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怨】
宗次郎翌日还真睡了个懒觉。
醒来时,屋里已经亮堂堂的了。阿光穿了身淡紫色藤萝花的和服,搬着绣架在阳光下绣花。
“姐姐,”小孩儿被太阳刺得眯起眼睛,软绵绵地说,“什么时辰了?”
“哟,醒啦?”阿光搁下绣针,将绣架挪到角落里去,起身坐到宗次郎塌边,轻柔地道,“不像你啊,平常早起去练刀,哪个有你积极?”
宗次郎哼了一声,“那家伙既然说了要替我教秀一,我就给他一个机会咯。”
阿光失笑,“土方先生帮了你的忙,记得要说‘谢谢’。”
宗次郎满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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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吃了梅菜汤泡饭,风风火火地拎起竹刀,招招手向阿光道别后,一溜烟似的跑到道场里去了。
还是初春的光景,正午的太阳并不热,只是纱帐般披拂下来。中庭的樱花树开着小蝴蝶模样的花,黑背的燕子招摇地晃着翅膀停在树梢上。
“来了?”近藤在廊下含笑与他招呼,“身子好些了?”
宗次郎站直了身子,规矩行礼道:“已经大好了。”
近藤大笑道:“这样最好,道场里没了你,我们都觉得少了什么似的,一大早上都不痛快。”
宗次郎卖了乖,便蹦蹦跳跳进了道场。
道场里只有稀稀落落几个人端着竹刀在练,宗次郎目光一晃,便找到了熟人。
“秀一!”他兴高采烈地走过去。
秀一脸上神情却有些愠怒。
宗次郎本想打探打探岁三教得如何,见秀一如此神情,也不好再说话了。好在秀一仍旧开了口,口吻却仍有些未消的怒气:“你若是嫌我笨,不想教我,直说就是。何苦让那个土方来侮辱我!”
宗次郎瞠目结舌,心里很有些惴惴地问:“土方先生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秀一讥讽地说,“我看近藤先生很赏识他,你跟他的关系大概不会太坏罢?那人心高气傲得很,教了我两回,就一边抽烟去了。我后来又失了手,他竟拎起竹刀来与我比划,趁机揍了我一顿,临走了还说:‘我手上要是拿的真刀,你就死了十三回了。’好大的气派!”
宗次郎咬嘴唇道:“怎么这样……”
秀一拎了竹刀,忿忿然绕开他离去,临别时说:“你也别这副神情,你们天才都同天才玩。我向你请教,实在是不自量力,浪费了你这个小神童的时间。我以后吸取教训,不找你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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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次郎后来想找岁三兴师问罪,又觉得没什么来由,毕竟他和岁三也不是很熟。岁三答应了帮忙,也不是没有帮。至于形式——他也不好过问。
事情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宗次郎与秀一向来算不得亲密,只不过此事之后,秀一便再也不与他说话了。
事实上,除了近藤之外,宗次郎与道场里其他人都不算亲密。他年纪太小,本事又太足。人们喊他一声“天才”,不知是钦慕多些,还是嫉妒多些。
他还是每天大清早跑去练刀,然后兴冲冲回家吃午饭,下午又一身汗津津地冲进道场里。近藤还是很宠爱他,教他刀术,带他玩。
岁三偶尔出现在道场里,更多时候不见踪影。近藤也不管他,任由他失踪。反正他失踪了总会回来的。
“都不怎么看到土方先生练刀。”某天傍晚的夕辉下,宗次郎坐在屋檐下,踢着小腿,装作漫不经心地说。
近藤开口笑哈哈的,“阿岁跟我们不一样,他的刀术呢,大部分不是练出来的。他也练,他起得比你还要早,每天你来,他已经汲井水洗了澡出门去了。练虽然练,但阿岁的刀法不是每天这么练出来的。”
宗次郎讶然道:“他居然起得那么早?”
近藤叹了口气,“是啊,阿岁和你不一样。你还是个孩子,是凭着满腔的热爱在练刀。阿岁练刀,则是为了保命。目的不一样,动力也不一样。”
“保命?”宗次郎歪着脑袋,“为什么要保命?什么事会送命?”
