门的旗舰。它之所以被保留这么长时间，是因为“方舟行动”的基本计划中一直设想，在殖民地完全建立起来之前，至少需要一些技术存在。这艘庞大的运输舰只有联邦最大的无畏舰的一半大小，而它的动力是处于最低的水平，所有的冗余隐形系统都一直在运行。除非接近到两三百公里的范围内，否则一艘“巴巴”的侦察舰可以即使进入她的轨道也发现不了她。
即使这样，尽管她作为行政中心、轨道天文台和应急工业模块有着巨大的价值，她的时间也快结束了。这就是今天下午珊薇与兰霍恩、贝达尔发生冲突的原因。“安全堡垒”殖民飞地已经运作了将近六十个标准年，兰霍恩和他的议会决定，现在是时候处理掉远征队所有残余技术，或者说几乎所有的技术。
“哈米尔卡”的姊妹船早已不存在。它们被尽可能快地丢弃了，方法也很简单，一旦货物登陆，就把运输船扔进恒星系中央的那个聚变炉。由于贝达尔对心理模板进行了修改，这些货物并没有完全按照任务控制中心最初的设想去使用。
当任务控制中心最初向他和他兄弟介绍“方舟行动”的所有情况时，裴高勇的内心深处的根基部分感到了一阵沮丧。即使是每一个被低温冷冻悬浮的殖民者都是完全知情的志愿者，也不足以克服他对祖先尝试“思想控制”的历史记忆。然而，他不得不承认，为每一位殖民者植入相当于完全虚假人生的详细记忆的决定，背后有其逻辑因素。
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要说服一个高度发达的科技文明的八百万公民放弃所有先进技术，是不可能的。无论他们在出发前往新家园之前有多么强烈的意愿，无论他们多么年轻健康、体力充沛，肌力驱动的文化的严酷现实需求至少会使得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改变主意。因此，任务控制中心决定为他们提供不再包含先进技术的记忆，以排除这种可能性。
即使对联邦的技术基地来说，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不论高勇有多么鄙视阿多尔·贝达尔，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在技术上的才华。殖民者们在冷冻舱里像木柴一样堆在一起——像“哈米尔卡”号这样真正的大型运输船，一艘船上就有五十万人之多——在整整十年的航行中，他们的大脑一直在持续地被重新编程。
然后，他们又在冷冻中度过了八个标准年，安全地躲藏着，人数少得多的现役任务团队人员则在寻找他们的新家园世界，初始的地球化改造人员则在为他们做准备。
这个被命名为“安全堡垒”的行星，比旧地球要小一些。“高志”星的温度比太阳低不少，虽然“安全堡垒”的轨道离得更近，但行星的平均温度还是显著地低于旧地球。行星的地轴倾角也大一些，所以它的季节变化更大。它的陆地面积比例也较高，但陆地被分割成多个面积较小的多山大陆和大型的岛屿，这至少使得行星上的气候变得缓和一些。
尽管“安全堡垒”的个头略小，但它的密度比人类的旧家园要高一些。因此，它的重力几乎与人类最初进化时的重力相同。行星的每天更长，但每年却更短——每年只有三百零一个当地日多点——殖民者把年分为十个月，每月有六个周，每周五天。当地的日历对于高勇来说很怪异（他认为日历这么设计是有意义的，但他很怀念一月和十二月，该死的！），他在适应每天漫长的时长方面遇到了比预料中更多的麻烦，但总的来说，这是人类定居过的星球中比较令人愉快的一个。
有这么多优点，当然也会有一些缺点。缺点总是有的。在当地的环境条件下，本地原产的掠食者，特别是水生掠食者，带来了特别的挑战。而这里的生态系统总体而言，被证明不如往常的定居行星那样适宜人类殖民所必需的陆生动植物品种的生长。幸运的是，在分配给每个地球改造任务团队的部队中，任务控制中心都提供了一艘强力的生物支持飞船，上面的遗传学家能够进行必要的改造，使陆地生命能适应“安全堡垒”。
尽管如此，那些陆地生物仍然是入侵物种。基因改造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并不能完全解决问题，在最初的几年里，“安全堡垒”的地球化改造成功与否一直处于悬而未决的状态。
高勇痛苦地想起，兰霍恩和贝达尔就是在这个时候需要珊薇的。她领导了地球化改造团队，正是她的领导使任务取得了成功。在高勇的旗舰，人类联邦海军“格列佛号”的照应下，她和她的人与这颗行星展开了殊死搏斗，而大部分殖民舰队则在距离最近的恒星数光年之外的星际空间深处静静地等待着，一动不动。
高勇心里承认，那是让人陶醉的一段日子。在那段日子里，他觉得自己和珊薇以及他们的船员们是在真正地奋勇向前，尽管这种信心一直笼罩在恐惧的阴影下，担心他们在行星周围的轨道上悬停时，会有一艘“巴巴”的侦察船正好经过。他们知道对他们来说，有着压倒性的胜算；但他们非常痛苦地知道他们正在为之奋斗的事物是至关重要的，以至于无法从胜算中得到任何安慰——尽管任务计划中已经包含了所有的预防措施。他们一直有着使命感，要从毁灭深渊的入口中夺回生存的希望。他还记得，当他们意识到自己终于转危为安，并向“哈米尔卡”号发出“安全堡垒”已经准备好迎接新居民的消息时，巨大的胜利感油然而生。
