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候谈谈发条橙中的雨了。
尽管几次重要场景都是阴冷昏暗的天气,可在原著中直接描述的雨只有一次。是在第三部,也就是亚历克斯出狱以后。
“过了一会,我感觉到疼痛无比,天开始下雨,冰冷冰冷的。四顾无人,连房屋灯光也没有。”
“我被冰冷的雨水湿透了,服装不再时髦,而是挺寒渗的,可怜极了;一头秀发变成了脏兮兮黏糊糊一团糟,在格利佛上摊开,脸上也肯定到处是伤口和挫伤乌青,舌头一舔,发现几颗牙齿松动了。我全身酸痛,口渴难忍,所以不断张口喝冰冷的雨水,早晨本来吃的不多,又是一天没吃没喝的,肚子里咕噜咕噜叫个不停。”
王小波《万寿寺》中贯穿始终的主线,就是主角“我”从失去记忆到逐渐找回记忆的过程。假设我们的亚历克斯此时也失去了记忆,他在雨中艰难挪步寻找一个歇脚的地方的时候,大概会想些什么?
【我为什么会挨揍?我怎么来到这个地方?我没有可以回去的家吗?】
这几个问题应该多数人都会想到,有些人可能还会想:
【我先前到底做过些什么?为什么我会落到这样?】
让我们顺着这些问题,看看在亚历克斯的身上都发生过什么:
一两个小时前
“出来呀,亚历克斯仔” “领教一点当场惩处吧。”
亚历克斯曾经的对头比利仔和曾经被他轻视的同伴丁姆,正在对他们憎恶的对象拳打脚踢,就像他们以前一直想做的那样。
不同的是,现在他们的身份是警察,每一记拳脚都是维护社会秩序的必要的惩处,而亚历克斯已经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躺在地上,任由自己被揍得遍体鳞伤。
半天前
“让他走,找地方住去,让他接受行为不轨的教训,这样的坏蛋不配拥有天生的好父母。”
亚历克斯出狱后回到家里,发现自己的房间住着一位五大三粗的陌生人,看上去和他的父母差不多年纪;而自己的父母明显更愿意留下这位房客,而不是他们的儿子。出狱后的亚历克斯只能接受自己被扫地出门的事实,掉头而去。
两周前
“不不,孩子,你必须把一切交给我们。而且要愉快从事。”
短鼻子上架着厚厚的眼镜的布罗兹基大夫拍拍亚历克斯的肩膀,语调欢快又轻松,仿佛是在劝他参加社区的板球队。
“要给你的手臂打一针,一切会好起来的。”布拉农大夫对躺在床上的亚历克斯说,看起来十分善良友好。
“电灯亮了,我坐在那儿,格利佛就像制造痛苦的庞大发动机在噗通噗通直跳,嘴巴干涩,唾沫不少,感到可以把断奶以来吃过的每一口食物呕出来,弟兄们哪。‘好吧,’布罗兹基大夫说,‘可以把他送回铺位了。’然后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啊,好啊,很好的开端,’满脸笑容啊,接着他摇摇摆摆地出去了,后面跟着布拉农大夫;可是,布拉农大夫朝我很哥们而同情地笑笑,仿佛他与这一切无关,跟我一样身不由己。”
“每天,电影都是大同小异,全是拳打脚踢,红红鲜血从面孔和身体上滴下,溅得满镜头都是。通常是穿着纳查奇时装的狞笑着的男孩子,也有嘿嘿窃笑的日本折磨者,或者凶残的纳粹踢人者和射击手。日复一日,恶心、头痛、牙痛,厉害厉害的口渴,生不如死的感觉正在变本加厉。直到有一天早晨,我试图通过掉头撞墙,一撞撞到不省人事,来击败这些杂种,可是结局却是,看到这种暴力颇像电影中的暴力,我感到恶心,所以反而精疲力竭,听凭他们打针,照样推走了事。”
“当然,布罗兹基大夫是个奇才,你身上所发生的,就是健康的人类有机组织注视恶势力、破坏规则运作时的正常反应。你正在被造就得精神健全、身体健康。”布拉农大夫以非常神圣的口吻说着,同样是满口白牙的笑容。
当然,还有很多很多,比如亚历克斯的那个教育辅导师德尔托,他在狱中的那些狱友们,在审讯室里轮流痛揍亚历克斯的那些年长一些的警官们,以及那些一边喝酒一边念叨着“小伙子们,没有离开半步,上帝保佑他们”的老太太们。
如果再仔细想想,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亚历克斯出狱前和出狱后的世界,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他自己的身份变换了一下,从加害者变成了受害者。
回到雨中的场景吧,亚历克斯还是找到了“家”,当一个人又冷又饿全身湿透地在雨中蹒跚时,温暖的灯光、噼啪噼啪燃烧的壁炉,洗个热水澡后换上烘好的衣服,吃上热乎乎的饭菜,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呢?
当然,亚历克斯很快就发现,这些和布罗兹基大夫那里的丰盛饭菜一样,代价比自己想象得高出太多。在布罗兹基大夫和那位一手倡导路氏技术的新任内政部长眼里,亚历克斯是各方面条件具备的上好的试验品;而在收留亚历克斯的F·亚历山大和他的同志们眼里,亚历克斯是活的见证,是推翻现任政府的绝好武器;必要的时候,也不妨轻轻推一把,让他变成“自由事业的烈士”。
毫无疑问,亚历克斯是有罪的,他遇到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同样有罪。或者可以说,这个世界就像一口被开膛破肚的肥猪,浸泡在充满血红色的罪恶的大缸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潮腥的热气,大大小小的苍蝇,围着这口大缸,嗡嗡地转着。
“‘不能这样跟母亲说话的,儿子,’爸爸说。‘毕竟是她把你带到世上来的。’”
“‘对,’我说,‘而且是又脏又臭的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