“所以说你还是小孩子嘛,”近藤马马虎虎地敷衍他,“你长大就懂了。唉,要是永远不懂,未必不是好事。可惜人终究是要长大的。”
这一刻,宗次郎看到这个在他面前永远笑呵呵的男人很重很重地叹了一口气。近藤恐怕也没能想到,他这一声叹息,就是一个孩子长大的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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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三在道场的人缘非常坏。
这个“坏”不掺一点水分。“坏”得十分之彻底。
但他自己并不在乎这些,因为他到哪里人缘都不好,也不单单是这里。实际上,除了近藤能拍着他的肩膀说“阿岁,你会成就一番大事业”之外,所有人都视他为人类社会最低微的残渣败类。
人要是被瞧不起久了,也就无所谓了。甚至有可能长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自尊来。岁三就有这样的自尊。总之旁人越瞧不起自己,自己就越要把自己看得了不起。
“人视我为鼠,我看自己一条龙,人与我孰对?”
很多年后,他把这首俳句写到自己的俳句集里面,被长大的宗次郎偷偷摸摸地翻看,笑得不能自已。他知道宗次郎是笑自己没念过什么书,修辞十分坏,也没什么韵味。
那个时候他已经能和宗次郎一起笑了。窘迫也有,但仅仅是小姑娘被父母发现了别人写来的情书那种程度的窘迫。至于写下这首俳句的心情,他尽量不去想。
是怎么样的心情呢?
熔铸在骨血里的不甘与愤怒。在他偷一口饭吃,在他眼睁睁看着相好的温柔女孩被凌辱致死的时候,那种想要吼出来偏偏只能憋在胸腔里面,紧紧咬着牙齿咬得满嘴都是鲜血的心情。
好在后来他慢慢地忘了。说忘了也不对,他只是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事实上不能忘的,这种心情没有人能忘。
所以,在道场人缘很坏,压根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甚至觉得近藤多管闲事,硬要把他拉到道场里来。他和里面那些**从来都不是一路人啊!
但是那个小孩子不一样。
干干净净的小孩子,应该没满十岁。但是拿着刀向他挑衅的时候,非常从容自信,“我们比试比试吧?”那是绝顶剑客的眼神,偏偏又有一份孩子般的稚气与天真。
非常动人。
岁三爬上路边一棵高高的槐树,点燃烟斗,不紧不慢地抽了起来。
宗次郎踩着欢天喜地的步子,匆匆忙忙从树下经过。岁三低下头看着他,眯了眯眼睛,喷出一口烟来。
小孩子每天从这里经过。岁三起得很早,练完刀了,便汲井水敷衍地洗个澡,再爬上这棵树,点燃烟斗,等小孩子过来。
一开始不是在等他来,岁三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抽烟。
慢慢地开始注意他,逐渐每天都期待着他经过。
宗次郎跑得很快,总是一溜烟没影了。岁三会在他离开后,抽光烟斗,拍拍手,从容不迫地跳下树,这才开始他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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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宗次郎也从槐树下经过了。
但是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风驰电掣般跑远。他精准地停在这棵槐树下,仰起脖子,对上岁三的眼睛,笑嘻嘻道:“原来你在这里呀。”
岁三吃了一惊,被一口烟呛住,惊天动地咳嗽起来。宗次郎背着手笑吟吟地等他咳完了,才接着说:“你下来,我们比试比试。”
岁三咳完了,挑眉说:“不比。”
宗次郎瘪嘴说:“胆小鬼。”
岁三倚着树枝半躺下,“你高兴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宗次郎机灵地转了转眼睛,“樱野的那个平三郎,真是你杀的?”
岁三用手臂挡着阳光,满不在乎地哈欠,“是啊。”
“你为什么要杀他?”宗次郎兴致勃勃地问,“真的是因为他和你抢女人吗?那个女人漂亮吗?”
岁三忍不住看他一眼,“你才多大,就琢磨着这点男女之事了。”
“说一说嘛,”宗次郎笑着,“说说有什么不好?”
于是岁三就说:“我是杀了他。我站在一棵树上,等他从树下经过,便从树上跳下去,对着他的脖子一砍。他的脑袋被我砍下了,轱辘辘滚进草丛里,脖子上碗口大的疤里飙出血来。”
“真的是为了一个女人吗?”宗次郎不依不饶。
岁三点点头,“是为了一个女人。”
“很漂亮?”小孩子有自己的逻辑。
“算是吧,”岁三轻轻地说,“心肠很好,我小时候饿得要死,她偷偷给我馒头吃。她父母不准她跟我这个混混玩,她就偷偷来找我。后来我不见她了,我是为了她好。再后来她被平三郎绑过去玩了一晚上,回家就自己吊死了。”