就在那时，他们发现了贝达尔是如何“修改”沉睡殖民者的心理模板的。毫无疑问，当兰霍恩最初提出这个建议时，她认为这是一个巨大的改进，但高勇和珊薇却感到非常震惊。
沉睡的殖民者是自愿被植入虚假生活的虚假记忆的。但他们并没有自愿被设定程序，去相信“方舟行动”的指挥人员是神灵。
这当然不是兰霍恩所做的唯一的改变。他和贝达尔有条不紊地尽力排除任何先进技术重新出现在“安全堡垒”的可能性。他们故意废弃了公制，高勇怀疑这可能是因为兰霍恩的个人好恶。但他们也消除了任何有关阿拉伯数字或代数的记忆，这一举动估计是为了削弱任何先进数学的发展，就跟他们剔除了任何科学方法的参考资料，重新建立了一个托勒密宇宙理论是一样的。他们有计划地摧毁了科学探索的工具，然后又炮制出他们的宗教，以确保科学探索不再重现。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激怒像珊薇这样热衷于个体自由和思想自由的人了。
不幸的是，一切都为时已晚。珊薇和行政议会里的盟友们进行了尝试，但他们很快就发现兰霍恩对他们的抵抗早有准备。他组织了自己的小集团，在主舰队的指挥人员中进行了明智的调动和替换，珊薇和高勇完全被边缘化了，这些变化足以击败珊薇的所有努力。
这就是高勇和珊薇公开翻脸的原因。这是他们所能想到的唯一办法，既能公开组织抵抗兰霍恩的政策，同时又能在殖民地官方指挥机构的核心位置保留一席之地。珊薇的名声，和她在行政议会少数派集团中的领导地位，让任何人都无法相信她会支持行政官。所以，他们的角色就定下了，而他们却越走越远，越来越疏远。
最终，一切都变成了徒劳。他放弃了心爱的女人，他们两个放弃了本来可以抚养的孩子，为了对外伪装成两人有着愤怒和激烈的分歧，他们白白牺牲了五十七年的生命。
珊薇和其他“技术派”——只占“方舟行动”最初的指挥人员的不到百分之三十——已经退却到了“安全堡垒”最南端的大陆。他们建立了自己的飞地“亚历山大飞地”，名字特意取自著名的亚历山大图书馆，并在技术方面严格遵守最初的任务命令。
而从兰霍恩和贝达尔的新计划的角度来看，更不可饶恕的是，他们拒绝毁掉他们的图书馆。他们坚持要保存人类的真实历史，尤其是与“巴巴”的战争。
这才是真正让你不满的原因，对吧，埃里克？高勇想道。你知道，珊薇在“亚历山大”使用的那种前电力时代的“技术”，根本不会被“巴巴”发现。该死的，你还愿意让你的指挥人员使用飞行车作为他们的“天使战车”，任何一辆的辐射信号都比“亚历山大”的所有东西加起来还要大、还要强！你可能会说，任何人类原本的技术——甚至是有关这类技术的记忆——都有可能产生出更先进的、更容易被“巴巴”发觉的技术进步，但这并不是真正困扰你的地方。你已经决定自己要成为神，所以你不能容忍任何异端经文，不是吗？
高勇不知道兰霍恩会如何回应珊薇的公开挑衅威胁。尽管他是“安全堡垒”的军事指挥官，但他知道自己并不完全被行政官和兰霍恩的行政议会中的谄媚者所信任。虽然他与珊薇长年疏远，但他并不是他们中的一员，而且他们中的很多人似乎都已经相信自己真的是贝达尔给殖民者设定的神灵。
认为自己是神的人，在有人违抗他们的时候，是不会有多少克制的。他想。
裴高勇看着“哈米尔卡”号远去，闪闪发光的小点掠向地平线。晚风渐凉，他尽力不让自己发抖。

“父亲。父亲！”
蒂莫西·哈里森在似醒未醒中喃喃自语，他肩膀上的手再次用力地摇晃着他。
“醒醒，父亲！”
蒂莫西的眼睛睁开，然后眨了眨。他的第三个儿子，马修的祖父罗伯特正倚在床边，一手持着明烛。一时间，蒂莫西有些搞不清状况，但紧接着，随着罗伯特手中的蜡烛的颤抖，陌生的光亮从下方发散出来，显现出他阴影般的表情。
“怎么了？”蒂莫西问道，从床上坐了起来。在他身边，莎拉晃了晃身子，然后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他感觉到了她那热情、充满爱意的身体温暖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伸出右手，仿佛本能地找到并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我不知道，父亲。”罗伯特忧心忡忡地说。那一刻，蒂莫西又一次意识到他的儿子看起来比他自己要老得多。“我只知道，”罗伯特继续说，“迈克尔神父派了个信使来。他说教堂需要你。马上。”
蒂莫西的眼睛眯了起来。他转头看了莎拉一会儿，莎拉也回过头来。然后她摇了摇头，伸出空着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他尽量平静地对她笑了笑，虽然她无疑是这个世界上他最不可能骗过的人，然后他又回头看向罗伯特。
“信使还在吗？”
