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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安东尼奥,他好像对和稀泥的事情乐此不疲,他打电话给我,对我说吉尔问我最近怎么老是不出现。我打哈哈地应付掉了。
那时候大约下午三点,我上晚班,其实也是为了躲避吉尔,干脆把手机电池板拆了,扔在一边。蓝白马赛克片贴成的浴室窄又安静,仅容纳一人旋身。可以听见自己心跳。椭圆形镜子里的自己正把牙刷望嘴里塞。
“又长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又硬又直,刚起床像鸟巢一样胡乱四散着,拿卷筒梳子梳都打结。和人脾气一样倔强。不知道遗传自父亲还是母亲。我将水拍在头上,沿着额头的轮廓分成两缕中分。头发是那时候留起来的,我嫌烦,一直没剪。外表只是拿给外人看的,毕竟是浮于表面的东西。我心中没有在乎的东西,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这是我第二次躲吉尔。我料定依照他的脾气不会轻易打电话给我。而且想再回去,就不再是被揍被骂的问题了,那一定是如同冰窖一样寒冷的沉默的僵持。
保持现状吧。我想。
这样双方都能解脱了。
打工的地方离家很近,骑单车一刻钟左右,只是路是丘陵一样上下坡的,爬坡的时候极为吃力,下了坡便是享受了,呼啦啦地风鼓进耳朵。最毒的太阳已经过去了,下午三点半的日照是温和的。却有一种人生将近的错觉。
路边经过糕点店已经挂出了打折的招牌。我买了一个羊角面包,用循环纸袋包着,已经不烫了。咬一口还有点嗑牙,我问候了声面包的祖宗,露西亚糕饼店的蛋糕一定比这好吃多了。
然后,天也回应着我似的,愈发暗了,变成橙黄色,远近的房屋错落地划破的天际。气压一贯逼仄地低。
我是站台的。伫立的地方时常看见红男绿女的搂搂抱抱地走进走出,眼神皆是迷蒙又放空的样子。你知道我从小受着纯真与爱的教会教育,要信耶稣。我感觉自己和他们是毫无交集的两个世界的人。就好像隔了层玻璃观察别人,但玻璃是无色的。不同情,不鄙视。因为人总有各自的烦恼。和他们相比,自己也好不了多少。
坚持到半夜,头一点一点的。便打了个便条,去了洗手间。这里的洗手间很大,装潢地奢华,至少比公寓里的那个卫生间强上百倍。法国产的吊灯层层叠叠蛋糕一样镶嵌着施华洛世奇水晶,就连马桶估计也定期喷上了DIOR香水。
我进去时,里面已经有一个人了。是个男孩,西装笔挺的,低头洗脸。我站在一小片防雾镜子前。镜子映照出自己,下眼睫毛下边拉着一条深邃的阴影。
“王耀?”男孩,是我最不想见的熟人。
“贺瑞斯。你好。”
“你不应该在这里。”贺瑞斯那孩子,我和他接触不多,看上去沉闷的,好像有自闭症。可他现在竟然像吉尔那痞 子一样直视我,全然漆黑一片的眸子让人感到很不舒服。有一种自己不喜欢的感觉散逸开来。
“……你好像误会了什么了?”
“为什么不回去?!”哗哗地水声,我不知道这个还未长成型的男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巨大的爆发力。竟然步步紧逼。
“为什么回去?为谁?为吉尔?为你!?”我嗤笑,我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一定是轻蔑的。好像在侮辱别人,我知道,自己是在看不起自己。我不知道为什么感到伤心,我是个驽钝的人,但是胆子又小,真是很糟糕的性格。于是转身又想跑。但是走路却不大方,是有些仓皇的。样子可笑极了。
但没想到,后面那小子竟然向我挥拳。我气急了,竟然来阴的,这臭小子也吃错药了?我接住他还算柔软的拳头,然后就是向他腹部擂了一拳。
“贺瑞斯,团里就你最不应该多管闲事。”
“我怎么知道啊……我不知道阿……我不想管你啊……”贺瑞斯咬着牙冲我吼。
“那就别管我。我死也不会回去的。”
冷冷地丢下一句狠话,我转身甩上了厕所的门。但在门即将关上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他最后一眼。那个骄傲的贺瑞斯吃痛跪倒在地上,好像有点怔怔地,刘海低垂,只看到黑色的脑袋,在大理石上投下浅色的孤寂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