“是的，父亲。”
“他知道迈克尔为什么找我吗？”
“他说他不知道。父亲，我觉得这不是让我别管闲事的意思。”
“那样的话，让他立刻回去。让他告诉迈克尔神父，我穿好衣服就尽快赶到。”
“我马上办，父亲。”罗伯特说，甚至没有试图掩饰他在父亲主持大局后如释重负的心情。

“迈克尔？”
蒂莫西迈进教堂门口之后停下了。
教堂里的长明灯，泛着红光，一如既往地柔和地亮着。用瓷砖和次级宝石组成的华丽马赛克，铺在高高的祭坛后面的墙上，被切割过的水晶组成的灯照耀得更加明亮。这些水晶灯只用淡水海怪身上最纯净的油来照明。大天使兰霍恩和大天使贝达尔的巨大而又威严的面孔从马赛克上凝视着外面，他们高贵的目光注视着站在门内的提摩西。这些眼睛的份量总是让蒂莫西想到自己的死亡，想到自己在上帝选择的仆人的神性面前的脆弱。通常，这也会让他感到安心，让他坚持相信神创造“安全堡垒”作为人类避难所和家园最终一定会成功。
但今晚，不知为何，他感到一阵寒意。毋庸置疑，这只是因为迈克尔的召唤是前所未有的。但尽管灯光的火焰坚定不移，大天使们的脸上却似乎有阴影在移动。
“蒂莫西！”
迈克尔神父的声音把蒂莫西从令人不安的想法中拉了回来。他抬起头，迈克尔出现在圣殿旁的一扇侧门里。
“这是怎么回事，迈克尔？”蒂莫西问。他停顿了一下，在马赛克前单膝行礼，然后站起身来，用右手的手指摸了摸心脏的位置，又摸了摸嘴唇，大步走下中央过道。他知道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尖锐、很突兀，他在试着平缓。但这种不寻常的举动，尤其是在视察后这么短的时间内，让他感到紧张和焦虑。
“我很抱歉这样召你前来。”迈克尔神父说。“但我别无选择。我有可怕的消息，非常可怕。”他摇了摇头。“是我所能想象到的最坏的消息。”
蒂莫西的心似乎都因为迈克尔的话语中的惧意而停了一拍。他在中途愣了一下，然后继续朝神父走去。
“是什么样的消息，迈克尔？”他问的声音更小了。
“来吧。”
牧师就说了这一句，然后退回门内。蒂莫西跟了上去，然后发现这通向圣器室。但迈克尔继续前行，穿过了圣器室远端的另一扇门。一段狭窄的楼梯一直向上延伸，牧师在带领蒂莫西走上楼梯时，甚至没有停下来拿蜡烛。
楼梯蜿蜒向上，蒂莫西很快就认出了它们，尽管他已经有四十多年没有亲自爬过这些楼梯了。这些楼梯在高大的矩形钟楼内，一直通向最顶端尖塔下挂着的巨大铜钟前。
他们到达顶端的时候，蒂莫西已经气喘吁吁，而迈克尔也累得步履蹒跚。但他仍然没有说话，也没有停下。他只是用肩膀顶住活板门，把它抬起来，然后爬了过去。
一道奇异而昏暗的光芒从打开的活板门中洒了出来。蒂莫西犹豫了片刻，然后他鼓起勇气，坚定信念，跟着他的牧师朋友穿过了活板门。当等待着他们的人转身向他走来时，光芒更甚，他的力量显现了出来。
“愿你平安，我的孩子。”天使说。

十五分钟后，蒂莫西·哈里森发现自己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位天使。他从未想过上帝的仆人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恐惧。
“——所以，我的孩子们，”天使说，他的表情很严肃。“虽然我几天前就警告过你们，可能会有新的挑战在等着，但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会是这样。”
他悲伤地摇了摇头。也就是他不是个不虔诚的人，否则蒂莫西不会把天使的表情看作“严肃”，而应该是担忧。
也许是的，镇长想。为什么不会呢？即使是天使——即使是大天使——也比不了上帝。发生这样的事情……
“把这些话、这些命令带给你们，是一种悲哀，也是一种可怕的责任。”天使悲伤地说。“上帝为你们创造了‘安全堡垒’，作为你们学习了解上帝、侍奉上帝旨意的家园，我们的职责就是保护它免受邪恶的侵扰。而现在，我们失败了。这不是你们的错，而是我们的错，我们会尽全力弥补。然而，这场斗争可能会很激烈。最终，我们必会胜利，因为我们是忠于上帝的旨意，他不会让他的拥护者失败。但我们可能要为失败付出代价。”
“但这不——”蒂莫西刚开口，就被天使看着他微微一笑给堵住了嘴。
“不‘公平’是吗，我的孩子？”他温和地说。蒂莫西盯着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天使摇了摇头。“大天使珊薇已经堕落了，我的孩子。我们没有守住我们应该守住的警惕心。她的举动本不应该让我们措手不及，但却变成如此状况，是因为我们信任她，把她当作了我们的一员。”
“她曾是我们的一员，但现在她背叛了我们，就像背叛了她自己一样。她转而投向黑暗，通过自己傲慢的野心将邪恶带入了上帝的世界，她的疯狂让她盲目，忘记了没有谁，哪怕是大天使，可以将自己的意志与上帝的意志对立并取得胜利。她被自己对权力的嗜好所折磨，不再满足于去服侍，而是要求统治的权力，要求按照自己的意愿而不是上帝的计划来改造这个世界。当大天使兰霍恩拒绝了她的要求、回击了她疯狂的野心时，她发动了渎神战争。许多小天使，甚至其他一些大天使，都被她的旗帜所诱惑，与她聚集在一起。他们不满足于诅咒自己的灵魂，还引诱和误导许多凡人走上他们罪恶的道路。”
“但是——我们该怎么办？”迈克尔神父问道。蒂莫西注意到，他的声音几乎没有颤抖。这是因为牧师再次找回了勇气，还是因为天使所描述的罪孽太过深重，他根本无法完全接受？
“你们必须准备好度过黑暗的日子，我的孩子。”天使说。“她曾是我们中最耀眼的人之一，却如此堕落。这种不幸会让你的信徒无法理解。信徒中可能有人需要安慰，但你们也必须保持警惕。即使是你们中的一些人，也可能已被珊薇的走狗暗中引诱，必须加以防范。甚至有可能会有其他天使来到这里，以兰霍恩的名义声称是来视察的，但实际上他们是为珊薇服务的。”
“请原谅。”蒂莫西谦逊地说。“我们只是凡人。如何能知道天使真正为谁服务？”
“这是一个合理的问题，我的孩子。”天使说，他的表情很不安。“老实说，我不知道你们是否能分辨出来。不过，我奉大天使兰霍恩之命告诉你，如果你质疑任何天使以他的名义给你的指示，他会原谅你；如果你在向我请求确认之前犹豫不决，他也会原谅你。因为你知道，我仍然服务于他的意志——和上帝的意志。”
“而且，”天使的表情变得愤怒而坚定，近乎仇恨，这是蒂莫西从未想到的。“这样的天使不会很多。大天使兰霍恩的愤怒已经释放，背后是上帝的圣火，任何黑暗的仆人都无法对抗光明。我的孩子，‘安全堡垒’中发生了战争，在战争解决之前，你们必须——”
天使突然停止了说话，蒂莫西和迈克尔神父转过身，朝钟楼敞开的一侧走去。这时，一道耀眼夺目的光芒在北部地平线上闪过。它离得很远，可能是在巨大的湖泊的远岸。但尽管距离遥远，它却异常明亮。光芒劈开了黑暗，经过湖面的反射，就像一面镜子，随着它的闪耀，它越升越高，就像在黑夜中升起的火焰蘑菇。
天使在盯着它，也许正是因为蒂莫西和牧师也都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那耀眼的光芒上移开，他们才无法看到天使表情中的震惊和恐惧。然而，当远处的火焰柱达到最大高度，开始慢慢地、慢慢地暗淡下来时，天使再次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的孩子们，”他说道，语调也不太平稳，和他在一起的两个凡人都没有注意到。“我必须走了，我所说的战争已经来临。我所说的战争比我预想的更近了。大天使兰霍恩需要我们所有天使，我要去和他一起战斗。记住我告诉你们的话，提高警惕。”
他又看了他们一眼，然后穿过钟楼的开口。任何一个凡人都会摔到地上，毫无疑问他的身体会被摔得粉碎。但天使没有。相反，他迅速升了起来，悄无声息地进入了黑暗之中。蒂莫西鼓起勇气探出身去，仰望着他。当他抬头仰望时，一个灿烂的光点在远处绽放，他意识到是天使的“皎赛熙”把他托了起来。
“蒂莫西？”
迈克尔的声音很轻，近乎微弱。他带着恳求的意味望着镇长，然后又看向远处的强光，它仍在地平线上逐渐消失。
“我不知道，迈克尔。”蒂莫西静静地说。他转向牧师，用手臂抱住他。“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相信上帝和大天使。这一点我明白。但之后呢？”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之后，我就不知道了。”

①皎赛熙：原文是“kyousei hi”，日语“強勢火”（きょうせい ひ）的罗马字，意思是“壮丽之火”。
②疾斩蜥蜴：slash lizard，一种六条腿的、貌若蜥蜴的多毛生物，“安全堡垒”土生土长的三大种顶级掠食者之一。
③双足飞龙：wyvern，在“安全堡垒”的生态学上相当于地球上的鸟类。所有的双足飞龙都有两对翅膀和一双有力的腿爪。
④斯火矣大哉：原文是surgoi kasai，日语“凄い火災”（すごい かさい）的罗马字，意思是“可怕的大火”。
⑤G6：按照MK光谱分类，温度约在5000~6000开尔文的恒星，为G型。现实中的太阳为G2型，比G6型的温度要高一点。
⑥绝对多数：一般是指赞成票占总票数的三分之二或五分之三以上。

公元3249年10月1日
安全堡垒
光之山
她醒了。真奇怪，她不记得自己曾经睡着了。
宝石般的蓝色眼睛睁开，然后又眯了起来，因为她看到自己头顶上是如玻璃一般光滑的石质天花板。此刻她仰面躺在一张桌子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个房间。
她试着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做不到，眯起的眼睛顿时瞪得大大的。她的身体完全没有反应，一股类似恐惧的东西充盈了她的体内。然后，突然间，她注意到有个显示着十天时间的数字小时钟飘浮在她的视野一角。
“你好，妮穆。”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她发现自己至少还能动动头。她把头歪向一边，认出了站在她身边的全息图像。裴高勇看起来老了很多。他穿着平民便装而不是制服，脸上布满了岁月、劳动和忧伤的痕迹，眼神中露出悲痛。
“给你留这个口信，我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他的影像说。“我知道这一切对你很突然。我也很抱歉，但别无他法。而且，不管怎么说，你是自愿的。至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这样。”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点弧度，有点像在笑，然后坐在全息影像里突然出现的一把椅子上。
“我有点老了，就算是有安替格龙，也不适合在冗长的解释过程中站着了。”他告诉她。“恐怕这次的解释会比别的时候都要长。而且在我解释完毕之前，你恐怕也没法动弹。我对此说声抱歉，但在听我完整说完之前，你必须原地不动。在做出任何决定或采取任何行动之前，你必须完全了解情况才行。”
她看着他的表情，脑海中在飞速旋转。毫不意外地，她发现自己也没法呼吸。视野中的数字显示已经警告她了。
“我敢肯定，你已经推断出，你并不是真的在这里。”裴准将的记录信息这样对她说。“或者说，你的生物体并不在这里。你是我们的‘同谋’中唯一拥有最新一代PICA的成员，所以你成为了这项特殊……任务的唯一选择。”
如果她还能呼吸，也许会吃惊地深吸一下。但她不能，因为按裴准将所说，她实际上都不是活人。她是一个PICA：一个“集成式赛博人格化身①”。而且，她头脑中的一个小角落里——如果说她真的有头脑的话——又惊又喜地回想起，她还是一个顶级的PICA。是妮穆·阿尔邦那个不可理喻的富翁父亲送给她的礼物。
“我知道你不会记得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任何事情。”准将继续说道。“直到我们登舰之前，你才意识到有必要下载当前的人格记录。而在你转移到‘圣剑’号之前，我们没有时间记录一个新的人格。而且，就算有时间，我们也不能冒险让别人去怀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的双眼是联邦的技术所能制造出的最精细的人工眼，对于所要模拟的人类“湿件②”的自动反应，能进行忠实地模仿。此刻它们又眯了起来。对于大多数人来说，PICA从最初研发之时起——比克雷斯特韦尔星系殖民地的建立早了差不多一百年——就是极其昂贵的玩具。这也是达菲德·阿尔邦对送给女儿的这件礼物的看法。而对于那些行动非常不便、甚至连现代医学都无法矫正的人来说，它就像是顶级的义肢。
从各种方面来看，PICA是一种高度先进的交通机器人，专门设计出来使得人类可以进行危险的活动——比如极限运动——而不会在此过程中实际危及自己的身体。第一代的PICA是明显的机器外形，外观的审美水平跟整个联邦的环卫部门都在使用的那种以实用为主、肢体触手化的“反重力飘浮油桶”外形的服务机器人一样“先进”。但第二代和第三代版本已经逐步改进，肢体完全采用关节联结，接口能提供全面的知觉，成为了人类原型的虚拟副本。毕竟，形式要服从于功能，它们的全部目的就是让那些人类原型能真正地体验到他们在肉体中做同样事情时的感受。
为了实现这个目的，PICA的“肌肉”由先进的复合材料制造，力量极其强大，但结构完全复制了自然人的肌肉。骨骼结构与人类的骨骼相同，但同样强壮了许多倍。骨骼的中空部分被用于放置分子电路③和进行动力传输。最后一代PICA有着分子电路“大脑”（位置大约是在血肉之躯人类的肝脏附近），大小几乎只有原本的原生质④模型的一半。虽然PICA的“神经”脉冲是以光速在传递，比人体神经脉冲进行化学传输的速度快一百倍，但要与人脑的互联能力相匹敌，就必须有一个相当于数万亿位宽⑤的数据总线，所以“大脑”必须做到这么大。
一个PICA可以直接与它所服务的个体进行神经链接，但因其带宽需求的限制，链接距离很短。而且，所有PICA都是硬链接⑥，以防止其他人与它链接。这是一项特殊的法律要求，目的是保证没有其他人可以操作它，因为操作PICA的个人要对该PICA的任何行为负法律责任。
最终，赛博技术的进步终于达到了接近人脑能力的水平。当然，两者的实现方式并不相同。尽管有这样那样的进步，目前设计出的计算机还是不能完全媲美人脑的互联能力。对于分子电路来说，实现人脑的记忆存储功能并不是什么大的挑战。而要提供必备的“思考”能力，则需要开发能态CPU⑦；，这样才能最终弥补纯粹的计算和处理速度的不足。PICA的“大脑”可能是根据完全不同的约束条件来设计的，但最终结果实际上与原本的人类原型没有区别……即使从内部看也是如此。
这种能力使得远程操控PICA终于成为可能。最新一代PICA的拥有者，实际上可以将自己的人格和记忆进行完整的电子模拟（毕竟，单纯的数据存储从来都不是问题）并载入PICA，以便将其投入到神经直链有限的传输范围之外的潜在危险环境之中。模拟体可以操作PICA，不必担心拥有者的肉体所受的风险。当PICA返回时，它的记忆和经历可以作为拥有者自己的记忆上传回来。
当这种功能出现时，有人担心可能会有“流氓 PICA”在拒绝被清除的人格模拟体的控制下肆意妄为。在妮穆个人看来，这些担忧不过是古代作家所说的“弗兰肯斯坦情结”所造成的挥之不去的妄想，但公众舆论却对此十分坚持。这就是为什么法律规定，所有由模拟体控制的PICA，其下载的人格都在主机启动后的最多二百四十小时内自动删除。
“你下载的最新人格记录是在你还在筹划进行安第斯山脉的悬挂滑翔探险时制作的。”裴准将的全息图像提醒她。“但你最终也没有时间去做这次旅行。因为作为我手下的一员，你被抽调去执行一项名为‘方舟行动’的任务。为了让你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进行这次谈话，我需要向你解释一下‘方舟行动’到底是什么……还有为什么你、高志、珊薇和我要去破坏它。”
她的双眼——尽管是人造的，她还是情不自禁地当成了自己的双眼——顿时瞪大了，而他则干笑了几声。
“基本上来说，”他开始了。“内容是——”

“——所以，”裴高勇讲了整整一个小时。“当我们发现兰霍恩被选中代替弗郎兹·霍尔沃森来指挥远征队之后，我们就知道在重重压力之下我们得尽可能地深挖洞、掩藏自己并消除痕迹。兰霍恩是那种‘我们自己在技术上的自负导致了这一切’的人，所以，他肯定会采用最严格的标准来清除技术。事实上，在我们看来，他会试图建立一个与之前的一切完全决裂的原始社会，他可能会决定抹去所有关于曾经存在过一个技术先进的人类社会的记录。那样的话，所有与‘巴巴’有关的记忆，或者说至少那些准确的记忆当然就会被消除。毕竟，在不解释我们是如何实现星际战斗的情况下，他是没法很好地解释我们如何在之后遇到了他们。
“我们没法去质疑用‘隐居’来躲避侦测的必要性，至少在短期内。然而，当兰霍恩决定阻止与‘巴巴’发生任何新冲突的时候，我们却认为冲突实际上是不可避免的。总有一天，不管我们怎么竭力阻止高科技文明的发展，我们新殖民地居民的后代还是会重新踏上那条把我们带往星际并与他们相遇的道路。”
他悲痛地摇摇头。
“有鉴于此，我们开始悄悄地考虑，如何防止我们在遥远未来的后代陷入跟我们一样的境地。我们能想到的唯一解决办法就是确保有关‘巴巴’的记忆终究不会消失。我们的后代会知道，他们必须呆在家里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就呆在他们的单一恒星系里，直到他们的科技水平达到可以打败‘巴巴’的程度。‘巴巴’已经存在了如此之久的事实表明，当人类冒险重返太空时，它们仍然是一个威胁；但它们已经存在了如此之久却没有任何重大进步的事实也表明，它们的威胁程度可能不会比现在高多少。因此，如果有某种方法能让我们的后代知道他们需要什么样的技术能力才能在与‘巴巴’的对抗中生存下来，他们也就能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安全地——或者说相对安全地——重返星际飞行。
“要做到这一点，一种方法是在我们的新家园至少维持三四个世纪的前电力技术水平，避免所有排放物的泄露，同时保存好我们早期的历史记录以及我们与‘巴巴’的战争史。如果我们能说服兰霍恩，或者至少是行政议会的多数成员同意我们的想法，我们还会把两到三艘远征队的飞船完全关闭电源，放置在目的地恒星系的某个轨道上。在那里，它们将成为几颗没有任何主动排放的小行星，如果不进行直接的物理检查，就无法探测到它们，也无法将它们与其他任何大块岩石区分开来。而一旦本土太空飞行重新发展起来，我们就可以对它们进行回收。它们将成为技术进步的巨大推动力，也将为评估以后进一步发展的相对能力提供一个标准。”
全息投影中，他的面容痛苦，眼神苦涩。
“实际上这就是‘方舟行动’最初的任务计划的要求。如果指挥官是霍尔沃森，他就会这么做。但坦率地说，在兰霍恩的指挥下，我们从来没有考虑过超过百分之四十的可能性，尽管这显然是最好的方案。但由于实现的几率太小，所以我们寻找第二套方案。我们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直到我们出发前的那个晚上，晚餐后大家围坐在一起，你和伊莱亚斯·普罗克特想出了这个主意，也才有了这次谈话。
“你提出，制造PICA的技术可以用来为殖民地制造一个永生的‘顾问’。这个顾问能够真正记住所有本应记录在案的东西，我们都担心兰霍恩不希望保留这些记录。他可以指导——至少是影响——新殖民地的发展，使其度过最危险的阶段。不幸地是，没有时间来实现这个想法了，即使‘方舟行动’的策划者同意这样的想法。而且，即使任务策划者同意了，像兰霍恩这样的人几乎肯定会在‘顾问’独立行动之后下令将其消灭。
“但伊莱亚斯对你的观点很赞赏，他接着指出，唯一能阻止已有的量产PICA发挥同样作用的，是限制PICA独立运行不超过十天的协议。但那些协议都是软件。他相当确信自己可以通过黑客手段绕过这些协议，使其失效。而且，单个PICA，尤其是电源完全关闭的PICA，相对来说更容易隐藏——不仅可以瞒过‘巴巴’，还可以瞒过兰霍恩。”
躺在桌子上的PICA，已经决定把自己当成那个名叫妮穆·阿尔邦的女人。她拥有妮穆的记忆，如果可以动动头的话，一定会对高勇的话点点头。伊莱亚斯·普罗克特博士是妮穆认识的最有才华的赛博专家。如果有人能破解PICA的软件，一定是他。当然，根据联邦法律，这么做是重罪，至少要坐十五年牢。
“不幸地是，”裴高勇的表情又变得悲伤。“我们能信任的人之中，只有你有最新一代的PICA，没有时间再去购买另一个了。当然，我们也没法不让任务控制中心去怀疑我们为什么需要它。事实上，是你向我们指出了这一点。所以我在最后关头签署了一份货物调整协议，把你的PICA列入了个人行李配额，理由是它可能会在以后的某次敌对环境的工作中派上用场。然后，在我们所有的人员和货物都上船之后，你主动要求成为高志的下属，调动到了‘圣剑’号。”
妮穆的双眼直直地盯着，然后他缓缓点了点头，仿佛他能看到她的眼神。
“是的。你是自愿到旗舰上服役的，你知道如果‘脱逃’行动成功，旗舰会被摧毁。当你被调到‘圣剑’号时，你的正式装备清单里包含了你从‘格利佛’号上带来的所有东西，包括你的PICA。但实际上你并没有把它带走，我亲自把它转移到一个货舱里，在那里它可以永远‘丢失’。只有这样才能把它从兰霍恩电脑中所有详细的设备清单中彻底删除。”
他的影像似乎直视着她的眼睛几秒钟。然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的离开对我们来说并不好受，”他轻声说。“你还那么年轻，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但是，没有人能想出一个高成功几率的相反方案。如果你在我们到达‘安全堡垒’之前没有……离开，那么主机的装备清单上就会显示你仍然持有PICA。你会被迫把它交给兰霍恩销毁，而如果你宣布‘丢失’了它，各种警备措施都会响应，尤其是考虑到它是在多么晚的时候才被添加到你的配额中的。所以，最后我们真的别无选择。不过，老实说，尽管你选择故意牺牲自己的生命来给我们这个选择，我们都希望我们永远不会真的需要它。
“不幸地是，我恐怕我们需要它。”
他坐回椅子上，面庞凝重。她以前见过这种表情，那时“巴巴”的战舰出现在了他的战术显示屏上。
“兰霍恩和贝达尔不仅是狂热分子，还是自大狂。我给你留了一份完整的档案，里面有所有的细节。我现在没有心情全部复述给你。但简而言之，事实证明兰霍恩和他的小圈子从来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完全信任我。他们部署了一套完整的轨道动能打击系统，却从未告诉过我这个高级军官。我从不知道它的存在，也无法采取任何措施来消灭它。珊薇和她的支持者抵制他们把自己变成神的举动，然后他们使用了它。他们杀了她，妮穆，杀了所有试图公开保留我们真实历史记忆的人。”
PICA没有心，从任何物理意义上来说都没有。但妮穆·阿尔邦已不再拥有的心却如刀绞般痛苦。他清了清嗓子，然后用力摇了摇头。
“说实话，我想过当面叫醒你，和你谈谈，但我不敢。我已经活了很久了，妮穆，但你还年轻。我不想告诉你珊薇的事。原因有很多，比如我知道你有多爱她，而我……太懦弱，不敢面对你的痛苦。同样，我了解你。你不会‘回去睡觉’，除非你亲自为她的死做点什么。我不能失去你。现在不行，原因有很多。另外，你可能会试图和我争论我的计划。说到底，从我现在到你真正看到这条信息之间，对你来说不会有任何时间流逝，不是吗？”
他苦乐参半的笑容歪歪扭扭地，但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却变得轻快起来，几乎听起来很正常。
“如果你决定——如果你决定以现在的身份，而不是以最初自愿参加这项任务的妮穆·阿尔邦的身份——继续执行这项任务，我们会尽力给你一些起码的所需工具。我们真的没想到能做到这种地步，因为我们没想到兰霍恩会决定让‘哈斯德鲁巴’号⑧留在主舰队，而不是亲临监督‘安全堡垒’的地球化改造。当时我们很高兴他这么做，因为这给了我们更多的自由。当然——”他苦笑了一下。“我们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他为什么要留在那里。即使没有他的监视，我们也无法给你我想给的一切。我们敢于让设备清单上‘消失’的东西仍然有限，但我和珊薇在地球化改造行动中表现出了一点创造力。因此，你会有一些计算机支持、我们所能够提供的最完整记录，还有一些起码的硬件。
“我已经设好了定时器来启动这个……仓库。我想，应该是在我完成这段记录的七百五十个标准年之后。我之所以设定这个时间，是因为我们的最佳预测表明，如果‘巴巴’没有认定高志的舰队就是‘方舟行动’的全部，如果他们的侦察舰继续向外扫荡，那么他们最多需要五百年的时间来经过这个星系的无线电辐射或中微子泄露的易探测范围。所以，我留出了百分之五十的缓冲时间，让你能够避开会被立即探测到的威胁区域。这就是你的‘沉睡’时长。”
他又摇了摇头。
“我无法想象你会是什么样子，妮穆。我真希望有什么办法，什么办法都行，能避免把这个重担丢给你。我找不到。我试过了，但我找不到。”
他再次沉默地坐了几秒钟，全息影像中他的眼睛凝视着外界看不到的某个东西，然后眨了眨眼睛，恢复了焦距，在椅子上坐直身体。
“这是最后的信息了，最后一个文件。它将被载入到你的仓库计算机中。除了我之外，只有一个人知道你的存在，他和我明天晚上要和兰霍恩行政官以及行政议会见面。我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但兰霍恩、贝达尔和他们的走狗们会发现，他们并不是唯一保有一些未公开军事装备的人。不会有任何幸存者。这不会让珊薇和我——不，我们——的其他朋友复生，但至少，我会从中感到一点儿个人满足。”
他似乎最后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笑了起来。这一次，他笑得异常温柔。
“我想，可以说你并不是真正存在的。毕竟，你只是机器里的电子模型，而不是一个真正的人。但你是我很荣幸认识的一位真正了不起的年轻女士的电子模型。我相信，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你都是那位年轻女士。然而，你也是另一个人，一个有权选择如何利用我们给你的时间和工具的人。无论你怎么选择，都必须由你自己来决定。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都要知道：我和珊薇都非常爱妮穆·阿尔邦。我们纪念了她六十年，现在非常乐意把决定权交给你。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无论你选择什么，我们依然爱你。就像你曾经对我说过的，愿神灵保佑你，妮穆。再见。”

①集成式赛博人格化身：Personality-Integrated Cybernetic Avatar。
②湿件：wetware，科幻小说中的“湿件”一般指的是人类大脑。人类在受到外界刺激时，会下意识地产生反应。小说中的人工眼能很好地表现出这种下意识的眼部动作。
③分子电路：molecular circuitry，简称molycirc，指的是做到分子规模的电路，与现实中生物医疗领域的“分子回路”不是一回事。
④原生质：细胞内生命物质的总称。
⑤万亿位宽：单位时间内能一次传输的数据量是万亿个位（比特），万亿位的字母缩写是Tb，1Tb=128GB。
⑥硬链接：指的是有线链接。
⑦能态CPU：能态是分子、原子等不同系统的能级状态。能态CPU可能是一种与分子电路相配合，利用不同能态间的差异进行运算的处理器。
⑧哈斯德鲁巴：Hasdrubal，与前文提过的哈米尔卡（Hamilcar）一样，都是来自迦太基的将领，哈斯德鲁巴是汉尼拔的弟弟，哈米尔卡是汉尼拔的父亲。

Safehold系列 参考资料
Safehold系列的第一部《远离末日之礁》，序章部分已经翻译完毕，背景设定已基本交代清楚，后续的剧情就是Safehold星球上的风云变幻、国家兴衰。有兴趣的读者可自行阅读后续内容，因为时间和精力的缘故我就不再翻译了。
所以我会列出一些资料，方便读者参考：
①根据wiki，大卫·韦伯对整个系列的打算是最少有九部，截止目前，已经出到第十部（Through Fiery Trials, 2019），英文版原文和世界地图见链接。
②第一部书名中的末日之礁，是裴珊薇领导的亚历山大飞地被轨道轰炸后的遗迹。序章的第四部分中提到，裴高勇对兰霍恩一伙实施了攻击，结果是裴高勇死亡，兰霍恩派大部分死亡，少数幸存。
③Safehold系列因为背景设定，所以出现了很多风帆战舰海战的内容，当然了，这种内容也是作者最喜欢的，他就好这口
④序章中提到的“圣典”（Holy Writ），由兰霍恩派的丸山千寻（Maruyama Chihiro）编纂，所以一些宗教用语会使用日语罗马字。裴珊薇、裴高勇等人都被描述为堕天使。
⑤兰霍恩派建立的宗教，基本仿照现实中的基督教，有不同教阶，其名称、服饰色、牧戒材质都有设定，见资料2。

英文版和世界地图：https://pan.baidu.com/s/1YulaRrkGm5We8S4J4S2Jwg?pwd=jrs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